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彻而言,脚下这座宫殿既熟悉又陌生。
记忆里,远处的养心殿是先帝日常批阅奏章之地,正中心的宣政殿乃是百官议政朝会的地方,以及最深处那座庆帝最终龙驭上宾的长生殿......
一殿一阁,一草一木,都曾是原主少年时期生活的一部分,浸透着复杂的皇家恩怨。
然而,如今再次踏足这片宫禁之地,他的心境已是截然不同。
昔日他是此间的皇子,是权力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而今日,他是这里唯一的主人,是执棋者!
守夜人走在最前方为皇帝陛下开路,则李彻步履从容地跟在后面,再往后是王三春、陈平之、杨璇等一众从龙之臣。
而被远远甩在最后的,则是那些刚刚在皇城外归顺的官员们。
这些大臣们原本以为李彻让他们平身随行,这一关就算是过去了。
只要日后谨小慎微,恪尽职守,未必不能在新朝继续立足,保住自身的富贵。
然而,一进入皇城内部,他们便惊恐地发现。
不知何时,每个人的身后都悄然跟上了一名全副武装的奉军士兵。
这些士兵手按剑柄,沉默地跟他们在一步之外,既不催促,也不交流。
文官们不由得脊背发凉,冷汗涔涔。
他们立刻明白了,事情还远未结束。
新皇帝对他们的信任,远非一句‘吾皇万岁’就能轻易获得。
新秩序的建立必将会流血,那些将士们要在战场上流血,官场上自然也要有人流血。
李彻信步走在宫道之上,目光扫过四周。
眼前的皇城,与他的记忆相去甚远,显得颇为凌乱、萧索。
文初帝出逃时极为仓促,只来得及带走便于携带的金银细软,许多笨重的摆设、器皿都被随意地丢弃在路旁。
华丽的宫灯歪斜,名贵的瓷器碎片与散落的书籍到处都是。
李彻微微皱眉,弯腰捡起一本书。
定睛一看,封皮上写着《春秋左氏传》五个字。
李彻不由得嘴角抽搐,《春秋》都敢瞎鸡儿扔,真不怕关二爷找上来啊?
他用手拍了拍书上的灰尘,对周围人说道:“都注意点,见到书就捡起来,莫要踩坏了。”
皇宫藏书,肯定有不少孤本,这些才是最宝贵的财富,比那些金银细软有价值多了。
众人连忙应诺,随后开始留神脚下。
那些刚刚投降的群臣更是仔细,连遇见半片书页或是竹片,都得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生怕若是做错了,后面的士兵一剑就劈了下来。
宫殿中甚是萧条,宫内的太监、宫女更是跑了大半。
李彻只看到几十个宫女、太监,此刻正瑟瑟发抖地跪在道路两旁,头埋得极低,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李彻瞥了他们一眼,心中并无多少波澜,更无意为难。
两次宫闱剧变,都是大人物之间的博弈,他们又能有何作为?
这些底层宫人,不过是权力更迭巨浪中的浮萍。只能随波逐流,挣扎求存罢了。
他的目光在跪倒的人群中扫过,最终停在跪在最前面一个穿着低级太监服饰的人身上。
抬手指了指,开口道:“把他带过来。”
两名守夜人立刻上前,不容分说地将那名太监从人群中提了出来,带到李彻面前。
那太监吓得魂不附体,几乎是被拖行过来。
一到李彻跟前,他立刻就要五体投地的磕头。
“朕认识你,”李彻没等他跪下,便开口打断,“之前是在御膳房当差的吧?”
那太监闻言,身子一僵,随即把脑袋磕得砰砰响:“奴婢......奴婢御膳房单超,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
“好了。”李彻微微皱眉,“站起来回话即可,朕不习惯看着人后脑勺问话。”
虽然李彻声音不大,但单超仍被吓得一哆嗦。
颤巍巍地站起身,双腿依旧发软,腰也直不起来,只能半躬着身子,不敢与李彻对视。
李彻看着他这副鹌鹑模样,直接问道:“说说,如今宫中情况如何?”
单超刚想习惯性地跪下回禀,又想起皇帝的吩咐,只能硬生生忍住。
“回......回陛下,宫中......宫中如今很混乱......先帝驾崩得突然,后宫留下了嫔妃二十余位。”
“陛......伪帝继位后,时间虽短,但因着和世家的关系,纳了不少世家之女入宫。”
“伪帝出逃时,只带走了几位最宠爱的嫔妃,剩下的都还留在各自宫中。”
“算起来,如今后宫......就有三十多位嫔妃......”
