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冏到底不愿放过司马乂。
这倒也很好理解,当政治走向你死我活时,不同的势力是否相容,并不看双方能否互信,而在于双方之间的势力对比。若是双方势力仿佛,火并会两败俱伤,那就可能暂时达成和平,若是双方势力悬殊,一方对另一方没有威胁,那也可以达成相互依附的局面。
而司马乂与司马冏的实力对比,恰好卡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尴尬位置:
司马乂身为骠骑将军,可以给大司马府带来一定的麻烦,而大司马府付出一定的代价,也全然可以消灭长沙王一党。这就注定了双方难以维持和平。
而在太安之议上,司马冏俨然已动了杀心。只是因为考虑到,杀了司马乂后,恐怕难以与成都王议和,所以才暂将此事延后。
可司马冏实无知人之能。散会之后,他又与亲信幕僚商议以后计划,透露口风说,一旦与司马颖谈和失败,他准备劫持天子,诛杀长沙,继而迁都许昌,以做久战打算。结果还未做定计,祖逖转手就通过箭书的方式,将此事告知了好友刘羡。
刘羡既得知消息,可谓大惊,值此生死关头,也顾不上其他,当即进入骠骑将军府,将此事转告司马乂。司马乂亦大惊,他封锁消息,派人去通知刘暾、刘弘、上官巳、羊玄之、王矩、宋洪、令狐盛等几位心腹,令他们深夜来见。
此时已是深冬,深夜极冷,阵风拂面,如霜结发髻。但参会众人却顾不得这些了,他们的心情已沉重如铁,等把其余旁人都屏退,确认无人窥伺后,他们点上蜡烛,密会就此开始。
宣城公刘弘近日染了风寒,因此没有亲自前来,派的是他的女婿夏侯陟,夏侯陟首先追问道:“消息来源可靠吗?不会是齐王欲擒故纵的计谋吧?”
刘羡笃定道:“祖士稚是我过命的好友,十四年前我入狱,就是他拉我出来,他绝不会在这种事上骗我。”
其余人还要有所质疑,但司马乂已然信了,他下判断道:“能在当年后党猖狂的时候救人,可见确是胆魄不凡,我相信祖逖。”但他稍作犹豫,问道:“可问题在于,齐王既起杀心,我该如何反制?是战?是逃?”
众人多点头不语,表情凝重疑虑。
无论司马冏在政治上的舆论有多么负面,但大司马府在洛阳的掌控力是实打实的。现在洛阳的军队建制一如过往,约有十万人,只不过分布却有变动。
禁军分为两个部份,在城内的内军约有四万人,原本是大司马府守军万余人,皇宫守卫万余人,东宫卫率八千人,可近来的局势变动,使得司马冏加强了防御,将大司马府的守军扩军至近两万人,超过了皇宫与东宫的守卫。
在城外本有七万外军,其中约有两万人,是司马冏自征东军司补充的旧部。近来又自征东军司征调了两万人,驻守在邙山一线。
可以说,从名义上来看,大司马府的防御力量是无法撼动的。以司马乂之好战,此时也不禁心生疑虑,要先考虑到幕僚们的意见,看看他们是否同心。
在场的人中,刘暾年纪最大,故而他先分析道:“逃,九成是不可能的。眼下大战将起,为了提防河间王与成都王,齐王已派外军在邙山与河南处布阵防御,想要从那里逃出去,难如登天。若往南逃,到处都是齐王任用的党羽,一旦被发现,必然就会枭首传边,这几乎是必死之局。”
“想要活命,恐怕只能先下手为强,除去齐王!”
