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租界,南铁宾馆。
江家妻眷终于彻底安顿下来。
宾馆顶层腾出三间客房:胡小妍和江雅一间;花姐和江承业以及谷雨娘俩儿一间;余下弟兄共用一间,轮流值岗,守着房门,在走廊里来回巡视。
薛应清因为担心师姐,所以并未随同上楼,而是在宾馆大堂和门外之间进进出出,总是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王正南则在休息区,跟入住宾馆的权贵名流打探风闻。
大家都没有困意。
或者说,整座宾馆里的客人,几乎全都彻夜未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奉天城有名有姓的豪绅名流,彼此间大多认识,都在同样的阶层圈子里混。
江家入住宾馆以后,立时碰见了几个老熟人。
途经宴会厅时,恰好就见一位胖妇人迎面走了过来。
“哎呀,江太太——”
她快步上前,一把扯住花姐的胳膊,眼含关切地问:“你也来了,家里怎么样,都还好吗?”
花姐一愣,快速进入状态,违心地点了点头,说:“哦,是陈太太啊,家里都好,你怎么样?”
“唉,不好,不好!”陈太太倒是个实诚人,连连摇头,压低了声音说,“咱家柜上遭抢了,我先生正在外头托关系找人帮忙呢,这帮刁民,比那郭鬼子还可恨!”
花姐的眼神有些失焦,叹声道:“是啊,真没想到会乱成这样。”
“现在好了,租界里安全,郭鬼子就算打到了奉天城,那炮弹也落不到咱们头上!”陈太太拍了拍花姐的手背,紧接着邀请道,“江太太,别急着回屋休息了,老姐们儿都在,咱大家好好唠会儿,解解闷吧!”
花姐有点拿不定主意,下意识瞥了一眼胡小妍,却见大嫂正被东风背着,已经匆匆上楼去了。
这时候,王正南忽然走过来,低声笑道:“嫂子,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儿,您要是不累,就跟陈太太他们聊会儿去吧!”
南风有意推着花姐融入奉天权贵的太太圈儿。
毕竟,这些女人不是寻常村妇。
能在今晚入住南铁宾馆的客人,全都非富即贵,这些妇人聚在一起,虽然经常攀比,偶尔互相在背后说坏话,但有很多重要情报,往往就是先从太太圈子里流出来的,多多参与,必有所得。
花姐闻言,想到自己肩负的角色,便也点头应允。
陈太太把她带去宴会厅,走到窗边,跟另外几个贵妇人一同落座。
这时节,饭点儿早就过了,宾馆只提供茶水,可宴会厅里却仍旧是男男女女,聚集了不少客人。
不用多说,大家都在互相打探消息。
江家虽然久负盛名,但花姐却是个闷葫芦,在太太圈子里不算红人儿,贵妇们反倒更熟悉江家的三房姨太太庄书宁。
所幸陈太太是个热心肠,说话闲聊时,常常兼顾着花姐,总不至于令她受到冷落。
同桌的还有几位贵妇。
穿旗袍的丹凤眼,是交通署的刘夫人;戴玉镯的柳叶眉,是做贸易的高太太……
最年轻的那位姓黄,未婚,却是时下奉天有名的交际花,专门勾搭有妇之夫,堪称是太太圈子里的头号公敌。
然而,她如今坐在这里,却又没人敢放话撵她出去。
怎么呢?
因为她最近傍上了一名东洋军官,底气足了,说话都起高调,大家都不敢随意招惹她。
黄小姐打扮得相当时髦,烫着新式卷发,身穿洋装连衣裙,指尖夹着带滤嘴儿的香烟,穿金戴银,脚踩高跟,总是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五官虽然不算精致,眼眸里却自带风流,举手投足间,比那狐狸精还撩人,谁看谁迷糊。
她似乎是在凭借这一身金玉装扮,来掩饰自己骨子里的下贱。
陈太太看不上她,却又不敢得罪她。
每当黄小姐说话时,陈太太就默默地装聋作哑,等着别人假意奉承。
话虽如此,可大家毕竟是同桌落座,就算再怎么回避,聊得久了,还是难免有所交锋。
“唉,也不知道这仗还得打到什么时候!”高太太愁眉苦脸地说,“省城都乱成这样,还怎么做生意呀!”
凡是热心肠的人,多半都有点八卦。
陈太太一听,连忙问道:“咋的,你家的买卖也被抢了?”
“那倒没有,”高太太说,“可是京奉线已经停运一星期了,宽城子那边的车也不通,现在省城进不能进、出不能出,那还做什么贸易呀!每天起来干瞪眼,净在那赔钱了!”
