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时兴奋道:“同志们!今后大家有关于预算使用的想法,都可以在会议中提出来,我们一定不辜负大家的信任!务必做好大家的服务工作!”
秘书处的妙用就在于,尽管人人都可以有建议权,但最终哪些建议可以被拿来正式讨论、通过,这是由秘书处决定的。
也就是说,尽管余切千防万防,他还是拥有了对这笔预算“一票否决”的权力。
余切真是卧槽了,燕大的水太深了。开个会而已,怎么还给我加担子?
为什么不相信我不在乎这百万港币?
你们这些人,真是害苦了我!
他当场宣布“我才疏学浅,不擅长担当这些行政工作”,打算把副秘书长的乌纱帽辞去了。结果,全体学术委员会思虑再三,坚持要他担任。
这是余切的第一次辞任。
当时学术委员会诸多成员,主要是看在孙玉时的情面上,把余切选上去的,还没有打心底里觉得余切应该来领导他们。
毕竟二十来岁的副秘书长,简直是骇人听闻!
中文系如今有大批七八十岁高龄的国学大师,在各学院之中,恐怕是“老龄化”最严重的院系。余切比他们的子孙辈都还要小。
不久后,出来一件事情:学校缺乏资金,想要挪走一部分中文系的“港币捐款”,校长丁磊孙询问孙玉时怎么看?
孙玉时自然不敢拒绝,又不情愿答应,只好在召集众人开会:同志们,学校要我们这一笔钱,我们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起来,无非是“形势比人强”这些个屁话。
余切一听就怒了:捐款人的意愿就是拿去中文系,就这么一个想法而已,你还给人篡改了?!真是画蛇添足!
我绝对不允许任何挪用!
历史上,查良庸给中文系这一次捐款只是第一次罢了,他后续还要捐出上千万港元,直到燕大被打动,特地为他设立“查良庸国学基金”。
丁磊孙此番挪用,看起来是顾全大局,实则是鼠目寸光之举。
余切跑去校长办公室大闹一通,丁磊孙被骂得狗血淋头,他也是个老好人,招架不住了就说:“你们学院拿走这么多捐款,我也是被其他学院喊来想办法的,难道不能支援其他学院吗?”
“这不是支援不支援的问题!而是一个起码的道义问题,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慈善基金是怎么一回事?首先尊重捐款者意愿!”
“余切,百万港币不是小钱,你万一得罪其他学院的教授,以后……”
丁磊孙本来想说你今后怎么办,但他仔细一想,似乎余切也无所谓。只好道:“你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做,任由事情发生就行,你和查良庸关系本来就不好……他将来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觉得你有什么错。”
“因为这是合乎流程的,你决定不了。他不会怪你。”
“我为什么决定不了?”余切说,“谁要是觉得我‘得罪’他,请他来找我,使出他所有的招,来十个我也不怕!”
丁磊孙见余切态度这么坚决,只好打消想法。
学校只是第一轮。
第二轮是教育部委。
八十年代的高校十分缺乏资金,尤其缺乏对外交流资金。
查良庸捐的是港币,具有“美元券”的性质,可以直接看做十多万美元。于是有人盯上了这一笔钱,准备兑换成人民币,按照官方汇率一比0.8兑换。
一港币换不到一元人民币。
而因为各种原因,实质上这个汇率无法达到,据海外华侨回忆,市面上的真实汇率为48港币兑换100人民币,自50年代以来没有变过。
94年中国汇改,目标是接近市面水平,结果一改完,官方汇率立刻暴跌。
这一去一来,百万捐款就被洗得不到一半。
仍然是余切来想办法。这次他没有大闹一通,也没有打桥牌时发牢骚,而是直接找上了主管教育的何老:
“何老,你们为什么要挪用这笔钱?”
