“如果江老板肯出面帮忙,我们愿意奉送三千块现洋以表感谢。”
坐在江连横对面的中年男子,人称霍四爷,是奉天英美烟草公司总经理贺尔伯的华人秘书。
距离省城发布戒严令,已经过去了四天。
顺着办公室的窗口向外张望,街面上时时可见军警结队巡逻。
细心就会发现,奉天各家报馆已经不再继续报道沪案的最新进展了。
或有,也是春秋笔法,文过饰非。
诸如《盛京时报》这类小东洋出资创办的报刊,更是公然将沪上抗议定性为“暴乱”。
省城封锁舆论,有关案情的真相,便只好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在民间徐徐蔓延。
三千块现洋的确不是小数,奉票仍在贬值,兑换现洋的市价已经跌至四块五,依然有价无市。
奉天金融濒临崩溃,真金白银的重要性,早已不能再用兑价来衡量了。
江连横坐在椅子上,一边往烟袋锅里塞烟叶,一边慢悠悠地说:“卷烟厂不是已经复工了么,各路官差也都提前进驻了工厂,四爷这时候过来告帮,我实在有点听不明白。”
“劳工虽然都回厂了,但不正经干活儿呀!”霍四爷掏出一盒哈德门,“您瞅瞅,这烟丝精潮,卷得也是松松垮垮,一连两批货,全都是残次品,明摆着就是跟洋人使暗劲儿作对,照这样糟践物料,那还不如不复工了!”
“四爷,这我就管不了了,我横不能整天陪你在工厂里盯着他们干活儿吧?”
“江老板,您别开玩笑,咱们卷烟厂里那几个把头、班长,可都是您的门徒会众,您说话,比那官府衙门还管用,哪还用得着您去监工呢?”
霍四爷很清楚,仅凭三千块现大洋,根本无法打动江连横,于是便急忙提高利诱的筹码。
“贺尔伯先生已经明说了,只要江老板愿意帮忙,就许给您一份“烟草帮办”的差事。”
江连横和方言相视一眼,笑了笑问:“那是个什么差事?”
“您甭管什么差事,总之是个挂名的闲差,每年什么都不用干,坐等着分红就行了。”霍四爷说,“卷烟厂每年在东三省盈利的百分之三,都是您的,怎么样?”
“那确实值不少钱呐!”
“钱,只是附带的好处,真正重要的是这份差事!”
霍四爷讲解道:“您想想,奉天英美烟草公司的帮办,那您以后就是大英帝国的朋友了!您的身家财产、社会地位,都受着大英帝国的庇护,这是多大的势力?”
“你们怎么都是这套磕?”江连横笑着点燃烟袋锅子,“刚才来了两个南铁附属工厂的办事员,跟你开的条件一模一样,你们就不能有点新鲜的?”
“哎哟,江老板,那小东洋算个屁呀!蕞尔小邦,怎么能跟大英帝国相提并论呢?小东洋能从甲午年混到今天,不就是因为傍上了大英帝国这座靠山么,他们见了英国人,叫声爷爷都不过分!”
“我不管谁是谁爷爷,反正我不想当孙子。”
“嗐,咱们之间只谈合作,不论辈分。”
“合作也没的谈,我还要脸呢!”
“别介呀!”霍四爷忙说,“江老板,华人不骗华人,这烟草帮办的差事,真格是个美差,百利而无一害,您再考虑考虑!”
“免了吧!”江连横不为所动,“四爷,咱哥俩儿也是老交情了,你别搁我这磨牙,我也不说你什么,大家各自安好,我就不送你了。”
“江老板,您真不再考虑了?”
“啧,我劝你也考虑考虑吧!”
“我考虑什么?”霍四爷不解。
江连横用大拇哥指指窗外,“你也不看看,省城现在是什么形势,家家户户都抵制洋货,你这身份就少出来晃悠吧,保不齐搁哪碰见个愣头青,上来给你俩脆整的,疼不疼另说,多丢脸面呐!”
“嘁,他们懂什么呀!”霍四爷冷哼道,“排外排外,他们排得过来么?您看这电灯电话,这钢筋水泥,这枪支弹药,哪个不是洋玩意儿?一帮小年轻和大老粗,啥都不懂,就知道瞎胡闹!”
