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冏的责问,即是齐王党的疑问。
河间王递上弹劾表,已形同与大司马府宣战。既然身在战争之中,没有骨肉亲情,只有你死我活。而在传言中,给李含带来了密诏,扬言要废黜大司马,令其回府的司马乂,毫无疑问是他们要打击的目标。
司马乂挺直上身,徐徐回道:“回禀大司马,我实不知有此表,亦不闻有密诏。”
但这回话显然不能令人信服,寂静的大堂内,其余官僚虽不敢交头接耳,但听闻此言,也忍不住相互环视,用眼神交流意见,来表达自己的不信。
葛旟的脾气一向以火爆著称,司马乂话音落地,他当即挺身而起,对司马乂怒斥道:“撒谎!李含逃走的当夜,不就是去了你府上?你敢说你毫不知情?”
面对这种气势汹汹的指责,司马乂却仅仅看了他一眼,就如同扫视一只蚊虫般,一句话也没有说。原因很简单,双方的地位相差太多,司马乂的骄傲,使得他不愿意回复这些齐王走狗的诘问。
但在这种紧张气氛下,矛盾的升温是绝不可取的。刘羡眼见葛旟的脸色涨成紫红,司马乂又迟迟不肯自辩,便主动出言调解道:“葛公,这正是李含陷害骠骑的阴谋!”
“阴谋?什么阴谋?”
刘羡快言道:“请葛公细思,若骠骑真与河间王有勾结,又真捏造有这么一份密诏,他怎会不做遮掩,竟如此明目张胆地招李含前来商议?又怎会令李含当夜离去?这种种作为,一旦事发,岂不是令骠骑自陷死地?骠骑岂是如此不智之人?”
“不智?”一旁的董艾冷笑了两声,他摸着下巴质疑道:“这一年来,洛阳怨声汹汹,到处传播着流言飞语。我看呐,说不定是有人,不把大司马放在眼里。”
董艾将最后一句话咬得很重。他的意思很明确,把这些时日中洛阳那些不利于齐王的传闻,也都统统算在了司马乂头上。
司马冏的眼光扫向沉默不语的司马乂,脸上的猜忌更甚。他微微咳嗽了一声,还不等他发言,刘真当即起身大喝道:“董公说得对啊!我看长沙王就是一直煽动阴谋的奸臣,对待奸臣,怎能手下留情!”
说到这,他指挥齐王身后的两位力士,大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这奸贼一党抓起来,当众砍了!”
言罢,他自己先抽出一把刀,向前几步,越过众人,当即就要朝司马乂逼去。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一旁的尚书令王戎半跪而起,高声喝道:“不至于这样!大司马快拦住他!”
就连司马乂此时也大惊,他正欲起身,被身旁的刘羡一把按住。刘羡则顺势一伸,用身体挡在刘真与司马乂之间,一只手握住刘真的刀,情急之下,他对着台上的司马冏朗声道:“大司马,你这是要自毁栋梁,重走赵逆的覆辙吗?事后可不要后悔!”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司马冏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松动,问道:“司隶校尉是什么意思?说说看。”
刘羡松开刀刃,半跪行礼道:“大司马,河间王传播这个阴谋,不就是想要您杀害骠骑吗?您好好想想,赵逆是何时引起众怒的?不就是他杀害淮南王,令天下失望吗?”
“淮南王是天子的兄弟,长沙王也是天子的兄弟,世上哪有杀了天子兄弟的忠臣?到那时,河间王讨伐您,不就是名正言顺了吗?还望大司马三思!”
说话间,刘羡踩了一脚身后的司马乂,司马乂终于反应过来,指天发誓道:“大司马,我与河间王绝无勾结!若有此举,天诛地灭!”
以王戎、司马越为首的官僚见此,都纷纷起身相劝,室内闹闹嚷嚷,司马冏脸上的神情也终于恢复了温度。他对刘真道:“众人议事,你拔刀出来干什么?还不快坐下!”
他一开口说话,场内立刻安静下来。等众人各回各位,他又对司马乂道:“刘真心直口快,可能办事比较鲁莽,不过敢想敢说,我很是欣赏。请骠骑不要介意,都是为了国家的安定。”
司马乂自是点头称是。司马冏又笑着说:“我料他也不敢砍。”众人都附和而笑。不过实际上,在座的长沙王党羽都出了一身冷汗。
司马冏这才正色道:“既然是河间王的谣言,那我就暂且不追究了。”
“但河间王号称要出十万兵马,成都王亦会起兵响应,你们有何办法御敌?”
