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17号,距离奥运会开幕式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
鸟巢上空的焰火余温还未散尽,水立方的碧波仍在激荡。
王府井的露天屏幕前永远挤满挥旗的市民,出租车司机用刚学的英语单词给老外指路,胡同口的大爷把“北平欢迎你”唱跑了调却更显真挚。
在过去的奥运比赛日中,郭晶晶的纵身一跃定格成完美弧线,仲满的佩剑刺破欧美垄断,体操男团在《黄河》伴奏下完成世纪涅槃。
像是开幕式的上、下半场一样,金牌在传统和西方人的优势项目都取得了胜利和突破,中国代表团的奖牌数量正以惊人的速度攀升。
全国观众都在等待明天的亚洲飞人刘翔,在家门口为国家再夺一金,创造历史。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向前行进,包括了和火伞高张的天气一样、仍旧在发酵炒热的路刘婚讯,还有朱楠方之流的含沙射影,并且呈现着愈演愈烈的趋势。
但各方似乎并没有对此感到有什惊奇。
大家似乎习惯了路老板每一次的成就与突破,都伴随着舆论场上相似的循环——
主流媒体与公众的赞誉如潮水般涌来时,总有那么几个顽固的批评者固执地站在对立面,仿佛为了反对而反对。
朱大珂之流就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无论路宽获得怎样的国际认可、创造怎样的行业奇迹,他们永远机械地重复着“资本操控“、“威权美学”的陈词滥调。
地震之后,网友们一致的群嘲,曾让试图直接和路老板本人死磕的朱大珂直接被喷到关闭微博。
但很快他又厚着脸皮卷土重来,像打不死的蟑螂般继续着毫无新意的聒噪。
大家似乎在各取所需,你路宽赚你的名利地位,我朱楠方做我的“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新闻和评论英雄。
于是不断有心智羸弱的网友被洗脑,把自己视为掌握真理的那少数人,在网络上对着这个似乎从来不会还口的权力者口诛笔伐。
只是真正的权力从来不显山露水,它像地壳运动般沉默而不可逆。
当那些聒噪的批评者终于惊觉脚下大地开始震颤时,也许他们才会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上位者剧本中的一个毫不起眼的配角,会随时被时代洪流所抹杀。
17号中午,刘领导在开幕式后终于抽出空,代表奥组委宴请全体创意小组成员,感谢大家在艰苦卓绝的努力之后,代表国家为全世界奉献了一场精彩绝伦的盛会。
宴请设在专门用于奥运事宜的钓鱼台国宾馆,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久违的松弛,两年以来的紧绷和压力都化作了此刻庆功的欣喜。
酒过三巡,刘领导还有其他接待任务,在最后给大家带来了上面的祝贺。
他端杯笑着起身,语带和煦:
“来之前,上级领导指示我,一定要转达他的鼓励和肯定,领导讲——”
“首先要祝贺路宽、张一谋同志以及全体创意小组、导演组成员、演职员,你们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令人振奋的,让五千年文明与新时代中国完成了一场跨时空对话,是文化自信与科技创新的完美融合!”
“这是文明对话的典范,是国家形象的升华,也是我国奥运事业的巨大胜利!”
组织的表扬言简意赅,但不妨碍包括林颖、马文、蔡国强等外籍艺术家在内的所有人面色激动地鼓掌致意。
这个层次的认可和褒奖,是他们这些海外人士在别的项目和作品中绝难获得的,可以作为光辉履历写进自己艺术人生的华章。
刘领导施施然离席:“同志们,请恕我今天只能暂时表示到这里,再一次代表奥组委感谢大家的辛苦付出!谢谢!”
众人鼓掌相送,刘领导示意路老板陪自己走一段散散酒气,等司机开车过来。
“小路,你居功至伟啊。”
“分内之事,其实我个人的收获,比付出的要多得多。”路宽笑道。
“无论是在电影调度、跨文化美学融合以及科技和艺术的共生关系上,可以说开幕式给了我很多实践想法的机会。”
“就全世界而言,最灿烂的文化、最多的观众,规模最大的演出队伍,我应当是唯一能够拥有这种配置的导演了。”
他发自内心地感慨道:“特别是在这样足以把人击垮的重压下,被压榨迸发出的艺术灵感尤为可贵。”
刘领导满意地点头,笑呵呵道:“你说的这些我不懂,我只知道伦敦奥组委主席巴斯蒂安已经找我很多次了,他们确实想邀请你,至少是做2012年的伦敦奥运会艺术顾问。”
路宽摆摆手:“算了,也给不了多高的工资,耽误我拍电影赚钱。”
刘领导大笑:“这不会暗示我这两年耽误你这个首富的事业发展了吧?”
