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医院。
三天前的凌晨,沈聪文忽然浑身无力,呼吸困难,被火速送往医院。
一开始家属以为是精神疾病的躯体化症状,要求其他医生来会诊,因为他有较长的精神疾病史。很快发觉是心梗塞,为了救治这位作家,全协和医院都出动了。
他的病情也牵动文坛的注意力,诸多老友都被通知这个消息,然后度日如年的等待。
巴老、徒弟汪曾琦、《十月》杂志的张守任,作协的主席王濛……余切不是第一个来探望他的人,但余切的到来,得到了更多关注。
因为瑞典学者马悦然得知消息后,揭露了一个秘密:沈聪文已进入诺贝尔文学奖的终审名单。“沈的病情激起了诺奖评委的同情心,如果他能坚持到十月份,他有可能拿到这一奖项!”
由于“诺贝尔奖”坐落在瑞典的缘故,一直以来瑞典学者都受到各国的优待,他们的爆料也相对真实。
“中国就要有自己的第一个诺贝尔奖了?就那么快?”王濛说道。
他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不仅有人提名了沈聪文,而且沈聪文还过五关斩六将,抵达了最后一关。他问余切“你走到最后一关了吗?”
余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被提名了。有很多作家提名我。”
“那为什么马悦然只说沈聪文,不说你?”
“因为我大概率得不到,但也有一丝可能。而沈聪文的身体情况一定得不到。诺贝尔奖不颁发给去世的人。”
“所以他就肆无忌惮的透露内幕?”
“是的,医生告诉我,沈老熬不过去了。他一定拿不到奖项。”
王濛闻言一愣,惋惜的看着沈聪文:“可惜了……”
“你说诺奖是不是故意拿沈老开心?知道他绝对挨不到那个时候,故意放出消息耍我们?”
“我赞成你说的。”余切道。
病床上,沈聪文极为安静,因为他彻底昏迷了。沈聪文没有能够在清醒的状态下,得知自己被诺奖提名的消息。
余切不禁想起沈聪文曾写过的一句话:我和我的读者,都共同将近老去了。
而今沈聪文的被西方人考古,焕发出了新生命,引来了很多新读者。但他却实实在在的老得不行,看来沈聪文只预料到了一半。
巴老打来了电话,汪曾琦来探望后嚎啕大哭。加拿大汉学家金介甫,准备来中国看望自己曾经最亲密的合作者。
余切告诉他别来了。
金介甫瞬间就明白:沈走到了最后一刻。
“祝他安好,你也安好。”金介甫道。
余切警告他:“你不准私下向外媒透露任何消息,也不准在近期批评他。”
“我会像保护上帝的裹尸布一样,保护你对我的信任!”
在几位领导来探望后,半夜,沈聪文忽然清醒过来,他的眼皮艰难地眨动,想要说一些什么话。但他不知为何,听不见任何声音,也几乎张不开嘴。
“你在问诺贝尔奖吗?你走到了最后一轮,其实你已经得了吧。你是我们中国作家的第一人。”王濛说。
沈聪文的意识有点混沌,没有任何反应。
王濛见状,又说:“你那套房子已经奖给了你,不用担心,将来可以给你配偶。领导说了,私家车也可以留给你。”
沈聪文还是没什么反应,但隐隐的给人一种很焦急的感觉。
余切这时插话道:“把张赵和老师喊来,就说沈聪文想和她在一起!”
张赵和就是沈聪文的配偶。
她和沈聪文的关系复杂,如今已经没有什么爱情,但还有一些亲情。沈聪文有一段住在精神病院养病的经历,那段时间张赵和从没来探望他。
因为沈聪文背叛过张赵和,之后沈聪文就被张赵和疏远了。
在沈聪文生命的最后一刻,张赵和也没有真的原谅他。而是握住沈聪文的手,静静的看着他,像是出于情谊的陪伴。
余切等人默默走出病房,王濛被阵仗吓到了,问他:“沈老都弥留之际了,为何还不肯原谅他?哪怕说一个善意的谎言也好。”
“你毕竟不是张赵和,哪里知道她吃过什么苦?”余切道。
“是哦!”王濛忽的想起来,张赵和当年是江南的名门望族,嫁给沈聪文已是下嫁,还得不到基本的忠诚……“怪不得沈聪文自觉愧对他,张赵和也不原谅他。”
中间有其他作家来探望,张赵和想要让出位置,沈聪文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愿意让张赵和离开。
而且他能够含糊说话了,沈聪文说:“心脏痛,我好冷!”
