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表文是由一名无名小卒送到的。在抵达洛阳后,这名小卒直奔铜驼街司马门前,高呼“河间王殿下上表弹劾大司马”,在宫卫们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前,他周围便聚拢了大量看热闹人群,但见他高举黄帛,再度呼号道:“大司马不臣,勤王志士当深思!”
而在看守宫门的卫毅到来时,他又道:“当以我血荐此书!”竟抽剑自刎,血溅当场,在场民众无不骇然,继而对表文的弹劾内容议论纷纷。
于是数日之内,这篇河间王的弹劾表文便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司马冏本来还有将此事打压下去的念头,至此也不可能了。为表毫无私心,他只能将此表文的内容公之于众,抄阅各府,并令朝廷百官,于今晚尽入大司马府议论此事。
司隶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刘羡第一时间就拿到了表文,与众幕僚展卷细读。
此篇表文名为司马颙上表,实则由李含主笔,内容如下:
“王室多故,祸难罔已。大司马冏虽唱义有兴复皇位之功,而定都邑,克宁社稷,实成都王、长沙王勋力也。而冏不能固守臣节,实协异望。在许昌营有东西掖门,官置治书侍御史,长史、司马直立左右,如侍臣之仪。京城大清,篡逆诛夷,而率百万之众来绕洛城。阻兵经年,不一朝觐,百官拜伏,晏然南面。坏乐官市署,用自增广。辄取武库秘杖,严列不解。”
这是表文的第一段,李含开宗明义,矛头直指司马冏。声称司马冏在勤王之役上,并无功劳,不过是靠得司马颖等人的战功,才侥幸辅政。这是从执政合法性上否定了司马冏,然后便一一列举他的逾礼越矩之处,表明其不是良臣贤辅。
“故东莱王蕤知其逆节,表陈事状,而见诬陷,加罪黜徙。以树私党,僭立官属。幸妻嬖妾,名号比之中宫。沈湎酒色,不恤群黎。董艾放纵,无所畏忌,中丞按奏,而取退免。张伟惚恫,拥停诏可,葛旟小竖,维持国命。操弄王爵,货赂公行。群奸聚党,擅断杀生。密署腹心,实为货谋。斥罪忠良,伺窥神器。”
到了第二段,李含则是直接从行为不端,开始指责齐王府罪行。控诉司马冏冤杀兄弟,纵情酒色,治国无方,任用种种小人。眼下的朝堂,可谓是“群奸聚党”“斥罪忠良”,司马冏更有“伺窥神器”的不道想法。
“臣受重任,蕃卫方岳,见冏所行,实怀激忿。即日翊军校尉李含乘驿密至,宣腾诏旨。臣伏读感切,五情若灼。《春秋》之义,君亲无将。冏拥强兵,树置私党,权官要职,莫非腹心。虽复重责之诛,恐不义服。今辄勒兵,精卒十万,与州征并协忠义,共会洛阳。”
第三段话锋一转,表示这并不是河间王的编造,而是他的心腹李含,自洛阳带了天子的密诏回来的。他将以十万精兵,号召天下义士共讨司马冏。
“骠骑将军长沙王乂,同奋忠诚,废冏还第。有不顺命,军法从事。成都王颖明德茂亲,功高勋重,往岁去就,允合众望,宜为宰辅,代冏阿衡之任。”
最后一段是最要命的,李含特地点出来,长沙王司马乂与成都王司马颖,皆是河间王同党。几人蓄谋已久,就连事成之后的分赃都已定下。
一篇读罢,刘羡已是满脸苦笑,他对傅畅等人道:“李世容真是好算计,我竟然反应慢了一步!”
直到李含出逃,刘羡才终于明白李含入洛的目的。这一年来,李含不断地在洛阳煽风点火,所为不是其他,就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获得讨伐司马冏的大义。
河间王虽然有精卒良将,但他到底是赵王党羽出身。在政治旗号上,无论如何都不能与首倡义旗的司马冏相匹敌。一旦司马冏用朝廷的名义征讨关中,关中官员势必彷徨不定,难以死命效力。
而李含不仅拉拢了成都王,而且天才般地进行了一番入洛表演,就将政治舆论上的劣势翻转了!