“哪里!当初要不让我做这个总导演,我高低得带点儿武进特产去拜访领导去。”
“那我还真错失一次收礼的机会了,呵呵。”
经过无人机救灾和开幕式的成功后,两人的关系显然也有了更高维度的扩展,展现出一种超越传统正商模式的新型协作范式。
某种程度上说,就无人机和开幕式的合作而言——
无论是在帮助大疆无人机获取国家顶尖科研力量的攻关;
还是他刘领导本人把路宽的总导演位置提到一个能够跳出艺术范畴、统领全局的位置。
本质上,都建立在共同服务国家战略、实现民族复兴的宏大叙事基础上。
双方构建了一种基于专业互补、使命共担的高维度伙伴关系,刘领导作为改革推动者,以其正智智慧为科技创新与艺术突破开辟政策空间;
路宽则凭借其跨界创新能力,将国家意志转化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文化表达。
当科研攻关需要突破时,体制内的资源调配与体制外的技术活力形成和谐共振;
当文化输出需要创新时,行政力量的前瞻布局与艺术家的创造力产生化学反应。
它打破了“官主导商”或“商依附官”的陈旧逻辑,代之以在共同目标下各展所长的协同生态,既保持了大政方针的正确性,又释放了市场主体的创造性。
也正因没有任何利益牵扯,刘领导敢于放权,也不必避讳他的赞赏和偏爱,以及政策上的倾斜。
两人在廊檐站定等待司机,连秘书小李都站得很远,无人上前打扰。
刘领导同他玩笑了两句,突然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询:“你同柳传之关系如何?”
路宽微微一愣:“双会上见过,场面话里说过有空吃饭,但一直没有交集。”
刘领导字斟句酌道:“前几天的奥运赞助商会议过后,他请了一位领导出面跟我讲,知道我跟你熟悉,想认识一下你,大家聚聚。”
他顿了顿,声音很低却又字字清晰:“领导开玩笑说,到时候请我作陪。”
作陪。
仅是这两个字已经说明一切。
这种饭局,所谓的引荐和作陪只是托辞,届时如果是关系很亲密的领导可能会露面就走,目的在于介绍双方认识,以一个良好的开局展开合作——
所谓良好,就是互相露了些底牌,避免战略误判。
但这种像刘领导都要自称作陪的情况,显然大人物都会避嫌注意影响,只会有柳传之和路宽等人私下宴饮。
路老板警惕之心大起,他同柳传之从无交集,遑论恩仇,这么郑重其事地找自己做什么?
他哪里猜得到,早在五月那一次华艺、阿狸的背水一战中,路老板疑惑的“背后必有汉人指点”的捧杀手笔,就出自这位老会长,只不过被他和樊建川的布局化解,又把功劳分润给了老韩,助他更进一步。
在桌底的战场,两人早有交手。
现在华艺、阿狸、白度以及企图“择优录取”的连想的在线票务战略,只能算是第二回合。
路老板面色疑惑刚想发问,刘领导突然对着路宽用手比了个数字。
后者秒懂,不再多提。
刘领导看着他有些沉重的面色感慨道:“小路,说实话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企业家,你很清醒、超脱、慎独。”
“之前很多老领导托我说媒,我也是想着给你介绍个好媳妇儿,以后万事无忧,你可以尽情施展才华,不必担忧旁的事情。”
路宽默然,微微颔首。
这种话,不是真正地交心和激赏,是不可能从眼前这类人物的嘴里说出来的。
他们何曾讲过感情?