虽说心中早有准备,但听到此语,众人仍不免心中一惊。他们抬首环顾,打量对方的神色,幢幢黑影下,烛光探照中,每个人的面貌都处在半明半暗,显得狰狞可怖。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举动,但正如刘暾所言,他们已处在存亡之际,顾不上许多了。
“好,我们就先动手!”司马乂断然击掌道:“可问题在于,到底该怎么做才有胜算,大家好好周详。”
众人先确立能够调用的人手。
司马乂身为骠骑将军,都督内外诸军事,自然有听命于自己的军队。自常山带来的军队,他将大部分遣散回国,但还是留下了八千人。其中有三千人划拨为宫卫,五千人补入外军,理论上都是可以调用的。除此之外,他自己还有三千长沙封国军,也补入了外军。
长沙王党羽中,刘羡身为松滋县公,将上谷营安置在偃师县,总共有一千五百人。身为司隶校尉,能够调用的河南郡兵,预计有三千人。宣城公刘弘同理,有自宣城带回的千人骑军。加上其余林林总总的禁军军官,也有三千人可以调动。
如此看来,司马乂在洛阳能调用的人手,差不多有近两万人。以两万对十万,至少看上去,不能说是毫无胜算。但要从实际的运作考虑,这其中又有许多难点。
首先,以现在的窘境,无论是司马乂还是刘羡,必然会被重点监视。他们寻常往来议事还好,可一旦要进入禁军之内,又或者调动私兵,必然会引起大司马府警惕。到那时候,恐怕军队还没有调集完毕,大司马府就已带兵杀来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真正能用的人手,是那种不经任何程序、随时可调用的士卒。这样的人,骠骑将军府有一百五十人,司隶府有八十人,加上林林总总其余的僚属侍卫,合起来,恐怕堪堪也就五百人。
五百人,能够颠覆这座洛阳城吗?
显然是不够的,还需要拉拢更多人。
刘暾提出建议道:“大司马府这一年来专权独断,得罪了不少人。其中有亲王,也有禁军,殿下,您不妨加以拉拢,若能得到他们相助,想要取胜,胜算就大大增加了。”
司马乂道:“你说得很对,但此事事关重大,一定要找可信的人,不然的话,一旦事泄,就万事休矣了。”
那到底该去找谁呢?众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羊玄之道:“我以为屯骑校尉刘乔不错,他此前在朝会上弹劾过董艾,原本进了尚书省要当尚书,结果竟为董艾贬职,又贬回屯骑校尉,若能得他襄助,胜算必然大增。”
王矩道:“也可以拉拢几位藩王,此前王豹不是有议论,要令宗王归国吗?虽未成行,但必然有王公心有余悸,也是一番助力。”
刘羡则道:“西市游侠颇多,可以用重金收买一些游侠,应能得千余人。大司马府中,除去祖士稚外,也颇有我几位故交,他们不过是齐王临时征辟入府的,也可以拉拢过来。”
“……”
司马乂对他们的提议都极为欣赏,但隐隐间,总觉得少了什么。他徘徊两步,扫视周遭,这才发现,一开始提议拉拢的刘暾,竟一直沉默不语,低头似若有所思,便问道:“朱虚公,你有什么话要说。”
刘暾道:“殿下,臣以为,只要拉拢一个人,这次的大事,就十拿九稳了。”
司马乂皱着眉头沉思片刻,并没有得到答案,继而问道:“朱虚公说的是谁?”
“王衍,王夷甫!”
在场众人皆恍然,这确是个非常重要的人选。王衍当了近二十年士族领袖,又做了好些年中领军、尚书令,可谓是门生遍天下,在禁军、朝堂中皆有极高的号召力。当年后党、赵王党都之所以能把持朝局,都是靠了他的支持。也正因为如此,当司马冏发现他可能涉及谋反时,仅是将他免官在家,派人暗中监视,也不敢有更多的迫害。
若是能得到王衍的襄助,确实能使胜算大增。毕竟这一年中,河间王在洛阳煽风点火,其中肯定有王衍做的手脚,这足以说明他能量之大。
刘羡赞同他的想法,道:“朱虚公说得不错,可问题在于,王衍如今为齐王所监视,我们怎么与他沟通联络呢?”
“王夷甫必然有自己的门路,否则他如何与河间王联络?”刘暾笑道:“我们只需要想办法见他一面,一面便好,只要这一面能敲定他加入,后面的事情,他自能自己解决。”
“那么,该怎么见面?”司马乂急切地问。
刘暾叹息道:“我方才不言,就是在沉思此事。”
众人闻言,不禁有些失望。这就好像一个人身处冰天雪地,寒冷无比,结果忽然看见了熊熊燃烧的火光,俨然有了希望。可想要继续向前时,却发现自己与篝火间隔了一道透明的冰墙,这失望的滋味真是可想而知。
刘羡在阴影中缓缓踱步,回想过往的经历,忽然道:“或许可以找个理由,办个大宴会,不管是大司马府的,还是别的什么府的,只要是京中有名的官员,统统可以邀请过来。如此掩人耳目,殿下可趁机与王夷甫联络。同时,我们也可以找刚刚商议的人选谈话。”
听到这句话,司马乂眼前一亮,追问道:“什么理由?”