陈太太点点头,看样子是真心替别人着急,便侧身望向刘夫人,问:“老姐,你家先生在交通署工作,他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这铁路还得等多久才能恢复呀?”
刘夫人叹声道:“别瞎想了,我家先生说,现在京奉线的重要路段,正忙着拆铁路呢,就怕郭鬼子拿铁路运兵。”
“那现在郭鬼子到底打到哪儿了,张大帅不会真要输了吧?”
“谁知道呢,反正我家先生最近经常跟着省府去找东洋人谈判,求他们开通南铁,好让吉黑那边的援军运兵过来。”
“那也就是说,如果东洋人不答应,张辅臣和吴大帅的兵就赶不过来了?”高太太问。
刘夫人摇了摇头,说:“赶不过来,就算赶过来,恐怕那时候也晚了。”
“怪不得张大帅要跑呢!”陈太太忽然转头看向花姐,低声问,“嗳,江太太,老张家的财产都已经运到租界了吧?”
花姐一愕,连忙摆摆手说:“这……这我也不太清楚。”
大家都不相信,纷纷追问道:“江太太,你别瞒着我们呀!你家先生可是能进大帅府的人,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花姐略显尴尬,心说江家要是能提前获知,哪里还会落得如此狼狈?
“没有没有,我家先生真不知道,他也是听说大帅府在搬东西,才带着全家来这避难的,早知道的话,早就提前准备了。”
“唉,也是……”
三个贵妇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现在公署也没个准信儿,整天在那说前线已经打赢了,城里的难民却越来越多。”
这时候,黄小姐突然开了腔。
“嘁,算了吧,问江家有什么用呀!”
她掐灭了指尖的烟蒂,透过烟幕望向众人,环抱双臂,冷笑两声说:“这种事儿,是江家能知道的吗?我不是瞧不起江老板,而是仗打到这份儿上,张大帅也只能干瞪眼,他能有什么办法,还不得乖乖去求东洋人帮忙?”
陈太太假装没听见,也不去看她,就用小勺子搅了搅杯子,笑着说:“来,江太太,我们喝咖啡。”
“唔,好……”
花姐有点尴尬,就默默地跟着嘬了一口咖啡。
刘夫人和高太太互相看了看,犹豫片刻,还是朝着黄小姐陪笑道:“是啊,东洋人的态度也很重要。”
“什么叫也很重要呀?”黄小姐乜了一眼陈太太,怪腔怪调地说,“东洋人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什么张大帅郭鬼子的,全都白扯,东洋人站在哪边儿,哪边儿就赢,多简单的事儿,你们还看不懂呐?”
这年头,交际花也不是全凭模样。
首先得慧眼识人,辨得出谁是真富豪,谁是假少爷;其次得能说会道,无论什么话题,只要男人喜欢,就总能恰如其分地接上两句;最后才是那点风流女色,卖弄风骚。
黄小姐经多见广,对奉天的顶层权贵如数家珍,混迹名利场中,久而久之,拾人牙慧,总能有点真知灼见。
“你们放心吧!”黄小姐说,“只要有东洋人在这,奉天就乱不起来!”
陈太太不以为然,撇撇嘴道:“你这话说的,现在这城里还不够乱呐?”
黄小姐说:“那是东洋人还没想好准备帮谁,等他们想好了,城里也就太平了。”
高太太家里的生意,经常有托于士官派的照应,一听这话,紧忙追问道:“那东洋人到底准备帮谁呀?”
黄小姐摆了摆手,却说:“我哪知道,反正跟着东洋人就对了,省得三天两头换大帅,到时候你们这些做生意的,还得重新到处巴结,多糟心呀,想想我都替你们累得慌!”
刘夫人撂下杯子,自言自语道:“可是,我家先生说,郭鬼子带的全是奉军精锐,要是真打起来,就算东洋人赢了,恐怕也不容易,那时候,咱们还得跟着遭殃。”
“嘁,得了吧,那都是纸老虎!”
“哎哟,黄小姐,听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东洋人呢!”
陈太太看不惯她在那里侃侃而谈,便忍不住笑脸揶揄了几句。
没想到,黄小姐却伸出手背,一边打量着指甲,一边很神气地说:“那也不是不可能,河田先生前几天跟我说过,他会娶我的,到时候我就是东洋人了,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别了,等到那时候,咱们这几个老姐们儿,恐怕就高攀不上黄小姐了。”
“没事儿,谁叫我心肠好,可怜你陈太太呢!”
陈太太气得脸色发青,冷声回道:“真是笑话,我用不着你来可怜!”