刘领导笑道:“你是年轻人,又是艺术家,惯会搞些浪漫的手笔,这次差点儿把我们开幕式的风头都抢了。”
“其实也好,有个贤内助,对一个男人的事业而言是稳定的基石,你选择了婚姻的家庭属性,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刘领导其实心里还是有些遗憾,婚姻的另一桩属性,其实对于他这样年轻的内地首富而言意义更大、助力更强。
路宽洒然笑道:“人生莫向外求,我现在很圆满具足,不考虑其他。”
“好啊,好一个莫向外求,你的境界很高。”刘领导感慨道,他略一招手,秘书会意地通知司机开车过来。
临行前两人握手,刘领导低声道:“我知道,你和柳传之不是能在一个锅里吃饭的人,无论你们晚上见面的情况如何,还是慎重处理,这和以前那些人的情况不大一样。”
“他的声望和人脉在体质和行业里,比你只高不低,毕竟比你多吃了三十年的饭啊。”
多吃了三十年的饭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位“商界泰斗”这三十年所经历的时代,是国家政策风云变换的三十年,充满历史机遇的三十年。
也包括和他一起成长起来的那些人,现在的地位之显赫。
路宽岂能不领会这层意思?
柳传之敌友未知,这是怕自己这一次的手段还像之前那么激进,面对周军、华艺这些人也许可以雷霆万钧,但这样的老狐狸最擅钻营,不是易于之辈。
路宽目光沉静:“领导,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放心吧。”
刘领导莞尔:“有事随时联系,直接打我另一个号码。”
“好。”
。。。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小衙内到高门大户,这么多年腥风血雨也拼杀过来了,路老板丝毫不为所动,还是按部就班地处理工作。
他和刘领导分开后直接返回了问界大厦,处理这段时间耽搁的公司事务。
问界、智界的工作都在稳步推进,除却在院线战略上依旧没有太好突破万哒的策略,《流星雨》的成功给商城包括微博都带来了巨大的流量增益,奥运的独家合作也给智界视频的壮大打了一阵肾上腺素。
加上支付通在全国除浙省、粤省以外的其他区域几乎攻下全部山头,在B2B、B2C对阿狸的落后态势之下,问界商城也得以在物流和支付上成功反超,建立战略性优势。
也许最残酷的决战就在未来这两年了。
——
下午给小刘去了个电话说有应酬,晚上七点,阿飞载着路宽来到京城四大俱乐部之一的长安俱乐部。
柳会长作为国内企业家教父级人物,长期担任该俱乐部理事,泰山会也常在此举办闭门会议。
2008年前后,长安俱乐部是政商精英纵横经纬的首选地,连想多次在此接待国际合作伙伴。
内地首富和奥运总导演刷脸进入,立刻被当做最顶级的宾客欢迎,身着定制旗袍的礼仪小姐走过来,叫人看得眼前一亮。
妆容淡雅得体,唇色选用低调的豆沙红,眉形如远山黛,发髻盘得一丝不苟,耳垂点缀珍珠耳钉。
很符合“显贵不显艳”的俱乐部审美标准。
领口与袖口还绣有暗纹云锦,既保留传统韵味又不失现代剪裁的利落感,胸前别着鎏金名牌,刻有工号与俱乐部徽记。
“路总,这边请,柳会长已经在等您了。”
“好,到了几个人?”
礼仪小姐微微敛眉,心里看着这位潇洒多金的男子颇多崇拜,在转角处低声道:“柳会长和一位女士。”
女士?
礼仪小姐推开包厢雕花门,右手虚扶门框,身体微微侧倾15度,既引导视线又不遮挡客人。
路宽也因此得以解答自己十多米的疑惑——
柳会长正和女儿笑着起身,一点商业泰斗的架子都没有,走到门前迎接。
养尊处优的连想总裁脸颊圆润泛红,堆着亲切的笑意同路宽握手:“路总,幸会!”
“柳总折煞我了,这顿饭该我请老前辈才是,年初开会时就讲好拜会你,只是为国效力,不敢不尽全力啊!”
