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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孟观之死

    刘羡走后,孟观从床榻上躺了一会儿,他当然没有入睡,只是闭上眼,在脑海中想着自己一生的往事。

    年少时那个出身没落贵族的黄衫少年,在乡下苦练武艺,立志要扬名天下,振兴家族;可随着年岁渐长,他虽练成一身武艺,却在禁军中蹉跎岁月,一事无成;在得到楚王青睐后,他终于得到勇武之地,策划倒杨,一鸣惊人,获封郡公之位;转眼楚王事败,自己无所作为,被闲置京中,再次浪费数载光阴;等到关中大乱,朝廷屡屡损兵折将,终于在孙秀的请求下,他再度出山,靠出卖尊严,换得了征西元帅的资格;出征以后,他一战大破齐万年,以横扫之势平定三州,成为世人公认的第一名将;后与孙秀合谋,再次参与倒后政变,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成为了朝廷中第一位,除宗室与开国八公族之外的方镇将军;到现在,自己为司马伦效力,与河南义军数次作战,令对方拼死不能前进一步,也因此成为了齐王的眼中钉。

    回忆至此,孟观微微吸了一口气,撑开眼皮睁开了眼,正好看见次子孟讨就跪坐在自己的下首方,泪流满面,却不敢出声。

    这就是自己身边最大的儿子了,孟观想起孟平,心中一痛,说道:“你也知道你大兄的消息了?你是在为他而哭吗?”

    他随即辱骂自己道:“我真是胡涂啊!明明知道他是那样天真……不,他是那样正直的一个人,是个烈士!我还想让他做我这样的混帐,白白玷污他的名誉。可恶!我真是混帐透顶啊!”

    孟讨闻言,涕泪更多,他好容易才止住泪水,哽咽着说道:“不,大人,我当然心疼兄长!但我更心疼您,我是为您而哭啊!您不要太为难自己了,这不是您的错!”

    “记得小时候,家里还穷。若是遭了什么灾年,您永远都是最后一个吃饭。好不容易弄条鲤鱼,您都是让大兄吃鱼腹、我吃鱼背、阿母吃鱼尾、您吃鱼头。”

    “后来家里发达了,您也舍不得给自己花钱,整日就忙着置办田产,活动人脉。可轮到大兄要买利剑,我要买好马的时候,您从来都不皱下眉头。在我和大兄心中,您对待我们已经够好了,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英雄!大兄的路是他自己选的,您不必为之伤痛。”

    孟讨接着又说:“刘使君和您这么有交情,您现在南下江陵,浮海出逃,躲上一段时间。说不定过上几年,朝廷又乱了,您就又有了用武之地,何必在这里等死自裁呢?”

    孟观听到这里,知道是次子对自己不舍,但还是笑着摇首道:“没有必要。刘羡能为我争取到这个条件,肯定是花了大力气去担保的,他对我如此讲义气,我若是背弃了他,岂非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我常常教大郎说,就算做不成正人君子,也不要做小人。结果他做到了,我却没做到,九泉之下若遇到了他,身为父亲,该怎么抬起头呢?”

    “而且,我的这个情况,按理是要诛三族的,如果只死我一个人,可以说是万幸了。即使你们兄弟会受牵连,但是有刘羡帮扶,总还是会有一条出路的。”

    “你帮我传令吧,让城内的这些士卒,全部都遣散出去,把府内的金银发给他们,也让他们不白来一趟。跟从我的那些督将僚佐,想走的,也都让他们自谋出路吧。”

    “我估计爵位是留不下来了。想要保全性命,自此以后,你带着家里剩下的人,此后一辈子,都要听刘羡话,以兄父事之,不要有任何怨言,也不要有什么自作主张,明白吗?”

    “你去把你阿母叫过来,我想和她两个人待一会儿。”

    说罢,孟观就挥挥手,令孟讨出去,自己继续一人在屋内躺着,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无限的遐思之中……

    次日一早,刘羡便领着东海王司马越再赴宛城。与昨日所见的紧张氛围大不相同,虽然宛城的城防建筑都还在,但一日之间,此处已经人去楼空,没剩下多少人了。城楼上下都空荡荡的,恰好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敲打在少人的城牒望楼上,在楼道上响起阵阵回声,再联想到城外随处可见的尸骨,颇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再在孟讨的带领下,众人来到孟观所在的城楼前,摘下斗笠与蓑衣,再脱下被雨水打湿的皮靴,然后往屋内走。在路上,孟讨看了看东海王司马越的印玺,确认他是朝廷派来的人后,便没有什么言语,可司马越看着他的眼神,心中依旧有些发毛。