话音一落地,场面上再次陷入沉默,这次倒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困难,他们确实不知该如何回答。
按理来说,这个问题,司马冏应该征询司马乂的意见,他是骠骑将军,有都督中外诸军事之权。但司马冏显然没有让他开口的意思,而是将目光投向尚书令王戎,对他道:“濬冲公,您是灭吴名将,您来说说看吧。”
王戎今年已是七十岁的老人,头发业已全白。他本无意掺和这个话题,可既然被点了将,他也只好努力挺身,拱手道:“大司马,御敌之前,要先庙算,比较敌我双方的兵力,然后再做布置。”
“河间王声称提兵十万,这必然是假话。征西军司如今有十万兵力不假,可一来,南面巴蜀叛乱,西面的秦州心向朝廷,他不可能举军而动,必然要留下军队防守。以我估算,河间王应该能出七万精卒,两万骑军。”
“可问题在于……河北会出多少兵马?”
“征北军司原有军卒十四万,去岁以来,已然接管了冀州。冀州物阜民丰,可征民力高达百万。若稍加扩军,成都王出兵二十万,应是问题不大。”
“大司马,不知道以您现在手头的兵力,能调用多少人?”
这个问题非常尖锐,却是不得不面对的。倒齐联军有近三十万,而反观司马冏这一方,实力并没有得到增长,反而有所衰退。
司马冏讨赵时拥兵四十万,号称百万。兵势虽大,可结果是提前耗尽了征东军司的积蓄。致使此时的粮秣不足以再征调如此多的兵力。
且这段时间,为平定蜀地叛乱,掌控益州。司马冏令征南军司发兵三万,自大江入蜀平叛,难以回援。同时,令刘沈率领,自关中入蜀的五万大军,也为河间王所挟持。
所谓此消彼长,司马冏现在能够调用的兵力,恐怕并不足以压倒倒齐联军,甚至稍有劣势。这还是司马冏士卒尚不如联军善战,兵力也尚未调集的前提下。
其实这些情况,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在座的官僚多也知晓。因此,当王戎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包括司马冏在内,齐王党羽的脸色皆不好看,他们也都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董艾还想装腔作势,说道:“以大司马的名望,只要登高一呼,响应何止百万?问这个问题,是想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王戎见状,便说:“既如此,大司马派兵平乱便是,又何必要老臣多言呢?”
他既然闭口不谈,现场就再次陷入沉默。只是这一次,陷入尴尬的,却是司马冏与他的大司马府幕僚了。
司马冏再度咳嗽了两声,尽可能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我欲派使者,到北面与成都王说和,我与成都王本是倡义盟友,怎会因为一点河间王的挑拨,就刀兵相见呢?”
他又道:“你们谁愿前往?”
沉思片刻后,中书监司马越开口道:“大司马,可能彦辅公最为合适。”
这确是个最好的人选,吏部尚书乐广不仅是士族领袖,还是司马颖的岳父,他的二女儿乐粲,乃是如今的成都王妃。由他做使者去说和,再合适不过了。
但上一次征北军司南下,孙秀就曾派乐广前去说和,结果是无功而返,这一次难道会有什么不同吗?想到这一层,一阵阴云就笼罩上在场官员们的心头,
乐广自是允命,但在此之后,王戎还是难掩对局势的悲观,径直向司马冏发问道:“大司马,若彦辅失败,大司马打算如何应敌?”
司马冏自是不悦,他说道:“那又如何?不过是提兵对敌罢了。”
王戎道:“大司马有必胜的把握?”
司马冏不耐烦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王戎接连叩首,继而道:“戎世受晋禄,自宣帝之时,就已跟随晋室,历经五朝,至今已有五十年了。今日之局势,可谓是危如累卵,请恕我说一番难听的肺腑之言。”
身为最后的竹林七贤,当王戎摆出这样一幅剖心置腹的诚恳神情时,司马冏全然无法回绝,他为了维持自己礼贤下士的形象,哪怕心中不乐意,也只好唯心说道:“濬冲公但说无妨。”
王戎勉强立直上身,以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大司马,以当下的局势,您恐怕是不能再待在洛阳了。”
“成都王在河北,河间王在关西,两路发兵,直逼洛京。不论您有多少兵力,哪怕不算征调的时间,尽数调集于此,后果也不堪设想。”
“一旦交战,京畿沦为焦土,都邑尽作丘墟,黎庶流离,百姓失所。无论这一战结果如何,国家都将分崩离析,社稷也将支离破碎。”
“到那时,殿下哪怕赢了,恐怕也等于输了。没有洛阳的朝廷,还叫什么朝廷?到那时遍地干戈,兵寇横行,世上还有晋室可言吗?”
