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彻看向单超,声音冷峻地问道:“伪帝南逃之时,没把他这位兄长一并带走吗?”
单超虽已吓得魂不附体,但听到皇帝问话,还是拼命点头回应。
一旁的李霖闻言,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讶异:“为何如此?他们可是亲兄弟啊!”
李彻没有立刻回答李霖这天真的疑问,心中却是雪亮。
不仅是亲兄弟,他们还是孪生兄弟呢。
可那又如何呢?
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父子尚且可相残,何况兄弟?
他瞬间就推演出了,李明此举背后的龌龊心思。
李明仓皇南逃,狼狈不堪没错,但再狼狈也是个皇帝。
李明是傀儡皇帝,手中没有实权也没错,但再没权也是个皇帝。
世家利用的就是他的身份,而李焕同样是父皇的血脉,虽然被废黜,不具备合法名义,但终究是个皇子。
若是将李焕也带到南方去,万一世家和李明之间有了龃龉,就很可能再废李明,立李焕为帝。
只此一点,就足以让李明下定决心,将孪生哥哥扔在即将陷落的帝都,任其自生自灭。
至于李焕为何会疯......李彻心中亦是了然。
这位前太子,先是被庆帝幽禁三年,身心备受摧折。
好不容易与世家合流发动宫变,眼看成功在即,却在最后关头被父皇当众废黜,从云端跌落深渊。
最终,皇位竟落到了他那平庸的孪生弟弟手中,而他自己则被亲弟无情抛弃在这死地。
这一连串致命的打击,便是铁打的人也承受不住。
他能撑到现在才彻底崩溃,心志已然远超常人了。
想通此节,李彻对身旁的亲卫统领秋白平静下令:“开门,进去看看。”
“喏!”秋白应声。
一众守夜人担心李焕手中藏有凶器,迅速掏出臂盾,在李彻面前交错架起,形成一道盾墙。
赢布一脚踹开殿门,守夜人蜂拥而入。
见殿里面没有打斗动静,李彻这才示意盾墙分开,与李霖并肩踏入殿内。
宣政殿内光线昏暗,一片狼藉,仿佛刚被洗劫过。
李焕身披一件不知从何处翻找出来的旧龙袍,歪歪斜斜地坐在龙椅之上。
长长的头发如同枯草般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透过发丝间隙露出的眼睛,闪烁着偏执而疯狂的火焰。
此刻,他被守夜人团团围住,手无寸铁,对李彻形成不了威胁。
他只是坐在那里,时而痴笑,时而低语。
李彻与李霖走到他面前数步之外站定,看着这位曾经的兄弟,一时间千般思绪涌上心头,都沉默着没有开口。
而李焕此刻似乎恢复了一丝清醒。
他抬起浑浊的眼眸,视线聚焦在李彻脸上,嘴角向上扯出一个怪异的弧度:
“是六哥啊?好运的六哥,威武的六哥,父皇最疼爱的六哥来了!”
李彻只是漠然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李焕见他不语,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朕见六哥,甚是欣喜......来人!给朕的六哥,赐座!”
此等疯癫之言,自然无人响应,也没人胆子大到去给李彻赐座。
李焕似乎被激怒了,突然从龙椅上跃起,挥舞着手臂:
“放肆!一群贱婢!朕的话你们没听见吗?!”
守夜人们面无表情,只是齐齐上前一步,将李焕牢牢挡在龙椅周围。
随即,李焕像是被触动了开关,语无伦次地怒骂李彻:
“父皇瞎了眼!他瞎了眼啊!”
“他为什么选你?为什么?!”
“你哪里比我强?嗯?!”
李焕状若疯魔,反复咆哮着这几句话。
李彻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像是看个死人。
待到李焕安静下来,才注意到李彻身旁的李霖,脸上又挤出一个笑容:
“四哥也来了?你和六哥的感情真好啊,当真是形影不离......”
紧接着,他又暴怒起来,指着两人喊道:“你们装什么兄弟情深?!你们明明不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兄弟和睦装给谁看?!”
面对李焕的指责,李霖神色冷然:“二哥是你的同胞兄弟,你当初又为何要对他下手呢?”
“为何?!”李焕厉声打断,“皇子之争,向来如此!成王败寇,又有何不可?!”
“你李霖就敢摸着良心说,你从未想过那个位置吗?你跟在六哥身边鞍前马后,就从未嫉妒过他吗?!”
此言诛心至极,连李彻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心中不禁有些怀疑,这李焕到底是真疯,还是假借疯癫来行挑拨离间之事?
