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南一边说,一边朝江家的后车走去,抬手拽开车门,恭请花姐下车。
其他弟兄见了,也纷纷跟过来,点头哈腰,前簇后拥,状如众星捧月。
花姐对外,向来是江家大嫂,尽管抛头露面的机会不多,但对这份差事却早已轻车熟路、处乱不惊,当即款步下来,眼含谢意地朝武田信点了点头。
没想到,对方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当然,不只是花姐,还有胡小妍、薛应清、江雅和江承业,甚至就连张正东和赵国砚,也都不在武田信的视线之中。
王正南似乎多虑了。
武田信不是线上的合字,他根本就不关心谁才是江家大嫂。
他所要考量的,是更宏远的计划,是帝国的野望。
相比之下,江家这些人在他眼里,包括江连横在内,都是蝼蚁,没有任何分别。
他只想拉拢奉天江湖的龙头瓢把子,至于谁是龙头、谁是瓢把子,他都无所谓。
如果今晚能有人取代江家,他就会立即调整策略,而这些人对他而言,也将毫无利用价值。
武田信很清楚,试图凭借威胁江家妻眷,来迫使江连横为东洋卖命,必将是缘木求鱼的无用功。
这种合作方式并不牢靠。
小东洋对满洲的经营策略,也的确有别于远东其他地区。
武田信要的是心悦诚服,而不是被逼无奈。
最终,他只是象征性地朝南风点点头,随后便坐上汽车,返回租界关口,继续执行上峰下达的怀柔策略。
但不管怎么说,出门在外,花姐为尊,这是胡小妍百般叮嘱的规矩,王正南也只是听命照办罢了。
武田信走后,江家众人陆续走进南铁旅馆。
花姐在众人的簇拥下,领着江承业先行迈步上了台阶儿,张正东背着大嫂,带着江雅也紧随其后。
闯虎自顾自地帮忙搬运行李。
谷雨却抱着孩子站在大门外,迟迟不肯进去,转而凑到赵国砚身边,心里有话,却又不知该如何挑明。
“赵大哥……”
“弟妹,你不用再说了。”
赵国砚自告奋勇,当即打断,低声宽慰道:“你放心,我这就回去找西风和东家。”
谷雨很感动,却又略感歉疚,忙说:“赵大哥,你也多加小心,要是实在找不到的话,你就赶紧回来吧!”
听见两人交谈,王正南也凑过来,好心提醒道:“老赵,现在租界都已经封关了,你还怎么回去?”
“这话说的,活人能让尿憋死么?”赵国砚抬手指向铁路以西,“租界又没有城墙,我从铁西那边绕过去,再奔北边兜一圈,应该就能回到商埠地了。”
王正南皱眉道:“绕那么远,现在还下着雪呢,你不得走到后半夜去?”
“不用那么长时间。”
赵国砚一边说,一边走到马车附近,给马下了套子,随即翻身跃上马背。
王正南见状,急忙跟过来,又说:“老赵,要不再给你带俩弟兄吧,省得路上碰见什么岔子。”
赵国砚摇摇头道:“免了,就这一匹马,带人也是累赘,还不如我自己快去快回,而且剩下这些弟兄,还得留下来保护大嫂的安全呢!”
这时候,薛应清也忍不住低声嘟囔说:“可惜老刀不在,我让他们去南城外宅接应了,早知道这样的话——”
赵国砚摆了摆手,却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快,这世上就没有万全的打算,你们留在这等消息吧!我走了!”
“哎,老太太要是死犟,你们就把她绑起来,别惯她那臭毛病!”
薛应清紧忙往前追了几步,本想再嘱咐两句,结果抬头看时,却见赵国砚单骑孤影,早已直刺雪帘深处。
…………
“驾——驾!”
