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兄弟身负重伤,就这一晃神的功夫,便已气绝当场。
李正西蹲下来,伸手去探鼻息,确信人已死透,雪落在脸上,都已不再融化了,方才长叹一声,默默摇头不语。
环顾四周,余下众人的情况也不好过,即便身上没挂彩,此刻也都疲态尽显、极其狼狈。
来时足有百二十号弟兄,如今再看,竟然只剩下三四十人。
当然,他们也并非全都当场毙命,而是刚才的乱战颇为激烈,有人走丢了,有人被绑了,也有人负伤遁逃。
浑天黑夜,乱了又散,总归是难以再把弟兄们重新聚拢起来。
靠扇帮已经尽忠了。
或许,就连西风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手底下那帮“最蠢”、“最笨”、“最憨”的小兄弟,如今多半已是非死即残、元气大损。
“大伙儿都先歇歇吧!”
李正西沉声道:“你们待会儿跟我走,先把他们俩抬到我那去,等过了今晚,再想办法给他们俩下葬。”
“三哥,那其他人呢?”石头追问。
李正西面颊突然抽搐,恨恨道:“尽量找,要是实在找不到的话,就把老窦他们活埋了抵命!”
众人微微点头,连声喘着粗气,不再言语。
李正西便又站起来,转头走到赵国砚和海新年身边,问:“老赵,你俩怎么回来了?”
赵国砚和海新年纷纷叹息,抬手将西风引至僻静角落,声明来意缘由。
三人聚首,简短截说,便将各自的遭遇略略概述一遍。
听闻许如清中弹负伤,李正西心头火起,忙问:“他们人呢,就在这附近?”
海新年急忙压低声音,指明了洋行商店的大致方位,却道:“我干爹说了,他藏身的地方要严格保密,也不需要派人过去支援,只让我告诉你们俩,还有袁大爷和杨剌子,其他人一律不能告诉,凡事都等过了今晚再说。”
“要不我去?”李正西有点不放心,“现在外头这么乱,总得派个人过去看着呀!”
赵国砚摆了摆手,却道:“还是算了,人多扎眼,你现在去找东家,没准反倒把仇家引了过去。”
紧接着,又把头转向海新年,追问道:“你干爹还说什么了?”
海新年就把藏匿人头包裹、叫袁新法来接老太太回家、以及保护南城外宅的任务,简单说给两人。
赵国砚听了,当即提议道:“新年,我骑马走得快,要不你把包袱给我吧?”
“那不行!”海新年断然拒绝,“这是干爹交给我的差事,半道丢了抢了,横竖有我自己承担,把包袱给你算怎么回事儿?”
这小子有点死心眼。
但死心眼未必就是坏事,乱局之中,最忌讳手下弟兄各有各的想法。
想法越多,局面越不可控。
赵国砚也明白这份道理,便不再强求,可眼下情况危急,凡事都要节省时间,仔细斟酌片刻,转而又道:
“那要不这样,城北大宅离得近,你去那边找老袁,我去南城外宅找杨剌子,咱们都去叫人,省得哪边出了岔子,来来回回,耽误功夫不说,别最后再把差事落下了。”
海新年细想也对。
倘若江家大宅出了乱子,由打城北去往城南,再返回商埠地接应义父,光凭自己这两条腿,那还不得走到后半夜去了!
李正西闻言,也跟着说:“老赵,你去吧!我带人护送新年去城北!”
赵国砚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为难,低声却道:“西风,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
“回去?”
“对,你从北郊绕到铁西,在那边找个空档,横穿几条铁路,还能进入租界,如果就你自己的话,应该不会有人注意,路程虽然远了点,但我刚才已经走过了,没碰见什么危险。”
“老赵,你跟我扯什么呢?”李正西略显不满,指着身后的靠扇帮说,“我这帮弟兄都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我怎么能先跑了?”
“西风,你家里还有老婆孩儿呢!”赵国砚叹声道,“谷雨,她挺担心你的!”
李正西听了,连连摆手说:“她再怎么担心,我也不能把弟兄们撇下,自己跑了啊!”
“你可得想清楚了。”
“知道,我想得已经够清楚了。”
李正西虽然固执己见,却也自有一番道理可言。
“别说我不顾家里的老婆孩儿,要是没有我身后这帮弟兄,我那老婆孩儿,刚才就被人乱刀砍死了!”