这就好比一首绝妙的曲子。煽动民间舆论,指责司马冏施政有亏,是前奏;串联东莱王造反,实则毁坏司马冏的忠孝之名,是铺垫;佯作与司马冏斗争,暗地里拉拢司马颖,是过渡。等这一切都准备好后,李含出其不意地入洛,以身犯险,再在与司马乂进行一次无法说清的谈话后,忽然离开洛阳,声称有密诏征讨司马冏。
此前的所有准备,都是为了这一封所谓的密诏。
虽然李含并没有说,这封密诏是从哪里来的。但任谁都不得不相信,这封密诏是确有其事。否则,他为什么会在面见长沙王后,突然离去呢?又为什么,河间王不推举自己为宰辅,而要推举成都王呢?
在不知情的旁人看来,真相只有一个:齐王跋扈日久,有不臣之心。这使得长沙王忍无可忍,便向天子暗地弹劾,获得了这封密诏。同时,长沙王联络了亲兄弟成都王,获得同意后,这才将密诏交给李含,令河间王发兵洛阳。
这便是最高明的舆论宣传,李含虽没有宣传一字,但人们仅凭自己猜测,就能将一切发展都顺理成章地推演出来。而且这还是有先例的,当年汉献帝的衣带诏,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齐王是曹操,长沙王是董承,成都王是袁绍,河间王是刘备,这不是全对上了么?
如此一来,此事便闹得沸沸扬扬,使得齐王、长沙王、成都王皆卷入舆论风波中,而河间王经此事件,终于洗脱了赵王残党的出身,成为了忠君爱国的头号忠臣。
设计中唯一的破绽,可能就是李含在离开长沙王府的那一刻钟。如果司马乂能及早反应,将其抓获斩首,李含的计策就无从发挥了。
可米已成炊,现在的事态已经激化,无法改变了。
在李含的设计之下,现在刘羡面临的最大问题,已经不是该如何重获兵权了。司马冏在收到表文后,必然会猜忌司马乂,继而影响到整个长沙王一党。以自己为首的这些长沙王党羽们,到底该采取何种手段,才能在接下来的风波中活下去呢?
这一点不止是刘羡看出来了,刘琨、陆云等人也看出来了,他们面面相觑,皆露出担忧神色,刘琨问道:“怀冲,今晚的大司马府议事,你要不要称病不去?”
不用怀疑,这一夜的议事,大司马府必然会向司马乂等人发难。到时会是什么结果,谁也说不好。所以刘琨的意思是,不妨在家中称病避祸。
但刘羡略一沉吟,便摇首否定道:“不,现在大司马本来就对我们心存疑虑,我若是称病不去,岂不是更显得心中有鬼了吗?到那时反而猜忌更深,误会更大,直接派人来杀,莫非我们逃得掉吗?”
“还是要去,敢去,才说明无愧于心。”
这么说着,刘羡下定了决心。等到黄昏将至的时候,用过晚膳,换上朝服,他令幕僚们不得妄动,都留在府内,专门等他的消息。
出府门上车的时候,正好撞见司马乂也从府邸内出来,两人对视一眼,都察觉到对方肩上的压力,随即佯作无事地笑笑,各自往大司马府乘车驶去。
等刘羡和司马乂抵达大司马府时,宽大的街道上已停满了车马,下车的官僚们在府门前相互打着招呼,并焦躁地进行议论着,显然都在猜测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但等他们看见刘羡和司马乂走过来,顿时露出见了鬼般的神色,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议论,低着头纷纷往府内走,唯恐被人说成是长沙王一党。
几经沉浮,刘羡对此早就看得淡了。人本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如果不是相交甚笃,人相敬相爱,相害相怨,都无非是为了一个利字。能对此淡然处之,恰是一个成熟政治家的基本素质。
但当他回头打量司马乂时,却不免讶异发现,这位长沙王的情绪并不稳定。他面沉如水,握紧双拳,呼吸稍显纷乱,似乎胸含怨忿。
他主动对刘羡提起道:“真叫我想起了当年,五兄遇害的那天,众人也是这般反应吧。”