北风烟雪,马嘶不住。
赵国砚火速赶到南铁租界西侧边缘地带,准备冲关,返回华界。
通常情况下,火车站附近的铁道路段,常有东洋守备队巡逻警戒,但今晚却显得异于常态。
不知是天降大雪的缘故,亦或是奉天城中骚乱,东洋军警全都集中去了华洋交界关口,铁路两侧的警戒明显松弛了不少。
赵国砚单枪匹马,来去自如,倒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行至西北角落,寻空横穿了三条铁路,随后策马回旋,又奔奉天北郊疾驰,伺机潜回华界商埠地。
未曾想,刚到市郊,忽然察觉有些异样。
抬头遥望,却见远处影影绰绰,似有千百号人群涌动。
不同于惊慌失措的难民潮,这些人排列成若干方队,顶风小跑行进,步调整齐划一,显然是官兵无疑。
赵国砚收缰立定,张望片刻,心里下意识认为,那应该是北大营的奉军。
可转念细想,又觉得不对。
眼下,奉天早已是军事空城,所有能拿枪的官兵,都被调往前线去阻击郭军进攻了。
北大营不可能还有这么多人留守预备。
如此说来,远处那支部队,大概就是日寇关东军了。
赵国砚略感困惑,却又无暇细想,只好猛踢马腹,先奔商埠地去寻江连横和李正西。
黑灯瞎火,雪夜寻人,这话说得容易,真找起来可就难了。
赵国砚由打北郊进入商埠地。
起初,周围还算冷清,但走着走着,行至中心地带,四下里就渐渐传来吵闹声、打砸声、间或夹杂着枪声四起,到处都很混乱。
他还不敢轻易去喊江连横和李正西的名字。
值此关头,不喊倒好,倘若冒然亮纲报号,保不齐身后有人开黑枪,反倒招惹祸患。
思来想去,便只好放声去喊海新年的名号。
“新年——海新年!”
接连喊了几遍,始终未见回应。
赵国砚逐渐收紧缰绳,放缓速度,又觉得在这迷宫般的暗巷里,视野盲区太多,到处都是拐角,于是便不再呼喊,转而掏出配枪,沿着胡同徐徐行进。
恰在此时,忽听身后拐角传来一阵“沙沙”声响。
赵国砚脸色顿变,立刻横扯缰绳,调转马头,举枪戒备。
暗巷拐角阴森冷清,此刻堆满了尚未踩实的积雪。
细听,方才的脚步声响,早已倏然不见了。
赵国砚用余光瞥向脚下,雪地上只有孤零零的一行马蹄印记,暗巷拐角无人现身。
于是,便静悄悄地翻身下马,躲在马身一侧,单手持枪,架在马鞍上,领着马匹缓缓朝暗巷拐角靠近。
“谁?”
双方几乎同时质问。
赵国砚认清来人,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海新年右手持枪,左手提着人头包裹,后背死死贴在墙角,一见是姓赵的来了,便也缓缓垂下配枪。
“我干妈他们呢,现在都安全了?”
“嗯,他们已经到南铁宾馆了。”
赵国砚点了点头,一看海新年手里莫名多出个包裹,便问:“你找到你干爹了吗?”
海新年忽然垂下脑袋,闷闷地说:“找到了,但是……姑奶奶恐怕挺不住了。”
“什么?”赵国砚瞪大了眼睛,急忙追问,“谁干的?”
海新年没有回答,只是掂了掂手上的包裹,示意凶手已经毙命。
“那你干爹人呢?”赵国砚又问。
海新年说:“我干爹没事儿,他现在只想陪姑奶奶待会儿,就在……”
话犹未已,猛听得不远处乍响一片喧嚣吵闹。
两人同时一惊,急忙侧身张望,却见暗巷尽头,忽有人影攒动,正跌跌撞撞地朝这边狂奔而来。
赵国砚立刻将海新年推进拐角,随后扯住缰绳,连人带马,一并躲藏在阴影里。
正要悄然退去,以免节外生枝,却听胡同里那群人突然奔命呐喊:
“这边没人,快来快来!”
“三哥,这边安全,赶紧过来呀!”
“好,你们先去开路,我马上就到!”
紧接着,便是“砰砰”两声枪响。
赵国砚可以确信,在方才的喧哗吵闹中,他听见了李正西的声音。
可是,还不等高声报号,紧促的脚步声便已杀了过来。
一个十八九岁的愣头青,手里拎着镐把,突然现身拐角,猛见身旁有人,二话不说,当即抡起镐把,直朝赵国砚的面门砸下去。
赵国砚眼疾手快,侧身一闪,随即箭步靠近,左手按住那人小臂,右手支肘,抵在那人喉头,直接将其逼到墙边,厉声呵斥道:“别打,自己人!”