“应该的、应该的,国家永远是我们企业家的坚强后盾和基石。”老柳很喜欢这样互相吹捧的梦幻开局,他丝毫没有想过这位年轻首富会对自己有什么“异样看法”。
2008年的老会长同路宽一样,算是金身已成,无论是商业地位还是体质中的助力只高不低。
他是公认的“科技产业改革”的活标本,前不久才在央视《对话》中解读行业政策和企业战略,通过全国大会代表的身份和中科院背景,在政策制定层面也有一定话语权。
更关键柳会长自问和路宽从无嫌隙,自觉两人应当是惺惺相惜的忘年交才是,又哪里能想到那么许多。
“路总,我来介绍,这是小女柳琴。”
柳琴态度也很恭敬,哪里敢小觑这位比自己还年轻三岁的年轻首富,微微躬身:“路总,我是柳琴,一直久仰大名了。”
“柳总还在这里,这么说我不敢接话了。”路老板笑得人畜无害,三两句话不要就给老会长戴戴高帽。
柳传之笑着请他入座,时任高盛亚太执行董事的柳琴也默默观察这位江湖传说已久的路总。
身姿挺拔如松,剪裁考究的西装和白衬衫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线条,很简单的商务人士的标配。
只是在他唇角噙着的笑意的衬托下,多了一些洒脱狂狷的意味。
柳琴知道,这是个至少面上看起来已经回了头的浪子,她倒是第一次对商界人物的感情私生活很感兴趣。
因为从小到大跟着父亲见过的商界领袖最年轻也都四五十岁,鲜有这么年轻的。
即便是在高盛见惯了世界顶级的政商二代,能有这种气质的也绝无仅有,创业者和继承者的气度有着云泥之别。
柳会长和路宽在攀谈些互相试探和寒暄的话题,柳琴默默地观察着后者的眼睛——
不像寻常企业家般浑浊世故,倒像两泓清潭映着星子,透着三十岁男人罕见的少年神采。
哦,也不对,他周岁似乎也才二十七八。
这是她作为高盛执行董事的本职业务,投资就是投人,怎么去观察创业者和投资对象显然至关重要。
“柳琴、柳琴?”老会长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发什么愣呢?端杯,我们一起欢迎下路总。”
柳琴微笑道:“好的,爸爸。”
路宽依旧一副不远不近的客气做派:“共同吧,不谈欢迎,就一起祝我们中国代表团这次在家门口拿下金牌榜榜首!”
“哈哈!很应景的祝酒词,你是总导演,我们连想是首席赞助商。”柳会长愈发欣赏这位年轻人:“来吧,干杯。”
酒过三巡,老柳像个大学学生干部,习惯性地给社团拉新:“路总有没有听过我和老卢卢至强他们几个搞的一个企业家协会?”
“哦,当然,稳若泰山嘛,跟几位的气质很搭。”
柳传之莞尔,笑着同柳琴道:“路总这样的大艺术家应该是比较喜欢独处,在业内低调得很。”
“我听说长江商学院、中欧商学院的院方都跟问界和路总本人发过邀约,无奈都被婉拒啊,哈哈。”
“柳会长这是批评我恃才傲物了,不过我确实没太多时间,商业上的事情也只能说略通些皮毛。”
柳琴一副嗔怪的表情捧哏:“这话叫人听了去,才真要说路总你恃才傲物了,你这叫不懂?那我爸爸他们也只能说是平庸了。”
柳传之指了指女儿大笑:“你看看,你路总的魅力太大,老爹马上就放一边去了。”
他极自然地转了个话题,直切要害:“不过话说回来,商学院还是有些虚浮了,不像我们这个更加紧密的商业协会,还是能在关键时刻守望互助的。”
路老板微笑着轻轻搁下酒杯,几乎能预料到他要把史玉柱、脑白金云云拿出做为宣教。
这会儿只觉得同眼前这两人多喝一口都觉得腻歪,有些想念在家中同爱妻刘小驴对饮的乐趣。
刘伊妃说得没错,本质上他其实还是个享乐主义者,面对泰山北斗的邀约和飞黄腾达的大饼毫无兴趣,。
只想着家里的葡萄美酒夜光被,欲吃樱桃床上催。
路宽摆摆手,有些油盐不进的意思:“柳总,我真不是谦虚,你要论拍电影我能说些门道出来,或者跟电影有关的产业也行。”
“论做生意,我就是个门外汉,不然怎么能撒手这么久去忙奥运会呢?都指望庄旭这帮人挑大梁呢!”