何老没想到余切竟然能找上门来,羞愧难当:“教育部要出一批公派留学生,每人每年一万美元,其中学费六千,生活费四千,还缺少十多万美元——正好是这一笔钱。”
“哪个大学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再三逼问下,何老说:“水木大学的。”
余切很平静,忽然道:“那我就要问你一个问题了?水木大学的公派学生是人,我们燕大中文系的学生算不算人?”
何老被问得哑口无言。
片刻后,他退而求其次:“余切,我知道换成人民币对你来说不公平,这样,一百万换两百万行不行?就按照实际汇率来。”
“你能说服查良庸,我自然就愿意了。”
查良庸哪里会理睬他?这人虽然被余切骂得落魄了,他来内地,哪一次不是乔公陪他。
查良庸可是两岸三地的武侠宗师!人人床头都曾有一本他的书。
最后何老只能和稀泥:“全国教育是一盘大棋,统筹规划本来也是应有之义,中文系研究中文,既不需要出国,又不需要实验性器材……哪里需要拿走那么多钱?我看这些钱花不完,真的是花不完。”
“你说的不对!”余切道,“我们以前的基金都是公办的,政府下场来办,所以把基金当做自己的小金库,左手倒右手,从无市场化的必要,也不特别尊重哪个捐款人。”
“一声令下,机关单位职工纷纷踊跃捐款,这是不是慈善?也是的。但民办基金不能这么办,维持运营是生死大事,必须要尊重捐款人的意愿。”
说到这里,余切忽然有了主意:“不仅钱不能挪用,而且钱用到了哪里,什么时候,哪怕是几分钱买了一包方便面的事情,我们都要做好台账,让人心服口服。”
余切驳回了教育部门的招。他回来后顿时成了实权副秘书长,就连孙玉时也不如他。
委员会的教师们猛然发现:没有余切,他们是守不住这笔钱的。
何老可不是几句话就能改变主意的老好人,反之,他铁血无情。南方江大校长搞“学分制”改革,引起老教师不满,校长以辞职威胁,一直闹到北方,何老直接让该校校长卸任!
可见,余切至少比一流院校的校长,还要更有威信一些。
或者说,更有破坏力一些。
孙玉时对余切说:“余教授,你绝对不是凭道理把他说服了的!说到底,还是因为你的影响力。”
余切哪管他的道理能不能说服人?
只要不妨碍他就行。
不过,余切听后很吃惊:江大?这不是妹妹余弦在的学校吗?
校长居然都换了人了?——
江城,当地的最高学府近来有些风波。
现任校长是刘道于,他知道自己的高校经历到此为止了,根据朋友消息,他即将被免职。
刘道于一直走在教育变革的前面。七十年代,刘道于任教育司的司长,他任内恢复高考(他较早建议),如今这一历史性举措,培养出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余切。
余切成了高考后“梦的一代”,如果没有高考,也许余切还要在小县城挣扎更长的时间。他的成功,让教育界相信确实改变命运。
但刘道于搞太急了,他的变革虽受到赞誉,但也让许多人感到不满。
去年江城大学有学生因成绩不佳被取消学位,学生认为课程设置不合理,要求申诉,刘道于支持这个学生申诉,结果彻底得罪了老教师,演变到现在,已经无法收场。
刘道于并不后悔,他任内出现了不少江大天才:比如计算机系一个男同学,很聪明,两年打算读完四年的课程,随后向学校申请提前毕业;数学系也有个女学生,一边读书一边创业,在江城大学周边倒卖光盘,开起了“电子超市”。
在其他大学,他们肯定不会得到学校大力支持。
在江大,这个事情就可以,因为他们的校长是刘道于。
刘道于叫来这两个同学,说了几句话。“你们有点特立独行,但我不觉得这不好。加油,以后争取证明你们自己。”
两个学生都有点诚惶诚恐。
他们只晓得校长最近情况不好,不晓得校长要被免职了。而此刻,刘道于唏嘘的口吻,却让他们不由得觉得,恐怕这是最后一次见到校长的面。
刘道于又想起前不久他听来的内幕:何老在余切那里吃了个闭门羹,愣是没拿到百万捐款的一分钱。他忍不住笑道:“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喜欢余切?我最喜欢他的冲劲儿!只要你有真理,走遍天下都不要怕。”
“错了也不要怕!继续学习,继续进步,人这一辈子要错很多次的,你们还这样年轻。”
“向余切同志学习吧!”