    入得门来,此时孟观正在管夫人的服侍下梳头。一夜过去,他的头发白得更甚,如果说之前只是一种破败的灰白感,这一日就化作了纯粹的雪白。加上他穿着一身白色圆领的雪白袍子,腰缠锦带,即使配着一刀一剑,也显得整个人平和淡然,浑然看不出以往沙场猛将的姿态。

    孟观看见刘羡和司马越来了,微微侧首,对他们说:“诸位稍待,等我梳头之后,再安排下家事。”说罢他回头瞑目,任由妻子静静梳理头发。管夫人将头发梳顺以后,又取来油梅膏,将这些花白的头发慢慢涂黑。又过了一会儿,头发染好了,管夫人便将发髻挽上,插上簪子。孟观再睁开眼睛,似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就又是往昔那位天下无敌的上谷郡公了。

    这时孟家的老三孟和也过来了,他和孟讨一样,泪流满面,跪坐在孟观面前。气氛十分沉闷,倒是孟观表面上看,依旧如往常一般,哪怕是司马越看了,心中也颇为敬佩。他顾及此次任务,率先开口道:“上谷郡公有什么话要传给朝廷吗?”

    孟观当然认识司马越,他笑笑,继而对仅剩的两个儿子说:“我这个下场,是我罪有应得,你们不要怨恨朝廷,要好好为国家效力,知道吗?”

    这话说是给两个儿子听的,但实际上却是给司马越听的,也就是给司马冏听的。等孟讨孟和两人都应承以后,他又对刘羡道:“怀冲,你知道子衡的墓在哪里吗?”

    刘羡道:“知道,我已经帮他改葬在邙山下了。”他心中甚是悲哀,有些想要落泪,但还是忍住了。

    孟观便将腰间的佩剑解下来,递给刘羡说:“我大概没有机会再见他了,你就把这把剑埋在他墓前,我死以后,或许能以此为契机,和他泉下再见吧。”

    而后又从袖袋中取出一块晶莹翠绿的玉抉,再塞到刘羡手里:“这是我平日里练射用的玉抉,权当是你跑这一趟的谢礼了。”

    说到这,孟观长叹了一口气,远望城楼外的苍穹。人们大概都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于是都屏息等待。哪知孟观并无此意,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他自腰间抽出自尽用的短刀,在众人面前仔细观察寒光闪闪的刀刃,然后把刀放在案上,将袍服拉开,露出自己坚实的胸膛。

    孟观在拿起刀,众人注目着,心不觉提了起来。看他拿刀的手,平常稳重,竟然没有一丝抖动,都在心中暗暗佩服。刘羡心想,孟观今年尚不到五十岁,军政娴熟,威震天下,倘若当时孙秀将他放在河北,恐怕自己很难打进洛阳。大概是因为孟观放过了自己,孙秀不信任他吧,才把他放在了河南。

    孟观若真是受孙秀重用信任,恐怕天下无人能有出头之地。可惜,这都过去了,一代人杰,顷刻间就将化作冰冷的尸体,后世又有谁会铭记呢?

    就见孟观将刀尖反转,提到胸口,停了一下。此时阖府上下,静谧无声,只听得顺着屋檐滴滴答答不断坠落的雨点声。

    孟观留下最后的遗言道:“恨不能奋长策直驱漠北,复建龙城之功业!”

    说罢,他双手使力,用刀尖自刺入心,直没刀柄。但他没有完全刺中心窝,气息尚存。于是便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刀朝下一划,直到上腹。顿时身子一软,侧倒在席子上,口中涌出股股鲜血,双脚不自觉地抽搐。

    这一幕真是惨烈,室内血腥味刺鼻。哪怕像郗鉴这种心志坚定的人见了,也不禁感到手脚冰冷,短短的时间里,汗水已经湿透了衬里的衣服。他突然想:“要是有朝一日我遇到这情景,也不知道有没有勇气死得这般壮烈。孟上谷真男儿也!”