“你让我加入泰山会,我是真的怕露怯啊。”
柳传之笑容微敛,他自觉今天从开场都无比和谐,显然出面邀请的领导面子、里子、底子都是足以震慑面前这个年轻人的。
自己也算“礼贤下士”,几次三番地吹捧、提酒,怎么一到关键问题就大转折,连敷衍都没有就回绝了?
路老板这是不愿麻烦,不然整日有得磨了,他哪来这么多时间操心这些庶务。
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就无法探知柳传之真正的目的,同这样的人玩太极还是需要极大的耐性的。
“老会长,你别见外。”路宽笑容和煦:“你提出的‘贸工技’路线现在被国内科技行业奉为圭臬,还有你的‘建班子、定战略、带队伍’九字方针,我们问界内部也是经常学习的。”
“我本人常年在中美两地跑,还有欧洲各种电影节要去摆平洋鬼子,入了会没有交流、座谈、融入,不是尸位素餐吗?到时候搅得大家都不开心就不好了。”
柳传之被一句话噎住,定期组织会谈是泰山会的规矩,上一世马芸曾经因为不遵守规矩被“重罚”几十万。
钱是小事,但说起来没什么面子。
加上他一直不肯开放阿狸给会员企业,干脆分道扬镳自己搞了江南会。
路老板面色严谨,一副维护对方组织权威的姿态,叫柳传之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有暂时搁置。
“路总,问界现在现金流情况怎么样?”
“很一般。”路宽实话实说,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他相信柳传之今天叫自己来,是早就经过调查的。
柳会长颔首,又示意了一下一边默不作声的女儿:“柳琴在高盛亚太区说话有些份量,如果有融资的需求,可以叫她给你伸伸援手。”
柳琴微笑:“路总,希望有这个荣幸。”
问界还好,智界确实是业内投行眼馋的资产,如果能在金融危机的形式下压低估值,对于柳琴的业绩而言是一大助力。
只不过这样互惠、或者说更加惠及柳琴的合作,在柳传之口中变成了后者的援手。
明知会被拒绝还要这么说,他在做什么?
他在给自己积累“合理发难的怒气值”。
我提一件事,你拒绝,理由算是成立。
我提第二件事,你依旧拒绝。
第三件,第四件,你路宽如果还是这么不识时务,一点态度都不拿出来,那今天这顿饭吃得就很没意思了。
小小的没意思,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大大的没意思,下一次见面就是勿谓言之不预了。
毕竟对于柳传之而言,他对形势的判断,是自己“双鸟在手”,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
况且今天顶级领导开道,他一个泰山北斗级的人物也算是和蔼可亲了,你路宽即便是有些能力的青年俊彦,也不该这么驳我的面子的。
这不是中国人谈生意的方式。
路老板对今天这场鸿门宴本身就抱有预期,语气淡然道:“目前还算活得下去,哪一天真要变枯井了,再向高盛讨口水喝,不知道迟不迟?”
柳琴有些愕然,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么跟自己父亲讲话。
说是不尊敬也不至于,但总归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此刻路宽的眼神在她眼里又有了些变化。
明明面带笑意地交谈,却似乎有种被剧透的无聊和闲适,对自己父女的发问没有丝毫意外。
这位观察力颇佳的高盛董事斜眼瞥过去,见他拿着最新款的iphone看了眼时间,眼神在屏保上停留了几秒。
那是刘小驴强行给他设置的自己的照片,iphone也是强迫使用,因为大屏看起来屏保的效果最佳。
见鬼,他不会这个时候还想着老婆热炕头吧?
就这么稀罕这个花瓶女明星?
柳琴在心里暗叹一口气,今天老爹是抬出了领导、拿出了诚意,换做一般的年轻企业家,不说纳头便拜,起码也是态度恭敬吧?
只是眼前这位开始还算谦逊,怎么愈发聊着还有些不耐烦起来了?
于她而言,这是一件毫无逻辑的事情。
泰山会是多少国内企业家梦寐以求的小圈子?
是汇聚了顶级企业家的、互为臂助、关键时刻可以托底的紧密组织,他凭什么一上来就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她不知道的是,便如火眼金睛的刘领导所言:
他们和路宽根本不是一个碗里吃饭的人。
一个喜欢借势,一个喜欢截势,即便进了泰山会这个小圈子,最后也是反目成仇的结果,比上一世的老马出走更甚。
对于路老板而言,他现在最好奇的是你柳会长这么大动干戈究竟为了什么?