然后刘道于就看到,数学系的女生一副“我并没有”的表情。
“你是余弦是吧,你旁边那个是雷君,我看出来他是很崇拜余切的,你为什么没有?怎么,你不服气?”
余弦实话实说:“你说的这个人是我亲哥,他穿开裆裤的样子我都看过,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崇拜的。”
刘道于没有特别吃惊,他是校长,当然知道余切妹妹在江城大学读书。
今年春节,刘道于收到了余切寄来的拜年信,信中没有一个字问余弦怎么样,却寄来了他《高考1977》的原稿。
送下这种贵礼,肯定是希望刘道于能多关照余弦的。
而且余切本就是刘道于当年任职教育部门的受益者,他寄来这一篇原稿,带有一些浪漫主义情怀了。
刘道于一生都希望发掘出天才,不要让教育过于僵化。
他的目光,看向面前的余弦。
“余弦!”刘道于说,“你想深造吗?将来你要是出国,那我自然帮不上什么忙,如果你要去燕大,我推荐你去燕大,和余切在一起。他说话有用。”
“我哥就那么厉害?”余弦说。
刘道于的表情很复杂:“你看,事情就是这样。你有多久没见过他了?你越是不了解,越是不以为然;要是你像我一样知道一些事情,就明白你哥哥是很厉害的。”
“今年春节,我收到一封来自燕大中文系的信,上面是余切……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这么大年纪了,当时心跳停了一拍!我就是这么激动!”
此时,旁边那个男生不住的点头。
余弦被说得有些脸红,没有再反驳校长,转而问道,“原来你们私下有过联系?今年我没有回去,家里都轮番打电话给我,只有他不闻不问……我还以为他不关心我呢。”
刘道于哈哈大笑,把这两个学生送到楼下才离开。
校长刚走,那名男生立刻小心问道:“师姐,余教授是你……您的亲哥哥?”
“怎么,你找他有事?”
“我哪里敢找他?我就是问问。”
“那我也就是听听。”
——
文学院又开了一次职工大会,多位老教授表达了对“余秘书长”近期工作的倾佩之情。
他做这个学术委员会副秘书长已成板上钉钉,再也辞不掉了!
余切没办法,只好说“我不会特别对待任何建议,主要还是由孙主任来决定。”
孙玉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特搞笑,他认为余切只要有了这种权力,就无法拒绝了。他一定会很快使用自己的权力。
果然,不久后在文学圈传来噩耗——国宝级教授沈聪文住院,疑似时日无多。
一批职工希望能拨出钱,人道主义关怀一下沈聪文,如果他不幸去世,给他后事弄得体面一些;也有很多人觉得没必要,快死的人没有活的人大。
这件事情由余切来决定。
余切猛然想起来:沈聪文的确没几天可活了。这个七十年代末在西方最为知名的中国作家,走向了他的人生末路。
沈聪文一个心病是他一辈子没有大富大贵过,甚至于没有一套自己的好房子住。年轻时做北漂,一度穷到吃饭靠赊账,三天吃不了一顿!好不容易熬成了大师,结果……
年前中央特批他一套崇文门附近的高层公寓,沈聪文欢天喜地的搬进去了,没有享受几个月,又住进了医院。
他从85年开始,一直反反复复入院,每次都奇迹般的挨过去了。断断续续的过了一段好日子。最严重时出血二十多天,人人都以为沈聪文挂了,他却在不久后痊愈。
这次,沈聪文没有好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