这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可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司马乂又对刘羡道:“这世道真是残忍,别说这些趋炎附势的人了。就连兄弟手足,也没有几个可信。府君你说,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很显然,面对司马颖的忽然背叛,司马乂遭受到了极大的精神打击。他虽有一腔安邦定国的抱负,却连亲兄弟的支持都难以得到,这如何不令人气馁呢?刘羡又想起一年前的事,当司马蕤谋反案事发时,司马冏也一样,整个人瘫倒在席案上,露出他从未见过的颓然神态。他们似乎都没有想过,权力的负担到底会有多么沉重吧。
刘羡对司马乂笑了笑,说道:“殿下,活着的意思很简单,活着就是希望。人死如灯灭,只有活着,才能看见好事发生。”
司马乂闻言一愣,他本是含恨发言,不料刘羡竟表现得如此从容。他的笑容如同明月,安静又明亮地普照江河,令司马乂胸中的些许浮躁散去了。这使得他暂时放下了仇恨,回忆起了自己肩头的责任:他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儿子,他不能放任司马氏的基业就此沦丧。
但司马乂这般想,却不意味着其余人也这么想。当他们踏入府门后,那种异样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如同迷雾般笼罩在两人身上。等进入到议事的大堂时,这种目光更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司马乂与刘羡的身上,似乎凭借这生冷如刀般的目光,就能将两人的胸膛剖开,看看其心腹如何。
刘羡扫视四周,但见齐王司马冏正坐在主席。在他的右侧,乃是他最重用的侍中董艾,其身左侧,则是总领禁军的中领军何勖。葛旟、卫毅、路秀、刘真、韩泰五位他一手提拔的公爵列在身前,而后是祖逖、孙惠、王敦、刘乔、江统、皇甫商等大司马府官属。
在此之后,才是朝廷百官的坐席。
在这里,没有所谓的三独坐,也不分什么宰相公侯,只有齐王党和非齐王党之分。
但真正令刘羡感到触目惊心的,还是大堂周遭的上百名甲士。他们浑身披甲,头带铁胄,腰间佩刀,手持长槊,堪称全副武装。而眼下是冬日,为了取暖,堂内置有十来座火盆,木炭燃烧升起烈火,火蛇朝半空吐出尘埃般的火星,将甲胄上的铁片与长槊的槊尖尽数染成血红,极为可怖。尤其是司马冏身后站立的两位九尺力士,他们半处在阴影之中,火光将他们的背影拉得老长,在旁人看来好似鬼魅。
如此肃杀森严的防御,是大司马府从未见过的情景。尤其是在司马冏毫不遮掩的猜忌目光前,刘羡毫不怀疑,若是今夜稍微说错一句话,这些寒刃就将砍向自己。
此时百官还未到齐,席间一位侍从走过来,对司马乂说道:“骠骑将军,您贵为宗王之首,就坐在前列正中吧。”
与其说这是尊重,不如说是直白的刁难。在如今的局面下,让司马乂坐在百官席位正中,其实就是像廷尉审讯犯人一般,用整个齐王党的压力,使司马乂的想法无所遁形。刘羡作为长沙王党羽之首,自然也是相同的待遇,位在司马乂右侧。
其余长沙王党羽同理,刘暾、刘弘等人入席以后,也都安排在司马乂左右,饱受司马冏一党的审视。双方泾渭分明,势同水火。至于剩下的那些,以尚书令王戎、中书监司马越为首的朝堂公卿,见此紧张气氛,无不坐视左右,一言不发,尽可能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两刻钟过后,朝堂的所有官僚都已落座,现场的氛围也已压抑到极致。
司马冏终于动了,此前的他,身着戎衣,腰配长剑,如同木偶般贴靠在主席上,面孔上毫无情感。而现在,他好似饥鹰,脖颈带动着头颅扫视周遭,目光麻木且冷漠。
他看见朝廷官员在席间坐满,低着头噤若寒蝉,似乎对自己极为尊敬,又似乎对自己极为恐惧。这本是司马冏早先梦寐以求的场景,可当这幕场景真出现在眼前,司马冏的内心已冻上了一层坚冰,他只能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这位年轻的齐王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堂兄弟,手指桌上的表文,问道:“士度,你解释解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