没想到,这愣头青不是练家子出身,逢此血拼之际,心慌身也乱,竟当即大喊道:“弟兄们,别过来,这边有埋伏!”
“妈的,瞎叫什么!”
赵国砚一记扫腿,将那愣头青踢翻在地,顺势夺了镐把,并不露头,只在拐角里高声大喊:
“西风,奔这边来!”
话音刚落,拐角处先冲出来几个靠扇帮,都已杀红了眼,一见这边有人,不分青红皂白,作势就要杀过来拼命,好在赵国砚喊得及时,众人方才一怔,有面熟的眨了眨眼,认出来人,终于收手作罢。
“别打了,别打了,是咱们自己人!”
靠扇帮应声停下脚步。
有几人回身张望,连忙改换口令,声明这边安全无恙。
但更多弟兄却仿佛是泄了劲的发条,背靠在墙壁上,却听“噗通”一声,颓然瘫坐在雪地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息,头顶上不断有热气蒸腾,或是汗水,或是尚未凝固的血液。
归根结底,这群靠扇帮平时也没怎么打过群架。
不是练家子出身,又没有趁手的兵刃利器,紧忙赶来驰援,愿为江家舍命断后,还是看在李三爷往日的恩义情分,火拼起来,全凭忠肝义胆,外带一身莽撞,实在难以奢求更多。
赵国砚闪身出来,顺势看了看前头这几人,脸上或多或少,都已挂彩。
“你们三哥呢?”他皱眉问道,“说话呀,李正西人呢?”
靠扇帮点了点头,抬手指向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在……在后面,后面还有……还有几十人呢!”
赵国砚持枪上膛,转头嘱咐道:“新年,把马看住,我去前头看看。”
“哎,不是,我这边还有事儿呐!”
海新年叫了几声,无果,便只好心急火燎地原地等候。
赵国砚逆流朝着胡同尽头奔走,一路左躲右闪,又看见不少负伤挂彩的靠扇帮,同时疾声呼喊:
“西风!喂,看见你们三哥了吗?西风!”
这一次,喊了没几遍,终于听见不远处传来回应。
“老赵——老赵!”
靠扇帮突然向两侧散开,却见李正西和石头两人走过来,分别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兄弟。
“老赵,快过来搭把手!”
李正西呼哧带喘,看样子也相当狼狈。
赵国砚走过去帮扶一把,忙问:“西风,后头还有人往这追吗?”
“没有了,打散了,都打散了。”
“谁派来的人?”
“老窦!”李正西咬牙切齿道,“妈了个婢的,等我喘过这口气来,我他妈非把他给剁了!”
话虽如此,可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手下这两个身负重伤的小兄弟。
众弟兄帮衬着,急忙将这两人拖到胡同拐角。
行至此处,李正西又看见了海新年,虽然略感困惑,但却来不及多问,连忙蹲下来查看那两个小兄弟身上的伤势,一看之下,心急火燎,当即左右顾盼。
“医院呢?”他问,“最近的医院在哪?”
众人默不作声。
这附近根本没有医院,就算有,看那两人的伤势,恐怕也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小兄弟浑身是血,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沿途所行之处,也都是浸满鲜血的脚印。
“三哥,三哥……”
两人靠在墙根底下,声音极其微弱,近乎哀求道:“我没事儿,你让我在这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就好了。”
李正西哪里肯信,急忙起身环顾众人,又问:“这附近没有医院么,都去找找,药店也行啊!”
众人不语,只顾摇头叹息。
海新年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倒是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应急抢救,但他不敢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旦说出来,那就意味着暴露了义父的行踪。
可是,沉默的代价,却是问心有愧,难免自责。
李正西接连喊了几句,怎奈大伙儿都已精疲力竭,纷纷瘫坐着迈不开腿。
这时候,西风又注意到赵国砚带来的马匹,于是紧忙提议道:“老赵,把马借我,我带他俩去医院!”
“三哥……”
石头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好像不用再去医院了……”
“放你妈的屁!”李正西转头怒骂,“他俩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把他们扔在这不管!”
“没气了……”
“什么?”
石头将手指从那两个小兄弟的鼻下移开,摇了摇头,说:“三哥,他俩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