这时是下午五点左右,他脸色苍白,定定的望着张赵和。
过去一小时,六点左右,沈聪文忽的说:“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他反复说这一句话,直至神志模糊,最后挤出一口气道:“三姐,我对不起你。”
沈聪文又坚持了两小时三十分,他彻底走了。
医疗组程序性的进行最后一轮抢救工作,随后宣布抢救无效,向亲友公布了沈聪文的死讯。
与此同时,国内报刊一点动静也没有。
当时不知如何向群众定义沈聪文?
尽管沈聪文的文章受到国外赞誉,可八十年代的内地并不流行小清新的美文,沈聪文既无官职,也无人脉关系,私德上也不怎么清白。
中文系主任孙玉时说:“我们是否要简单的为沈老办一个追悼会?我们毕竟同事一场。”
台下议论纷纷。
谁也不愿当出头鸟。
余切随即动用到查良庸的捐款,为沈聪文办了一场追悼会,在追悼会上,余切充分肯定了沈聪文在文学上的成绩。
“我总讲文学要回答时代之问,但总有一些作家,在主旋律之下,总要写他的小桥流水人家!”
“这确实很可惜,但我们不能因此否定他的全部作品。沈聪文的功绩如何?我作为晚辈不好评价。他不是一个完人,我只从作品来讲,《边城》是一部能进入中国现代前十的作品。”
演讲高潮处,余切询问台下是否有学委会之外的人员。
“有没有记者?有没有新闻专业的同学?我的演讲不怕转载,绝不收一分钱!”
这是在燕大范围内,对沈聪文进行定性。台下众人听得眼睛放光,心潮澎湃。
余切一扫中文系明哲保身的风气,教授们余秘书长都竖起大拇指。
孙玉时看在眼底,在心底念叨:“如果以前是因势所动,前些天是因利所动,现在该为情所动了吧!”
余切可谓是努力给了沈聪文风光,他本来和沈聪文只是同事之谊,只在《红楼梦》杀青时见过一面,他却愿意替死了的沈聪文说几句话。
八宝山举行了一个告别仪式,只有寥寥数人。
没有花圈、挽幛、黑纱,没有悼词,不放哀乐,现场响起沈聪文生前最爱的古典音乐——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
张赵和在这里终于大哭起来,扑在沈聪文的墓碑上……
在沈聪文逝去三天后,新化社发布了一条消息,简单至极。
“作家沈聪文日前逝世。”
隔了一天,《文艺报》出了一篇报道,五十个字。这一次加上了沈聪文的主要作品和经历,其中“他不是完人”,“小桥流水人家”这几个评价皆引用自余切的校内追悼会。
又隔一天,沪市《新民晚报》也发了一条消息——消息来源竟然转载自港地。
此时,沪市的巴老才终于看到老友的讣告。他百思不得其解,感到很焦心:人们究竟在等待什么?为什么现在才看到沈聪文的讣告?
但消息传播的很快,到沈聪文离世一周的时候,文学圈的人都知道一位巨匠陨落。沈聪文落选诺贝尔文学奖的事情也传出来,也许他如果活着,就拿不到这一奖项。
但他在这之前就死去了,于是沈聪文成了半步诺奖。这个出自湘省小城的作家,坎坷了一辈子,他的名望终于在他死后如潮水般涌来。
《文艺报》加刊引用了金介甫《沈聪文传》的引言:
“在西方,沈聪文的最忠实读者大多是学术界人士。他们都认为,沈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几位伟大作家之一,有些人还说鲁迅如果算主将,那么沈聪文可以排在下面……当然了,我指的是1983年之前,你们知道那个不得不提及的人。”
京城师范大学的教授评价他:“借湘西边地风情,而对中国古典诗意的卓越再造!”