黄小姐得意了,忙笑着说:“好好好,陈太太,你最好永远也别来求我,但我先说明了,只要你来求我,我一准答应你。”
众人见状,连忙说和解围,劝两人不要吵架。
高太太紧接着奉承道:“黄小姐,看来河田先生对你真是不错,等到你们俩结婚那天,务必知会一声,我好去随个份子。”
黄小姐愈发得意,忽然敞开领口,将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当面显摆道:“河田先生是个懂浪漫的人,你看,这是他前两天刚送给我的,意大利的牌子,宝格丽,有钱也不好买。”
刘夫人接过来看了看,点点头说:“挺好的,真不错。”
说着,便又传给了身边的高太太。
高太太还没等接到手里,就立马惊叹道:“哎呀,这可是好东西,也得亏是黄小姐洋气,衬得出这外国牌子,不像我,再好的东西戴在身上,看起来都像是地摊儿货!”
轮到花姐点评了。
她也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说几句奉承话,那条项链也的确样式精巧、不落俗套,可她实在嘴笨,看了半晌儿,也没想好怎么奉承,便只闷闷地夸赞道:“真好看,这得值不少钱吧?”
没想到,黄小姐她就爱听这个,当即笑弯了眼,摆摆手说:“不贵,不贵,也就七八百块,我也不是图他的钱,主要就是这份心意,心意比什么都重要。”
高太太瞪大了眼睛,连忙附和道:“这还不贵呐,河田先生可真舍得给你花钱!”
七八百块,说的是日币,约合三四百块现大洋。
价钱的确不便宜,够在普通县城里买一座深宅大院了。
可高太太家里也是腰缠万贯,不差钱的主,故意这么说,无非是为了哄黄小姐开心罢了。
话虽如此,花姐却有点意外,忍不住问:“东洋的军官,能挣这么多呐?”
黄小姐笑着说:“嗐,他最近得了一笔外快,南铁守备队今年秋操的时候,淘汰下来一批枪,上头交给他去转手,我一听说,就赶紧去熊他给我买件首饰!”
正说着,忽又转向陈太太,颇为得意道:“陈太太,这里就数你见多识广,你帮我好好看看,我还担心是假的呢!”
陈太太接过来,拿眼一扫,也不仔细看,就立马还回去,冷言冷语地说:“没错儿,这还能有假?”
“哎呀,有陈太太的眼力作保,那我可就放心了。”
“唉,黄小姐受苦了。”
“受苦?”黄小姐不解其意,“您可真会开玩笑!”
“难道不是么?”陈太太反问道,“妹子,你跟姐说实话,就为了这条项链,你没少被那小东洋折腾吧?”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一听这话,黄小姐脸色“唰”就变了,立马夺回项链,瞪着眼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陈太太悠哉悠哉,不紧不慢地说:“没什么意思,这是你应得的,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做买卖嘛,不寒碜!”
黄小姐霍然起身,指着陈太太的鼻子,想要破口大骂,却怕有损自己在交际圈里的名声,憋了半天,便只恨恨道:“你就是嫉妒,见不得别人过的比你好!”
陈太太也不虚她,反唇相讥道:“真是笑话,一个小东洋的情妇,我嫉妒你干什么?”
黄小姐却说:“陈太太厉害呀,您要是这么瞧不起东洋人,您干嘛还来租界躲着,别在这又当又立,有本事你回城里去,那我也佩服您!”
“哟,你也知道这叫租界,租界租界,总有一天是要还回来的,这是华人的地方,我是华人,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东洋人还没说什么呢,你个二鬼子还不乐意了,真是可笑!”
“行,你行,咱们走着瞧!”
黄小姐涨红了脸,发现自己说不过陈太太,终于撂下一句狠话,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陈太太见她走了,余怒未消,仍旧自顾自地念叨着说:“这世道可真是变了啊,当婊子的也敢跟太太坐一桌,成天勾搭别人家的爷们儿,现在又傍上了小鬼子,瞅把她神气的,腆着脸往这边凑乎,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花姐闻言,连忙扯两下陈太太的衣袖,悄声提醒道:“快少说两句吧!”
高太太忙说:“哎呀,陈姐,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还得是你来,才能给咱们老姐们儿出口恶气!”
刘夫人瞥了一眼高太太,又极轻微地摇了摇头,随后慢悠悠地站起身,说:“唉,忙活了小半天,我也有点累了,你们先聊,我上楼歇会儿去。”
眼见着刘夫人离开宴会厅,花姐思忖片刻,稍作一会儿,便也暗自寻了个借口,准备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