就是拉人入会?
他不想被这样的老硬币一直惦记,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摆明态度,看他到底有什么牌可打。
即便只是蛛丝马迹,凭借自己的前瞻性,说不得能瞧出个所以然来。
接连两次被丑拒,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起来。
柳琴姿态中立,接连敬酒,路老板来者不拒,直到老会长微笑着又提起话头:“路总,问界似乎对舆论这一块的涉足蛮深的嘛。”
“啊,是,文化产业嘛,不就是赚吆喝,自己得鼓起嗓子多喊喊。”路宽笑道。
柳传之颔首:“关起门来讲,国内对于这一块的把控还是比较深的。”
“问界能把旅游卫视、分众传媒、博客网、微博,甚至是也有传播属性的视频网站全部收归囊下,其实政策风险还是很大的。”
“现在之所以安然无恙,其实还是你路总本人的地位和声望、口碑叫上面放心,特别在5月和8月之后。”
路老板很坦然:“瞒不过老会长,是这样的,不过我们行事一向规矩,我给旗下的所有舆论产业也提出九字真言——”
“严审核、高标准、正能量,我们的宣传口径始终同国家保持一致,与最广大人民的利益保持一致。”
柳传之似乎也被他这副惫懒的样子搞得心烦,就像青春期的小刘面对滑不溜手的洗衣机一般,老会长直接口出诛心之语:
“路总,是不是想做东大的默多克?”
“其实,我能从你的商业布局里看到连想的影子——”
“我们要行业话语权,我们要为自己发声的舆论权,我们要民营企业的合理地位,这不过分吧?”
柳会长继续攻心:“我们和国内顶尖大学合作办学,你创办泛亚电影学院,我们同楠方、光明保持良好关系,你手握网络舆论喉舌。”
“问界、智界旗下分散的诸多子公司,其实就是泰山会里分门别类的会员。”
“你看看,是不是很像?”
路老板面无表情地喝了杯酒,狗贼岂敢如此羞辱我!
当然,这在对面的老柳包括柳琴看来是赞扬。
你一个没到三十岁的武林后起之秀,与“泰山北斗”颇类,这不是赞扬是什么?
路宽笑道:“我对做默多克不感兴趣,别的不谈,我未婚妻要比默多克夫人——”
他突然截住了话头,觉得拿小刘跟邓温迪比简直在侮辱女友:“算了,这么比有点骂人了,不提了。”
柳琴捂嘴笑道:“爸爸,默多克和邓温迪跟路总前几年有些不愉快的,你看你。”
她在美国高盛期间倒是跟这对夫妇见过几次面的。
“是吗?哈哈,路总懂我意思就行。”
路宽摆摆手:“柳会长也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个心气,也不现实。”
“路总,我听说有个叫朱大珂的同济教授,一直同你不大对付。”柳传之笑道:“你想想,要是你跟楠方打好了关系,你还用着听这种苍蝇的聒噪吗?”
“我跟那边有几分人情在,泰山会里的朱总也是粤省本地人,对楠方有些影响力。”
他倒是绝口不提自己已经是楠方的大金主了。
老会长对自己这个橄榄枝还是比较自信的。
将心比心,他就极其讨厌几个中科院的院士、学究一直揪着自己的“合理企业运营”不放。
关键这些人比朱大珂还难缠,都是拿国家津贴的行业专家。
倪光南暂且不提。
还有一位中科院出身的学者张捷,早就指出连想高管薪酬占利润比例畸高,而中科院作为大股东分得的利润却远低于高管。
某种程度上讲,路宽和柳传之这两个成功企业家,面临的“攻讦”也差不多,只不过一个假一个真。
这也是社会常态。
你再成功不过一个做生意的罢了,还能堵住全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不成?
只是这些悠悠之口中,有的在诡辩,有的在讲理。
这么看来,老柳在今天之前对路宽的“惺惺相惜”不是没道理。
柳氏父女沉心静气看着眼前的年轻富豪,不信他对这样的事不动心。
谁想被全国最大的报业集团天天写小作文针对?
何况还有朱大珂这样外表光鲜亮丽的文化学者,奥运会第二天就敢长篇大论地碰瓷?