    而东海王司马越见了,怕孟观还在垂死痛苦,也怕鲜血把头颅弄脏,急忙派从人上前,拽住了仍在抽搐的孟观,迅速割下他的头。头发还飘有油膏的香味,不过混和了浓重的腥臭味道后,闻起来却叫人作呕不迭,直翻肠胃。

    刘羡接过首级,为孟观的眼睛阖上双目,擦拭血迹后,将其放入漆盒内,这一趟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一旁的孟讨孟和兄弟仍在哭泣,刘羡想去劝他们二人,正在思考如何开口。不料一旁的管夫人说道:“堂堂七尺男儿,不要当众流泪,让别人看了笑话,要记得你们父兄的血性!”

    说罢,管夫人走到丈夫身边,突然拔出还插在孟观体内,带着温热鲜血的短刀,紧接着,又一刀插入了自己的脖颈中,鲜血煞时喷涌而出,飙射到墙面之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在场众人都惊呆了。等大家反应过来时,她已扑倒在丈夫的无头尸体上,很快也失去了生机。刘羡虽知道孟观夫妇感情好,却不料竟到了这个地步,管夫人竟然愿意为了丈夫殉死!即使记载在史册之上,也能称得上烈女子吧!

    想到这里,刘羡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领着属下朝孟观夫妇的尸体躬身三拜,而后立刻开始操持孟观夫妇的葬礼。

    孟观事先已经准备好了棺材,并且在城外挖了一口薄穴。他特意吩咐过,他死以后,不必按寻常葬礼模式久等,既然也没有什么客人,不妨就当日下葬,简单立个木碑即可。只是他没想到妻子会随自己而去,也没有准备第二口棺材。在征得孟讨的同意后,刘羡就将夫妻二人同处一棺,将他们埋葬下去了。

    与孟观陪葬的只有一身朝服,还有孟观随身携带的两枚印绶,一枚是安南将军孟观之印,一枚是上谷郡公孟观之印。

    一切都操持完后,天色已经很晚了,当夜,刘羡就在宛城歇下。他歇息的地方是在城内郡府的一间普通厢房内,而司马越则是在安南将军府。

    大概是因为孟观的人头放在房内的缘故,这一夜,刘羡睡得并不踏实。半夜的时候,他忽而惊醒,继而听到门外似乎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是潮水击打在河岸的声音,又似乎是人群悄悄行走的脚步声。

    这让他有些莫名其妙,于是披上袍服,打开门想看个究竟。不料举灯一照,发现门前竟然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大概有好几百,而且每人都身材魁梧,这令他心中一惊。但刘羡面上还是莫测深浅,好似寻常一般地立在门前,眯着眼睛,淡淡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

    直到此时,和刘羡同住的诸葛延也才反应过来,拿着剑冲出来,指着来人们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来人们都立在门前,不动声色,静静地打量了刘羡片刻后,才有一人缓步向前,借着灯火的照耀,刘羡可以看见,这个人大概八尺身高,貌不惊人,眼睛不大,唇上蓄了胡须,穿一件褐色长衣,腰插环首长刀。

    他对刘羡道:“敢问是刘使君吧!”

    刘羡说:“不错,正是我,不知阁下是……”

    “在下上谷公孙躬,见过刘使君”那人在夜色下长揖行礼,他的声音低沉,很有穿透力。

    刘羡听名字就明白了:“你是上谷营的人?”

    “是。”公孙躬道:“我来找刘使君,是想找刘使君索要一物。”

    刘羡又是一惊,一手按住常胜剑的剑柄,若无其事地说道:“不会是上谷郡公的首级吧?”

    不料公孙躬摇首道:“不是,这是主公自己的选择,我等当然不敢有所置喙。”

    这让刘羡颇为意外,他还以为上谷营是为了给主公尽忠而来,不料竟不是,他问道:“那是为了何物?”

    “听说主公给了您一枚玉抉,可否给我看看。”

    刘羡有些不知所以,但想了想,还是把玉抉从怀中拿了出来,递给公孙躬。公孙躬双手接过玉抉,在灯火下细细打量,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将玉抉递还给刘羡。

    他随即单膝跪下,行礼道:“上谷校尉公孙躬,奉上谷郡公命,从今以后,领上谷营,誓死效忠明公!”

    在场数百人齐刷刷地跪下,齐声道:“上谷营将士,誓死效忠明公!”

    由于是半夜,为了不惊扰他人,他们的声音极低,但极低的声音汇聚起来,也宛如一道汹涌有力的暗流,冲刷着刘羡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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