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彩页文学 > 晋庭汉裔 > 第三十一章 李含出奔

第三十一章 李含出奔

    两日后,休沐结束,刘羡回司隶府处理公务。幕僚们汇总整理此次修渠的各种费用,刘羡则翻阅文档,审查司州各郡递交上来的一些刑狱判决。正浏览的时候,刘琨拿着公文走进来,对刘羡道:

    “怀冲,骠骑将军刚派人过来,邀请你傍晚时过去。”

    司马乂的府邸就在司隶府对面,两人传话极为方便。刘羡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口问道:“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好像是李世容今晚前来拜访骠骑将军府,特意点了名,让你也去做客。”

    听到李含的名字,刘羡心中一动,他怎么会拜访司马乂?问刘琨道:“越石,此中不会有什么蹊跷吧?”

    “能有什么蹊跷?”刘琨倒是不以为意,他轻松道:“征辟入洛两个月了,李世容的官职才刚刚下来,说将他任命为翊军校尉,名义上也是长沙王的属下,来拜见再正常不过。”

    “你也不用疑神疑鬼,李世容入洛,是一个人过来的,连随从和家奴都没有。身边还有齐王的人盯着,一次晚宴而已,还能翻天了不成?放心吧,要出事也是关中那边出事。”

    但刘羡却不这么认为,李含越是表现得如此从容,那么他以身犯险,所潜藏的谋画就越大。但到底是什么谋划,对于此前置身事外的刘羡而言,还是一个谜团。但既然回到了洛阳,就不得不再三考虑了。

    还是要去。刘羡心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含来势汹汹,既然回到洛阳,躲是躲不了了,那就不妨近身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图谋。

    时间过得很快,等到黄昏将近,气温下降,房间显得幽暗起来。刘羡熄灭了火盆,继而披了身狐皮长裘,换了双鹿皮靴子,便叫上诸葛延往对门的骠骑将军府走。守门的乃是令狐盛,他看见刘羡过来,立直身子行礼。刘羡朝他微微点头后,径直往内走。

    宴会还没有开,而身为骠骑将军的司马乂,此时正在府邸的后院桑树中策马。

    这是司马乂的习惯,当他自觉疑惑的时候,他就会策马奔驰,在奔驰中思考问题。迎面而来的冷风,能打消他的种种杂思,进入无相无我的境界,继而找到自己内心的宁静。

    可如今他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却依然感到疑惑。看到刘羡进门的时候,他猛地拉住缰绳,座下的乌云骝高扬起前蹄,但见落叶的波浪舞动,烟尘之中,大马安然落蹄,他翻身从坐骑上跳下来。

    “府君,你回来了。”

    司马乂把马鞭扔给一旁的侍卫,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本不想接见这位李世容,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我总觉得他有什么阴谋,却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他毕竟是河间王的人,眼下河间王好不容易向朝廷服软,我若表现得太过冷硬,不近情面,世人恐会谤我,言我好乱乐祸,刻意激起宗室诸王间的矛盾。”

    “可我确实想不明白,他找我,到底能有什么用?我在洛阳虽有一些权力,但并不算多,河间王和大司马的矛盾,也不是我能调解的。”

    “府君,你说说,他这次来见我,究竟想要些什么?”

    虽说近一年不见,司马乂表现出来的,仍然是令刘羡欣赏的贤王姿态。他言语铿锵,步履有力,思维敏锐,稍稍用湿巾擦了把脸,司马乂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微微颔首,示意刘羡边走边谈。

    经过半日的思考,刘羡已略有所得,他跟上司马乂的脚步,说出自己的判断道:“无非是要殿下的支持,殿下是朝廷的次辅,若殿下能支持河间王,反对齐王,河间王的形势便大为有利。”

    “我怎么可能支持司马颙?”司马乂当即失笑道:“大司马理政不能说无懈可击,但最多也就能说些小毛病,相比之下。司马颙可是赵逆残党,我若助他,世人会怎么看我?”

    “因此,他可能开出一个,殿下拒绝不了的条件。”

    “条件?就凭他,能开出什么条件?”很显然,司马乂从心底是瞧不起河间王的,在他看来,河间王不过是一个两朝弄臣,靠无原则的谄媚讨好了贾后和赵王。这样一个连原则都不能坚守的小人,能成什么事?