世间种种,有得必有失。
混迹江湖的合字,大多信奉一条准则——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这并非无情之论,实乃经验之谈。
贪恋儿女情长,必然有损江湖义气;要在线上一呼百应,就必定无法像寻常百姓那般,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过日子。
说到底,路都是自己选的。
命自我立,福自我求,不悔,就是真爷们儿!
赵国砚太了解西风的脾气了,一听这话,也不再劝,只说了句“你自己斟酌”,接着便转头看向海新年,又道:“别再耽搁了,抓紧去办正事儿吧!”
说完,当即翻身上马,冲两人点了点头,随后扬鞭疾喝,独自飞奔而去。
海新年呆愣片刻,茫茫然若有所思,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厌恶赵国砚了。
这边厢,李正西转身朝靠扇帮的弟兄们走去,高声招呼道:“大家别歇了,跟我去趟城北,现在就走!”
众人闻言,紧绷的神经终于和缓下来。
有几个小兄弟忙问:“三哥,咱们可以扯呼了?”
李正西摇了摇头,随即解释道:“我还得去趟大宅,等办完了差事,你们再去我那休息吧!”
言毕,靠扇帮却没有回应。
大伙儿都沉默着,互相看了看,神情多少有些暧昧。
李正西微微皱起眉头。
正要开口问话,石头却在一旁抢先说道:“三哥,弟兄们都累了。”
其他人虽然没说什么,但也都垂耷着脑袋,似乎是默认了石头所说的情况。
李正西并未动怒,心里也有些不忍,便说:“要不这样,反正我家也在城北,你们先跟我走,到时候身上有伤的,实在太累的,我也不强求,你们先去我那宅子里歇着,等我回头再找你们!”
靠扇帮沉默片刻,突然有十几人站起身来,快步走到西风面前。
“算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要是没有三哥,咱几个也活不到今天,还有什么差事,咱大家一堆儿都给办了吧!”
李正西闻言,心里颇感欣慰。
可是,细看眼前这十几号人,恰恰都是负伤挂彩的弟兄,不是眉骨开裂,就是鼻青脸肿,看起来端的是又傻又愣。
反倒是那些身上没伤、只不过神情略显疲惫的弟兄们,全都闷声躲在后面,既不点头响应,也不摇头回绝。
说到底,他们还是只愿意为西风卖命。
尽管没有江家就没有西风,没有西风就没有靠扇帮,但平心而论,他们并不把自己当成是江家人,同样的,江家也并不真把他们当成是门里的弟兄。
两者之间的纽带,全系于西风一人而已。
李正西不是察觉不到,而是此时此刻,早已来不及过分深究。
说话间,海新年便凑过来催促道:“三叔,时候不早了,你们还走不走啊?”
“走!”李正西连忙招呼弟兄们起身护送。
靠扇帮虽然有点不情愿,但眼见着西风发令,不敢不听,便都扑腾两下,从雪地里站起来,忍着浑身湿冷,紧跟在海新年身后,步履蹒跚地朝江家大宅匆匆而去。
如今的奉天城,就数城西最乱。
因为小西关大街直通南铁租界,又是城中闹市区域,所以路上难民潮涌、劫匪横行,顺流都不好走,何况逆流而返?
海新年等人要想返回江家大宅,此路断然不通。
好在,奉天城历经十数年发展,内城墙虽然保留完好,外郭墙却早已拆得零零散散,方便车马人行。
海新年等人由打商埠地出发,绕过西城,直奔大北关,再沿路往南走,便可抵达江家大宅。
江家逃难之初,大北关就已经爆发了数起明火抢劫案件,老柴置之不理,沿街两侧的店铺多有破损,路面上自然也是一片狼藉,但或许是天色已晚的缘故,此刻周围却看不见多少人影。
若按西风的说法,他方才带人赶回大宅那阵儿,袁新法等人还好好的,并告诉他,东家已经先走一步,西风这才带人追到了小西门,恰逢钻天鹰拦路设障。
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三个钟头,也不知道江家大宅是否安然无恙。
众人紧忙赶路,又走了不到半小时光景,终于行至江家胡同。
未曾想,刚到此处,就听见胡同里沸反盈天,一阵阵喊杀声、碎裂声、求救声,犹如朔风灌耳,呼喇喇响个不停。
李正西和海新年心头一紧,急忙掏出配枪,大踏步飞奔而去。
靠扇帮担心西风有难,自然也都跟着紧随其后。
直冲到大宅附近,却见胡同里三三两两,尸横遍地;黑漆铁门洞开,门上星星点点,布满弹痕;目光越过院墙,再往里看,又听得打砸声噼里啪啦,大宅内早已是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