“沪上死了那么多人,总得刮起一阵风,不然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也就是这一阵风,那洋货就是经济实惠,那洋枪洋炮就是打得又准又远,谁要不信,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就全知道了,不信您瞧着吧,现在闹事那帮人,往后照样还得买洋货!”
“这我相信。”
“您既然相信,为啥就不肯帮我这个忙呢?”霍四爷再次强调道,“江老板,别说我没提醒您,烟草帮办的差事,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你甭拿话激我,”江连横说,“那帮愣头青是什么调性,我比你清楚,打倒英日帝国主义,鼻子底下有张嘴,都能说,可洋人不是用嘴就能骂死的,最后的结果,大概还是要跟洋人妥协。”
“那您为什么还不趁这机会,从洋人那边捞点好处呢?您只要说句话,就能平的事儿,何必非得纵容他们去跟洋人作对?”
“想听实话么?”
霍四爷朝前探出身子,点点头说:“愿闻其详。”
江连横也煞有其事地低声回道:“我乐意。”
霍四爷呆愣片刻,终于明白了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江连横有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去帮洋人平乱,但只需一个理由即可终止——千金难买爷愿意!
开山立柜这些年,他没少跟洋人打交道,借刀杀人的伎俩也不是没用过,但利用洋人和被洋人利用的区别,他还是拎得清的,不曾混淆。
打小见多了洋人在街面上横行霸道,现如今自己也算有了点势力,又岂能甘愿受洋人的指使?
“明白了!”霍四爷叹了口气,“江老板有自己的意愿,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江连横点点头,抬手道:“方言,送客!”
霍四爷走到门口,忽然停下来,回身说:“江老板,您别觉得我就怎么着,沪上惨案,大家心里都憋着火,可日子总得继续往下过,英美烟草公司要是黄了,成千上万人的生计着落又怎么办呢?”
“卷烟厂又没什么技术,一本万利的买卖,他们不干,有的是人干,不行我来吧?”
“呵呵,那您可得记着善待咱们华人劳工啊!”
霍四爷拱手抱拳:“告辞!”
说罢,一推房门,正巧跟南风撞了个脸对脸。
“嗬,四爷,你什么时候来的?”王正南连忙招呼。
事情没谈成,霍四爷笑不出来,只摆摆手说:“刚来不久,你们忙着,我先走了。”
“好好好,回见回见,改天请您吃饭,您可得赏脸捧场!”
王正南连声送别,身后的李正西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催促道:“人都走了,你还进不进去了?”
哥俩儿一边拌嘴,一边走进办公室,在靠近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江连横示意方言关门,随即转头问道:“怎么样,查出来了么?”
王正南点点头说:“哥,温廷阁的消息没错,这次举国叫歇,还真是有人在背后组织撺掇。”
“闹得这么邪乎,持续这么长时间,没人组织就怪了。”江连横灭了烟袋锅子,“城里的情况呢?”
李正西抢道:“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奉天这几起叫歇的源头,出在基督教青年会。”
“青年会?”江连横有点意外,“那不是要查到少帅头上去了么,他是那的名誉会长啊!”
“是呀,我也挺意外,可现在的情况就是青年会叫得最欢,到处发传单不说,还要求公署通电慰问,声援沪上呢!”
“哥,你还记得几年前,有个叫顾乐民的人来找过你么?”王正南接茬儿问。
“顾乐民?”江连横皱眉思索,“没什么印象了。”
“嗐,就是求你赞助青年会筹建网球场的那个小学教师啊!”
“哦,你提这事儿,我就想起来了。”
“他就是领头人之一。”王正南一边擦汗,一边喘着粗气,“这小子常在青年会演讲,没少出主意,到处撺掇着声援抗议。”
“城里的密探都不知道?”江连横问。
“知道,但是碍于少帅的面子,都有点畏首畏尾,也不敢去严查,而且青年会原本就有不少实权大员,少帅是名誉会长,郭鬼子是名誉会员,阎玉衡又是那的总干事,谁还敢轻易得罪呀?”
老皇帝日渐衰朽,太子党自然无人敢惹。
奉天公署尚不能齐心协力,沪案风波又岂会轻易了结?