    “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刘羡却不这么轻视司马颙,至少从用人和政治攻势上来看,这位河间王颇具眼光和手腕。他或许真能开出一个司马乂难以拒绝的条件,而司马乂眼下尚不自知罢了。

    故而他道:“还请殿下坚守本心。”

    司马乂诧异地看了刘羡一眼,但随即笑了起来,他道:“好吧,那就让我们看看,这位河间王长史,到底带来了什么条件。”

    两人走到骠骑将军府的前庭,晚宴已经布置好了,李含刚刚抵达,他正坐在席位上,与骠骑将军府的幕僚们谈笑。参与此次晚宴的,都是司马乂最信任的人,分别是御史大夫刘暾、散骑常侍羊玄之、长水校尉上官巳、长沙常侍王矩几人,他们和李含笑漫谈些风土人情,看似熟络,但仔细听来,却没有什么实质的内容。

    见司马乂和刘羡落座,李含主动停止了闲话,向司马乂问候道:“见过骠骑将军。”

    而后又向刘羡说道:“许久不见了啊,怀冲。”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即使想做得殷勤,但也透着一种生硬。刘羡本不想与他做过多交流,但转念一想,李含能够如此以身涉险,为常人之不能为,也忍不住心生钦佩,对他稍稍致意。

    司马乂是个急性子的人,也没有过多的耐心和李含兜圈子,稍稍饮食后,他就径直问道:“李校尉,你在名帖上说,你有大事与我商议,到底是什么意思?”

    司马乂问话的语气并不客气,甚至带有一丝咄咄逼人。但李含并未因此而胆怯,反而气定神闲,不徐不疾地回复道:“在下哪敢与骠骑将军商议?我只是一位来替我王传话的小卒。不过我来之前,我王亲口告诉我,这是不得不慎的国家大事。”

    “国家大事?什么国家大事?”

    “当然是为国锄奸的大事。”李含用目光直视司马乂,以不卑不亢的语气徐徐道:“殿下,如今国家奸臣当道,民不聊生,君不为君,臣不称臣。再这么下去,国家还能称为国家吗?社稷还能称之为社稷吗?您是武帝的血脉,我相信您应该想得明白。”

    李含的话语很明白,甚至有些过份直白了。众人都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打量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会当众诟病司马冏,并劝司马乂来反对司马冏。

    而且这种表态过于无礼,几乎毫无任何拉拢的诚意。就连一向严肃的司马乂,此时都不禁被逗笑了,他用指节敲击着桌案,笑问道:“李世容,你说的这番话,你自己信吗?”

    “我不知道你和多少人暗地里有联系,这一年来,你煽风点火,很是造了一番声势,确实也了不起。但大司马眼下的过失,顶多也就算得上逾礼。河间王的过失,则可称得上裂国了,你竟然说大司马是奸臣?你不会以为我的这双眼睛,是瞎的吧?”

    “信不信,吃完这顿饭,我就立刻将你送到大司马府?”

    司马乂并非没有权欲,但正如李含所言,他是武皇帝的血脉。与其关注一时的个人得失,他更关注整个社稷的兴衰。如今国家已经实际上分裂成三份,中央的号召力虽不能说形同虚设,但也可以说大为衰减。在司马冏还没有真正犯下大错的前提下,就再起兵颠覆,国家将真正走向名存实亡,司马乂绝不愿意看到这一步。

    因为这个道理,司马乂反对王豹,同样因为这个道理,他也不打算转投司马颙。

    但面对这样决绝的态度,李含却仍是不为所动,他仅仅是捋了捋鬓角,等闲般说道:“殿下,大司马是不是奸臣,既不是我王说了算,也不是您说了算,而是朝野上下中,最德高望重的人说了算。”

    他说的是谁?众人闻言有些茫然。但见李含如此有恃无恐,刘羡则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已经隐隐猜到李含说的是谁了。

    面对如此压抑的气氛,李含从袖袋中抽出一份写满字的绢帛,徐徐打开,继而做出献礼状,说道:

    “这是成都王殿下与我王的回信,骠骑将军可愿看吗?”

    成都王?莫非他站到河间王一边了?!这个消息堪称一声炸雷,令在座众人头晕目眩,同时不可置信般,紧紧盯向李含手中的帛书。

    司马乂更是罕见地表现出失态神色。他急忙从主席上站立,快步走到李含身前,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继而抽过帛书,展开细阅。他的脸色几度变化,眼角与嘴角不时抽动,最终露出一副大事俱矣的黯淡神情。

    现场沉默良久,看过帛书的人心情低落,没看过帛书的人则在猜测其中的内容。等到司马乂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已低沉如水,徐徐道:“你们给十六弟开的什么条件?”

    李含淡然道:“事成之后,废去天子,请成都王殿下登基称帝,我王为宰相。”

    司马乂冷笑道:“说得这么好听,实际一点。”

    “自陕县以西,归我王统领,自陕县以东,归成都王殿下统领,效仿成周,二分天下。”

    这下众人听明白了。河间王为了绝地反击,不惜以助成都王称帝为条件,拉拢其加入己方阵营。一旦齐王覆灭,河间王愿将所有的齐王势力范围转交给成都王,自己仅得关西诸州的主导权而已。

    国家州郡,天子神器,竟然就这么草率地被二王平分划地了!刘羡得知这个消息,立刻开始关注另一个问题:现在的征北军司,到底是谁在主事?