“娶、嫁、丧、葬,不外如是。”
刘羡的本意,是让在座的几位同僚中,谁的子女中有适合婚嫁的,可以在这个时候推出来定亲,做个幌子,以后再毁约不迟。不料司马乂大喜道:
“府君,这不是正好吗!我家二郎今年四岁,比贵府千金大十四个月,正好可以定亲!趁此良机,我们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如何?”
司马乂的二郎,名叫司马鲜,小字休奴。早在刘羡去常山国时,司马乂得知曹尚柔怀孕,便起了和刘羡联姻的意思,这两年,频频让王妃做说客,想定下这门亲事。可尚柔一直以孩子年纪太小为理由,将其推脱了。刘羡此时提及婚嫁的话题,司马乂立刻便想起了这门亲事。
刘羡闻言,自是一愣。他与妻子是一个看法,也觉得女儿这个年纪定亲太早,不妨再过些年,性格初定后,再找合适的良配不迟。没想到,司马乂竟在此时重提此事。
这让他颇有些为难,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拒绝,但见到司马乂殷切的眼神后,又推脱不开了。都到了这个时间,自己还刻意与司马乂保持距离,显然会引起他的疑虑,继而对自己产生猜忌。这是很没有必要的,对以后的起事出镇,恐怕也有大的影响。
想到这里,刘羡默默闭上双眼,心想:为了自己的事业,恐怕只能牺牲女儿的幸福了,这也是掌权者常有的牺牲。自己并没有时间懊恼,只有继续走下去,才不能让女儿的这份牺牲白费。可即使这么想,他还是觉得有些太残忍了。
等他再睁开眼后,长长吐了一口气,向司马乂行礼道:“承蒙殿下恩典,我不胜感激。”
在座众人见状,无不向刘羡与司马乂贺喜,一轮恭维结束后,羊玄之道:“婚宴的时间定在哪一日?”
司马乂道:“事不宜迟,也不用挑什么良辰吉日了,花一日准备礼品,再花一日遍邀王公,第三日我们便办订婚宴,如何?”
刘羡道:“也好,我这就回去准备。”
至此,这次短促的密会就算结束了。众人离开前,刘暾还在对众人嘱咐道:“此事事关生死,诸位一定要严守秘密。”
而后他又道:“眼下的形势,齐王要与成都王议和,才暂时将我们置之不理。我估计议和时间,这一来一去,加上谈判的时间,就在这半月左右,这半个月,就是我们最后的时间。请诸君做好准备,无论此次拉拢如何,半月以后,便是我们奋死一搏的时候了。”
半个月,听到这个日期,众人的内心都一阵压抑,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这十来日就仿佛是死亡倒计时。一旦失败,结果就将是万劫不复。
刘羡离开骠骑将军府,返回到司隶府内,又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刘羡置身其中,仿佛自己是一道融入黑夜的幽灵,满腹牢骚,无从开口,似乎开口就会给人带来不吉。等他打着灯笼返回卧室,可见妻子正抱着女儿灵佑,给她哼唱一首乐府,歌声悠扬婉转,令人忧伤:
“置酒高堂,悲歌临觞。人寿几何,逝如朝霜。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苹以春晖,兰以秋芳。
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
乐以会兴,悲以别章。岂曰无感,忧为子忘。
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可咏,长夜无荒。”
这是陆机四十岁时写作的《短歌行》,旨在倾诉这人世的悲哀,似乎身在这黑暗的漫漫长夜中,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是一条错路,都看不到希望。阿萝很喜欢这首诗歌,继而常常低唱。
听着妻子的歌声,刘羡看向自己手中的灯笼,与这茫茫无际的黑暗相比,笼中的烛火光明却渺小,它似乎什么都没有照亮,近乎毫无用处。
但刘羡时而看看灯火,再时而看看房中的妻女。他想到了即将到来的无边血海,与即将化为地狱的整个世界,他想到了当年关中民不聊生,遍地尸骸的画面,交织着许多黎庶与孩童的哭声,他想起了很多事情,到最后,他下定决心,心如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