说完这话,单超偷偷抬起眼皮,极快地瞄了李彻一眼,又迅速低下。
他这话里藏着小心思,点明后宫有三十多位遗妃,其意不言自明。
既然是嫔妃,长相肯定不会太差,不说倾国倾城,也是年轻貌美。
若是一位好色的君王,自是会挑选一番,顺手就收入宫中了,历史上这种事屡见不鲜。
李彻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他却是看不上这些弟媳、小妈,牵扯着复杂的政治背景不说,而且还掉价。
他当即开口道:
“传朕旨意:后宫所有前朝嫔妃,有家可归者,即日遣返原籍,发放盘缠,允其归家。”
“无家可归或不愿归家者,统一送往城外皇家女观,剃度为道,为先帝诵经祈福,了此残生。”
他顿了顿,又特意补充了一句:“凡遣返回家者,若日后有意再嫁,其家族及地方官府,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拦。”
这等处理方式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既全了皇家体面,又给了那些女子一条活路。
先帝驾崩,即便李彻让这些无子诞下的嫔妃殉葬,都没人能挑出毛病来,反倒说明李彻纯孝。
一众官员听到李彻这么说,皆是感觉到心中轻松了一些。
看一个人要察其言,观其行。
一个人的性情,从他做的事情上就能看出来。
对这些嫔妃宽容,就说明这位新帝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反倒是颇为仁善。
这倒是与陛下做奉王时的风评不同,对他们而言也是好事。
单超闻言,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又想要下跪:“陛下仁德,奴婢......”
“朕让你站着!”李彻语气加重,带着一丝不耐。
单超吓得脸色惨白,几乎要晕厥过去,还是在身旁守夜人暗中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其余官员面色又是一变:陛下这......有点喜怒无常啊。
李彻看在眼里,心中也是无奈。
这宫里的太监经过两次大变,有能耐和胆识的要么死于非命,要么早已逃之夭夭。
剩下的多是单超这等庸碌胆小之辈,难堪大用。
看来,还是得尽快让怀恩从奉国调过来,才能撑起这皇宫内的场面。
“宫中太监、宫女,如今还剩多少?各处情况如何?”李彻继续问道。
单超努力稳住心神回道:“奴婢......奴婢未及详细统计,各宫殿司局的宫人,大多都在此处了。”
“后宫各位嫔妃宫中,应该还留有一些贴身伺候的,只是畏惧陛下龙威,不敢来此。”
李彻点了点头,不再问他,转而看向身后的人群:“冯恭何在?”
冯恭闻声立刻从队伍中小跑出来,躬身应道:“奴婢在!”
李彻下令:“东厂暂时接管皇宫内务,立刻着手清点排查所有遗留太监、宫女。”
“身上背着事的、手脚不干净的、是来路不明的,一律清理出去,按律处置。”
“若宫中人手短缺,便从民间征集身家清白、背景可靠之人充入,尽快让皇宫各项事务运转起来,恢复秩序。”
“喏!”冯恭干脆利落地躬身领命。
安排完内宫事宜,李彻继续迈步向前。
前方不远处,便是象征着国家最高权力中枢的宣政殿。
然而,就在他刚走到宣政的台阶之下,殿内深处竟突然传出一阵凄厉而癫狂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在空旷的宫殿群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护驾!”
李彻身旁的亲卫们面色骤变,纷纷拔出腰间佩刀,瞬间将李彻护在中心。
王三春、杨璇等将领更是抢前一步,手握兵刃,死死盯着殿内。
李彻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抬手示意众人稍安毋躁,目光转向一旁已经吓傻了的单超,语气平静地问道:
“殿中大笑者,何人?”
单超哪里说得出话,连呼吸都困难,一张脸憋得通红。
就在这时,殿内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殿内清晰地传了出来:
“门外......何人?
紧接着,不等任何人回答,门内之人又是一阵大笑。
一众人纷纷面面相觑,然后便听到那人突然声音变得威严:
“朕,乃大庆天子!”
“既然面见天子,尔等......为何不跪?!”
“跪下!!!”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吓得官员们魂飞魄散,纷纷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
单超早已瘫软在地,牙齿咯咯作响,连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用惊恐万状的眼神望着宣政殿。
唯有李霖脸色凝重,走到李彻身边:“老六,这声音听着,怎么像是老七?”
不用李霖提醒,这个声音纵然癫狂扭曲,但他早已听出。
殿内之人,正是被庆帝废黜,幽禁多年......
早已在权力斗争中出局的——蜀王,前太子,李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