当然,这是他老柳暗中的撑腰。
只可惜,柳传之今天的“三顾茅庐”彻底失败,面前的路宽似乎也只象征性地沉吟了两秒:
“柳会长,其实你可能有点误会我了,我对正智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对于舆论的把控更没有什么出格的觊觎。”
路老板甘之若饴,颇有些刀枪不入的意思:“关于楠方和朱大珂等人的批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又不是人民币,还能叫人人都喜欢吗?”
他意味深长道:“就算我是人民币,保不齐还有什么朱楠方之类的,更喜欢美元呢?”
“柳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句话,彻底冻结、也终结了今天的“鸿门宴”。
柳琴几乎不敢去看父亲的面色,正如她所料,老会长略显疲态的脸上,已经对自己的阴翳眼神丝毫不做掩饰。
“呵呵。”柳传之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的笑声,他自己倒还不觉出沙哑可怖。
“路总讲的也对,我也是颇受这些文化人之苦的。”柳会长微笑道:“但我要提醒路总一句——”
“并不是会叫的狗都不咬人的,有时候主人手里的绳子一松,他们的伶牙俐齿也许要变成受害者身上的犬牙交错了。”
柳琴喉头滚动,无奈地看着眼前已经撕破了一半的脸皮,而今天一进门时谦恭热络的贵客已经施施然起身了。
路宽修长的手指搭上椅背,腕骨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他起身时西装后摆荡开恰到好处的幅度,像黑鹰展翼般带着浑然天成的气势。
“柳总,土话都讲猪狗不如、猪狗不如,这狗跟猪都差不多。”
“你这话叫我突然想起昨天在家陪未婚妻看的一个小品台词了——”
“猪要撞树上了,谁会撞猪上了呢?”
路老板微微颔首,又跟柳琴对视一眼:“感谢招待,先走了。”
雕花木门被轻轻带上,屋内的柳传之突然笑了。
“爸爸?你?”
柳会长感慨着摇摇头,端起小酒杯咪了一口:“我什么?你还当我真的生气翻脸不成?”
他慨然长叹道:“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哄不住、骗不了、吓不到,是个人才。”
“算了,看来问界与在线购票、与大麦网是无缘了,手底下见真章吧。”
柳琴遗憾道:“问界、智界的资产的确非常优秀,可惜了。”
“可惜什么?爸爸帮你把估值打下来,你过一年再去聊有什么区别?”
柳传之沉吟道:“哄、骗、吓都没办法,那就打!痛了总归能长些记性的。”
“越是聪明人越是会审时度势,现在局势不明朗,小孩子有些恃才傲物,等等罢!”
他舒展身体,似乎对刚刚跟路宽的交锋一丝挂碍也无:“他家这黑茶蛮不错的,我们爷俩喝会儿也走吧。”
柳琴应声斟茶,热水在杯中腾起氤氲的雾气。
柳传之胸有成竹的论断在耳边回响,可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路宽离开时那对清亮得像是能洞穿鬼祟的瞳仁。
这一次,父亲还能像操作连想这般顺利吗?
。。。
路老板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刘伊妃正在二楼书房看《球状闪电》第一版的剧本入神,听到动静噔噔噔踩着拖鞋下楼
“这么早?还以为你要跟柳传之坐而论道呢,他不是大企业家吗?”
小刘对真相还一无所知,这个时代就算是行业人士也极难看出后世的真实脉络。
“他威胁我!”洗衣机矮着身子,一脸无赖地钻到女友怀里寻求安慰,软绵绵地蹭来蹭去。
“臭死了,夏天回来还不第一时间去洗澡。”刘伊妃一脸嫌弃地推开男友,又好奇道:“他怎么威胁你了?”
“没什么,说要找人写我小作文,可把我吓坏了。”
小刘捂嘴娇笑:“真的啊!没事你别怕,我的粉丝写作文也挺厉害,都是这些年骂你练出来的,我马上叫人在群里搞征文!”
“明天再叫思维组织他们出征朱大珂,非把他喷得连妈都不认识!”
洗衣机一脸无语,舒服地葛优躺在沙发上,把兜里震动的手机掏出来扫了眼,面露莞尔之色。
“看样子是不用了,猪马上就要撞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