面对如此诛心之问,寻常人早已惊慌失措,急于辩白。
然而李霖却依旧神色淡然,迎着李焕疯狂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只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从无。”
声音无比平静,却重逾千钧。
听到这两个字,李彻嘴角微微上扬。
李焕则是愣了一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爆发出更加疯狂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在龙椅上手舞足蹈,又开始语无伦次地嘶喊着一些不成逻辑的疯话,看上去精神已彻底混乱。
李霖不再看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转而望向身旁的李彻,眼中带着一丝不忍。
李彻看懂了这个心地良善的四哥的眼神,他终究是顾念着兄弟情义,想为这个已经彻底疯癫的李焕求一条生路。
无论李焕是真疯还是假疯,李彻心中已有决断。
“四哥,放心吧。”
只这五个字,李霖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
他了解李彻,言出必践。
有这句话,李焕虽然疯了,但命至少保住了。
李彻目光重新落回李焕身上,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李焕,朕不知你是真疯还是假癫,无论如何,你昔日所作所为皆需付出代价。”
他顿了顿,朗声宣判:
“传朕旨意:革除庶人李焕一切宗室身份,削籍为民!”
“即日起,囚禁于原蜀王府,非死不得出!着宗人府与守夜人共同看管,一应用度,按罪囚标准供给!”
杀了李焕,对李彻而言除了泄一时之愤,并无益处,反而会背上弑弟的恶名。
与其如此,不如将他终身囚禁,与世隔绝。
若是假疯,在这无尽的禁锢之中,用不了多久也会变成真疯。
或许连几年都撑不过,便会郁郁而终。
自己实在无需为此脏了手,背负不必要的骂名。
两名守夜人得令,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仍在挣扎嘶吼的李焕,便要向殿外拖去。
“李彻!你这篡位之贼,你不得好死!”
“父皇!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选的好儿子!”
“大庆会亡在他手中,李家会灭在他手中!”
李焕被强行拖行,口中依旧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声音凄厉。
路过的那些官员们个个面色发白,纷纷低下头,恨不得捂住耳朵,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突然从官员人群中闪出,直扑李焕!
两名押解的守夜人反应已是极快,但来人动作更为决绝。
只见寒光一闪!
噗嗤——
一柄锋利的长剑,已然精准地刺透了李焕的胸膛!
“啊——”
众臣惊呼炸响,人群瞬间骚动,纷纷惊恐退避。
那出手之人竟还不罢休,手腕一拧,想要抽出长剑再刺。
此时周围的士兵才反应过来,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其死死拦住,夺下了他手中的剑。
但一切为时已晚。
李焕胸口鲜血狂涌,那柄长剑是透胸而出,直接捅破了心脏。
他抬头望向出手之人,眼中的疯狂消失不见。
随即身体一软,重重栽倒在地,口中喷出的鲜血混杂着内脏的碎片,眼见是活不成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宣政殿落针可闻。
李彻与李霖脸色骤变,快步上前。
当看清那出手刺杀李焕之人的面容时,李霖失声惊呼:“三哥?!”
杀人者,竟是晋王!
李彻沉默地看着地上迅速失去生息的李焕,又看向面色平静得可怕的晋王,眼神复杂。
李霖则是痛心疾首,冲到晋王面前,声音颤抖道:“三哥!你......你这是何必啊?!”
“他已是个疯子,陛下已判他终身囚禁,你何苦要亲手杀他,背上这弑弟之名?”
晋王被士兵按着,脸上却不见杀人后的激动。
他抬眼看了看悲愤的李霖,又望向沉默的李彻,缓缓开口:
“老四,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李霖闻言,默然无语,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李彻。
李彻深吸一口气,对摁住晋王的士兵挥了挥手:“放开他吧。”
士兵依言松开。
晋王活动了一下被扭痛的手臂,依旧站得笔直。
李彻凝视着晋王,沉声问道:“三哥心中对李焕的仇恨如此深重,以至于非要亲手杀之,不惜触犯国法?”
晋王缓缓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
“陛下,臣被李焕囚禁于暗室之时,二哥曾多次与臣说过。”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又坚定起来:
“他说,诸兄弟之中他最看不惯的,是陛下您;但最让他从心底里敬服的......也是陛下您。”
“而和他关系最好的,是李焕;可他最恨的......也是李焕!”
晋王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直刺地上李焕的尸身:
“臣今日杀李焕,非是为我自己复仇。臣,是为了二哥!”
他挺直脊梁,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字一句道:
“此事,不得不做,无关对错,只问......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