    若从理智的角度来看,哪怕成都王有称帝的野心,此时也应该先保持中立态度,坐山观虎斗,等到齐王与河间王打得两败俱伤,再出兵干涉不迟。

    而此时成都王加入河间王阵营,想要称帝自立,这不是自毁名望吗?眼下这个局势,谁废帝,谁便失去了顾全大局的政治号召力。而卢志给成都王精心打造的圣王形象,将完全沦为一名伪君子。伪君子远比小人更遭人厌恶,以后谁还会相信成都王的许诺?

    更别说,即使战胜了齐王,就代表能够吞并齐王的政治势力吗?现在南中国多是齐王安插的人手,成都王要将其一一兼并,谈何容易?一旦乱兵四起,那不是反倒令河间王坐收渔翁之利吗?当真是不智至极!

    这绝对是征北军司决策的重大失误,即使卢志不受重用,陆机也应该看得出才对,包括其余那些征北军司的幕僚,全都等不及了?

    但无论刘羡怎么想,木已成舟,事情已经发生了,成都王的倒戈,就意味着事态到了一个极为危险的边缘。一旦跨出这一步,司马乂就必须做出抉择,到底是选择与自己的亲兄弟站在一边,还是与堂兄弟站在一边。

    众幕僚看向司马乂,他们全都无言以对,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是无权表态的,只有司马乂自己有权决定。

    司马乂再次沉默,他回看了刘羡一眼,大概是想起了此前两人的谈话,片刻后,他忽然对李含问道:“河间王给我开的什么条件?”

    李含道:“没有条件,愿意站在哪边,是您的事,我只是告诉您,当下是个什么时局罢了。”

    司马乂注视李含片刻,忽然自腰间拔剑,雪亮的剑锋一瞬而出,径直架到李含的脖子上,映照着两人铁青的脸色。司马乂的双目如刀,凛然喝问道:“你敢威胁我?”

    即使剑锋已经切开了一条血痕,李含仍是岿然不动,他道:“您大可以一剑杀了我,将我的人头直送到齐王府上,但您也要想清楚利弊,一旦事情暴露出去,就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李含说得没错,眼下成都王虽应允了河间王,但一切还没发生,还有再谈判挽回的余地。一旦杀了李含,将今夜的谈话暴露出去,双方就只剩下拼得你死我活一个下场,这是司马乂绝不愿意看到的。

    司马乂眼看着宴席上摇曳的灯火,心知眼下的局势就如这灯火的火苗一般脆弱,他必须想办法稳定局势。考虑到这些,他还是收回了剑锋,转身不再看李含,挥手道:“你滚吧!”

    面对这个回答,李含仍是最初那副不徐不急的神情,他看了刘羡一眼,悠悠道:“那我就等殿下的好消息了。”

    等李含离开骠骑将军府,羊玄之等人即刻建言道:“殿下,当务之急,是要立刻与成都王联系,务必要陈清利害,即便不能让他回心转意!也要让他保持中立!”

    司马乂亦有同感,他吩咐道:“快给我纸笔,我要写信给十六弟。你们也都留下来,今夜好好帮我参谋,到底如何措辞为佳。”

    而在众人说话间,刘羡却感觉出不对:李含的态度太奇怪了,他这样如何能招揽司马乂,又何必来一趟长沙王府呢?除非……他另有图谋。

    是这样,他一向遮掩自己的意图,他总会事先已经准备好一切,等到和对手交底的时候,木已成舟,事情已无可返回。当年郝散之乱时,孙秀不也被他架空,弄得狼狈逃窜吗?所以今夜,他绝不是来问司马乂意见的,而是要利用司马乂,获取另一样有利的东西。

    等等,沉思两刻后,刘羡回想起今夜的谈话,一道灵光贯穿脑海,令他恍然大悟,他连忙对司马乂道:“殿下,别忙了!快派人去拦住李含!”

    司马乂有些不明所以,他道:“这是为何?”

    “他这是要栽赃逃跑,挑拨您和大司马的关系啊!再不追就来不及了!殿下,赶紧派人去追!”

    可为时已晚,等司马乂反应过来,派人去追捕李含时,李含已然不翼而飞。当夜,李含并未归府,除去奴仆外,府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而在洛阳内外打听,李含整个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一般,全然失踪了。

    李含当然没有消失,五日后,齐王安排在弘农的斥候带回消息:河间王长史李含,公然出现在弘农渑池一带。

    七日后,河间王又传来表文,声称齐王派出去平叛的刘沈大军,在路过长安时,以刘沈为首的数十名将领,与河间王相谈甚欢,愿意归顺征西军司。而河间王为了不耽误社稷安定,已派出都护席远,接管了这五万平蜀大军,不日将继续伐蜀。

    消息一出,朝野震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分明是河间王设计劫持了刘沈等齐王将领,强行吞并了这五万大军。这等同于河间王与齐王公开决裂,莫非大战就要开始了?

    紧接着,十三日后,也就是在十一月丁丑这一天,河间王使者再抵洛阳,代表征西军司,正式向朝廷送来了一篇表文。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