王戎的这番话,成功打动了司马冏,他也不想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切都是司马颙暗施阴谋,他见招拆招罢了。如果有办法,他也不愿成为历史的罪人。故而他的神情缓和下来,问道:“那么濬冲公,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王戎重重地叹了一声,徐徐道:“为了消弭这场干戈,老臣斗胆提出建议。大司马您的过失,说来说去,不过就是逾礼,并不算严重。只要大司马愿意放下权位,主动请辞,返回封国,又有谁能指责呢?老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只要您崇礼退让,必定保证您的安全。”
此言说罢,现场静的可怕,若说此前的众人仅是不敢言语,此时更是低着头,连眼神都不敢妄动了。
刘羡只见司马冏攥紧了拳头,两眼死死盯着王戎,好似要吃人。顷刻间,身前的葛旟直接发难道:
“尚书令说得是什么话?当年司马伦听任孙秀,改易天日,天下议论喋喋不休,却没有谁敢首先倡导。是谁?冒着箭矢危险,亲自披挂甲胄,冲锋陷阵,才有今日?是大司马!”
“是!大司马论功行封,因事理繁多,可能确实有不周遍的地方。但三台采纳谏言不体恤王事,封赏还报迟延,责任难道在大司马府吗?!”
“像河间王这般谗言叛逆,理当诛讨!假造伪书的人,竟然让大司马免职回家,何其可笑!汉魏以来,王侯免职回家的,不可胜数,可曹爽之后,哪还有能保全妻子儿女的呢?持这种议论的人,都可以斩首!”
说罢,他以目视刘真,刘真当即了然,再次抽刀就要上前。面对明晃晃的刀锋,王戎惊慌失措,一个哆嗦,当即跌倒在地,挣扎着想要站起,可又站不起来。还未等刘真向前,司马冏再次拍案道:“住手!给我住手!”
他对刘真道:“尚书令是五朝老臣,你拿着刀干什么?想害我失望吗?”转首又对王戎道:“濬冲公没事吧,还站得起来吗?”
王戎哆嗦着说道:“回禀大司马,老臣内急,能否让我先去如厕?”
“当然,这是小事。”说罢,他指使一名奴仆道:“带尚书令前去厕所。”
奴仆便扶着王戎消失在堂内,可过了两刻,并不见有人回来。莫非他被司马冏隐诛了?正当众人为王戎的安危担忧时,奴仆捂着鼻子跑了回来,犹犹豫豫地对司马冏道:“大司马,尚书令他,他好像是石散的药性发了,一不小心,跌到厕内了……,需要人捞他上来……”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司马冏一愣,稍稍徘徊后,皱着眉头道:“派两个人去捞他,然后把他送回府邸!”
他再看了一眼坐在堂中的长沙王党羽,不禁冷哼了一声,说道:“今夜的议事就到这里吧,散会!”
直到此时,刘羡与司马乂等人方才长舒一口气,知道自己渡过了这一生死关头,成功活了下来。几人相互对视间,并不言语,但心中皆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感。
几人告别之后,各自返回府邸,司隶府的幕僚们见刘羡安然无恙,也都高兴不已,好似看见死人复生了一般。刘羡对刘琨等人道:“也只是熬过了这一关罢了,还是想想以后的事情吧。”
眼下的时局激烈变化,使得刘羡不得不重新规划以后的安排。大战迫在眉睫,可司马冏却不信任长沙王一党,别说趁机恢复兵权了,能不能活下去,似乎都难以言明,自己到底该如何应对?
正当刘羡沉思之际,次日一早,刘羡在自家后院的柳树主干上,赫然发现了一根箭矢。箭矢尾部绑有帛书,打开一看,是刘羡熟悉的字迹,但见上面写道:“昨夜会后,齐王与幕僚议,以谈和不成,便有害长沙意,君当慎思。”
落款是四个字:金谷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