王濛并没有立刻发表评价,而是在下个月的《沪市文学》上,回忆起自己和沈聪文的短暂接触:“我问他如何写?他说没有特别的方法。”
“我便意识到,沈老是天才般的作家,他的文字始终给人真挚的感觉,而他并未特意雕琢过,读者却觉得,这彷佛是天地间固有存在的事物。”
沈聪文确实是厉害的人物,只是他永远无法像余切那样有攻击力。
余切也写了一篇文稿发到《十月》,安排在下月刊登。
他写道:“沈老曾颇为自信,认为自己虽不是专业作家,却比许多作家水平更高(民国),他的作品比其他人流传得更久,播得更远,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如果我是他,我会再直白一些,以免在我死后,别人先记住了那些手下败将,而忘记了我。”
——
余切的评论最为锋芒毕露,也表达了最深的惋惜。
在余切眼里,沈聪文的超过了许多作家。只是他不善于为自己造势,浪费掉了自己的好作品。
无论是乡土文学,还是什么寻根文学……这些个自创出来的新鲜词,以及他们背后的作家,有几个能超过沈聪文呢?
金介甫还是从加拿大远赴中国,他在沈聪文的墓碑前痛哭,回头道:“如果沈还活着,他能拿到奖项吗?”
“我不是瑞典人,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的!”金介甫道,“你如今也走到了沈聪文一样的情况……”
在1987年,沈聪文已经拿到过提名,失败而归,因为几乎没有一发就中的情况。
1988年,沈聪文又一次拿到提名,他确实走到了决赛圈。如果沈聪文能奇迹般的熬过这半年,恐怕他真能打动评委,获奖机会大增。
想想看,一个作家在弥留之际拿到了最大的荣誉……
余切同样被提名了两年,同样失败。
如果沈聪文能进决赛圈,余切恐怕也差不了多少。但诺奖的评选,只是积攒了进度条还不够,在这个诸神黄昏年代还需要有爆炸性的故事推一把。
正如马尔克斯被人带话“你再写一本书,你就能拿诺奖”一样。
马尔克斯照做,组委会也没有食言,当真立刻为他颁奖。
“诺贝尔文学奖是最容易拿,也最不容易拿的奖项。”金介甫说。“说到底,它是由十三个瑞典老头来评判的,这些人难道能看遍全世界的?显然这很不公平,但对那些有名气的作家来说,他们会喜欢这样。”
“这套标准对我很有利?”
“尊敬的男爵,非你莫属!”
“如果我告诉所有人,我要拿诺贝尔奖会怎么样?我摊牌了!”余切突发奇想。
金介甫沉默片刻,居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你打算怎么办?”
“历史上有许多中国作家错过了诺奖,现在我要继承他们的伟大遗志。”
“打民族牌,这很不错。还有吗?”
“我是一个经济学家,将来有一天,也许我会像沈聪文一样专心于文学之外……我其实不会那样做,但我希望别人担心,有一天我会那样做。我不希望我被迫做出决定二。”
“打回家牌?文学的赤子不希望离开他的文学?也不错。还有吗?”
“在诺奖的英灵殿中有许多人物,我迫不及待想要加入进来。”
“儿皇梦?这也是一张牌!当然!”
“我……”
“余切,你为何有这么多牌?”
“因为我确实惦记这件事情很久,这几年并没有出现比我更好的作家,我会比其他人传得久,播得远,不是吗?”
金介甫感到眼冒金星,一条金光闪烁的大道在他面前铺开来。他觉得很熟悉,但他毕竟不是中文母语人士,一时竟然没想出来这句话的出处。
“谁说了这句话?”
“沈聪文!但他写在了自己日记里,我要写在别人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