“那你们也别再查了!”江连横立刻叫停,“他们爷俩心都不齐,让底下的人怎么办事,一朝天子一朝臣,别再把自己搭进去了,爱咋咋地吧!”
“我也这么觉得,”李正西说,“而且现在全城戒严,大白天的,饭庄里都见不着几个人,满大街的老柴巡逻,沪案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也没出什么大岔子,我看他们也是白忙活。”
“砰——”
话音刚落,窗外便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便是人群呼喊,以及刺耳的警哨声。
王正南和李正西连忙起身,同时凑到窗边张望,只有江连横背靠在窗棂右侧的墙壁上,抖了抖猩红色的窗帘,见没有第二声枪响,方才探出半截身子,斜眼朝楼下瞥去。
却见楼下有个年轻人,怀里抱着一沓传单,一边在街面上疯跑,一边将传单撒向高空,并疾声呐喊:“公布沪案真相,打倒英日帝国主义,声援同胞,雪我国耻,收回租界,救亡图存!”
“站住,别跑!”
两个老柴在后头紧追不舍,一边鸣枪示警,一边吹哨增援。
然而,不消片刻光景,街面上便已撒满了白色传单,亦如狂风暴雪。
有少年捡起地上的传单,刚看了两眼,就被身旁的大人一把夺去,撕碎了骂道:“哎呀,我的活祖宗啊,你捡那招灾惹祸的东西干什么,快走快走,家去!”
沿途两侧的商号,也有几家如同躲避瘟神似的,急忙关门打烊,挂牌歇业。
未几,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原来是刚才那个散发传单的年轻人,在路口被另一队老柴截获,众人随即蜂拥而上,将其铐住。
但警哨声却并未因此中断,仔细听听,四面八方似乎都有骚乱发生。
江连横疾声吩咐:“方言,下楼去找个老柴问问情况!”
再回头时,街面上似乎突然多出了不少年轻人,顺着小西关大街朝内城方向跑去。
细看之下,全都是学生装扮。
方言去得快,回来得更快,猛推开房门,气儿还没来得及喘匀,便急忙回复道:“东家……打听到了,是、是学生……学生上街了!”
“怎么可能?”王正南瞪大了眼睛,“城里各所学校不是都有老柴把守大门吗?”
方言摆摆手说:“冲出来的,大学和中学全都响应了,至少有两三千人,官差根本挡不住啊!”
“坏了,江雅!”
江连横心头一紧,整个人立时慌乱起来,转身就要跑出去:“我得去把那丫头接回来!”
王正南急忙上前:“哥,江雅的学校在城东,楼下就一辆马车,街面上又这么乱,等你赶过去,怎么能来得及?我看还是先给家里打电话,让东哥开车也往那边赶吧?”
“那你他妈的倒是打呀!”
江连横抡起胳膊,一把推开南风,径直朝楼下奔去。
王正南踉踉跄跄,急忙拿起桌上的电话机,一边要号,一边冲西风说:“你快去跟着,外头这么乱,别让大哥落单呀!”
李正西应声冲向房门,忽又回过头:“别忘了给老赵打电话,各处柜上都打!”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你的吧!”
李正西和方言风风火火,几乎是从楼梯上滑下来的,慌忙来到大门口,就见已经到了马车旁边。
这时候,小西关已有人潮汇聚,尽管数量还不算多,但街面上已经渐渐显出了拥堵的迹象。
“公布沪案真相!”
“打倒英日帝国主义!”
“收回主权,雪我国耻!”
领队者发放传单,带头呐喊,声浪愈发震耳,引来不少看客随之同行。
“哥,你上车!”李正西忙跑过来,挑开马车门帘。
“上个屁车!”
江连横搡开西风,三两下的功夫,便将马车下了套,随即飞身上马,径自疾驰而去。
“哥?哥!”
李正西望尘莫及,左右看了看,连个自行车都没找到,只好带着方言徒步往前追。
可是,刚跑出去没多远,又被横向而来的人潮挡住了去路,急得两人左推右搡,一边附和着大喊口号,一边侧身穿行。
好不容易从人潮中挤出去,抬头再看,江连横的身影却已行至城门洞,渺小得如同纸上的一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