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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卢志的提议

    这一日,刘羡随李矩策马观看颠軨阪的地形,正谈论西军从此地进攻河东的可能,孟讨忽然遣使来向他传信,说安邑来了一位使者,请求见刘羡一面。

    使者?是哪一方的人?刘羡心中诧异。此时他入驻河东尚不到半个月,估计消息还未传播到整个关中,居然就有使者前来,这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故而勒马询问道:“使者姓甚名谁?受何人所托?有无凭证?”

    “使者很年轻,他自称是故人之子,从河北而来。至于具体的话,要见了主公您再说。”

    是成都王派来的?刘羡与李矩对视一眼,随即点点头说:“那我先回去一趟,有什么事情,世回你先拿主意。”

    回去的路上,刘羡心想,司马颖能找自己有什么事呢?这个人器量狭小,喜好体面,反复无常,可以说,除了敢于放权之外,几乎一无是处。而经过去年的数次大战后,在刘羡看来,对方应该已对自己恨之入骨,自己若不阿谀贡献一番,是绝不会和解的。没想到啊,对方竟然主动遣使过来了。

    对于这种情况,不用多猜,刘羡便知道,是谁做的决策。

    回到安邑郡府之中,刘羡入内一看,果然,来者正是卢志的长子卢谌。

    卢谌今年二十岁,面如美玉,身形如松。刘羡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一来是卢谌的样貌实在出众,堪称上上之选;二来是他十六岁便随卢志一同参与讨赵,可谓是敢于任事,年少有为,绝非寻常的清谈士人。

    显然卢谌也对刘羡的印象很好,他见刘羡回来,当即持晚辈礼,称刘羡为叔父,刘羡也没有客气,直接称呼卢谌“子谅”,两人绝口不提此前的邙山、蟒口等战事,只是相互寒暄问候,就仿佛亲戚间寻常串门拜访一般。

    “卢长史最近身体还好吗?”

    “大人最近在山阳操劳军务,一切都好。”

    言谈之中,刘羡揣测卢谌的来意,卢志派他前来,必然是对自己有所求。这不难理解,眼下征西军司独领风骚,而征北军司威望大损,他肯定急于打破这种局面,重塑征北军司的权威。那刘羡既然进入了河东,夹在征北军司与征西军司之间,也就成为了极为重要的一股势力。以卢志的战略眼光,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既然对方是有求而来,那主动权就在自己手里,故而刘羡并不着急,而是等着卢谌主动抛出议题。

    果然,卢谌到底是年轻人,和刘羡闲聊了大概一刻钟,便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抬眼看了一眼刘羡,突然问道:“不知叔父准备何时离开河东啊?”

    刘羡心中一动,但脸上依旧表现出闲适,他说道:“贤侄何出此言,河东古来便是富庶之地,正适宜养人,我为何要离去啊?”

    卢谌笑了笑,按照父亲此前的交待说道:“叔父说笑了。以叔父的智慧,岂会看不出?河东如今四面受困,绝不是久留之地。只是何去何从,叔父恐怕难以抉择,所以大人特意派我前来,为叔父解忧啊!”

    “竟有此事?”刘羡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汤,又给卢谌倒了一碗,然后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道:“既然是卢子道的建议,那恐怕我不得不听了。”

    卢谌见进入正题,便道:“我大人说,叔父率万众至此,当志在自立。只是河东身处京畿,虽半有山河之险,但无援可用,无名可伸,夹在东西之间,虽小有兵力,权可落脚,却进退维谷,难成大器。故而他有三策,可以献给叔父。”

    “三策?是哪三策?”

    “下策是提兵过河,与河间王决战。破而西进,麾众直据西京,可保一时之逞。中策是转而北上,联合五部匈奴,占据并州,而后逢源东西,见风使舵,可成一时之霸。”

    “上策呢?”

    “上策便是径直入蜀,叔父这些年来,不是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吗?”

    听到这句话,刘羡一时沉默了,他举起茶碗喝了一口,并没有应承的意思。但卢谌知道,沉默便是一种态度,示意他继续解释这些策略的区别。事实上,刘羡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已经严肃了许多。

    卢谌早已经把父亲的交代背熟了,他详细地进行分析道:“叔父乃是天下名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放眼四海九州,目前能够比肩叔父的,目前恐怕只有张方一人而已。而叔父又调拨了张方与河间王的关系,按理来说,叔父提兵西向,应该是无往而不利的。”

    “不过我敢问一句,叔父自比吴起如何?”

    刘羡道:“吴起生平无一败绩,在鲁存鲁,在魏强魏,在楚兴楚,我自不敢比。”

    “可以吴起之神武,坐拥强魏之兵,屡败秦兵,为何却不能吞并三秦?一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吴起名重华夷,横行天下,若让他得了三秦,岂非一家独大,无人能制?二来以河东击关中,无险可守,若不能摧起首脑,攻破长安,无论占据了多少河西之地,一败便足以丧尽。”

    “叔父如今的局面,与当年的吴起相仿。叔父或许能打几个很大的胜仗,可别忘了,河间王在秦州还有援兵,在梁州也有援兵,实在不行,他咬咬牙,和张方和好,不也是一条策略吗?无论如何,他都是决不允许叔父占据关中。这毕竟是他的龙兴之地。”

    “叔父麾下纵然有精兵强将,但大家都是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到最后,只要输一次,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对于叔父而言,取关中,实是下策。”

    卢谌的意思没有说尽,但刘羡已经听出来了,卢志的意思是,一旦刘羡有在关中成功的可能,其实不只是关陇的势力,甚至就连卢志自己,也会放下成见,不顾一切地帮河间王保住关中。

    自己还真是惹人眼红啊!刘羡无奈地摇首笑笑,对卢谌承诺道:“你家大人说得好啊,所以我对关中,并没有什么染指之心,他大可以放心。”

    他接着又问:“那为何子道又说,我取并州,是中策?”

    “并州乃古三晋之地,地势险要,表里山河,自成一体。且既产战马,又产盐铁,东可掠地河北,西可抗衡关中,北可影响漠南,南可进攻京畿,可以说是北方之龙脊。它的归属,足以主导天下的整个局势。”

    “但叔父可知,并州有胡人百万,虽习得华文汉字,可终究不得其里。这些匈奴人不知忠义孝悌,宛如禽兽,平日里兄弟相杀,叔嫂相淫,只知恃强凌弱,可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短时间内,或许能用叔父的威望弹压,可时间一长,该如何治理呢?一旦推行法治教化,与他们传统不符,结果必然生乱,几十万人乱起来,叔父平定尚且不及,还谈何平定天下呢?”

    “因此,取并州,虽然胜过取关中,但也不过是中策而已,不能作为根基之地。”

    刘羡虽然也想过取并州的弊端,认为难以收服胡人人心,可这不过是一种隐约的感觉,并不明白真正的缘由。而此时听到卢志的分析,他恍然大悟,醍醐灌顶:原来是传统与制度!胡人的传统与制度散漫,而中国的礼法严格,这两者注定会产生巨大的矛盾,使得并州的治理无法进行。

    卢志确实是一位战略大师,即使是托人转告,分析也如此鞭辟入里,刘羡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后,差点拍案叫绝,但又强忍住冲动,将忍不住前倾的上身稍稍后仰,故作矜持地点头道:“说得确实有些道理。”

    但他随即又道:“但子道以入蜀为上策,我却不能理解。”

    对于入蜀一事,这本就是刘羡的一大夙愿,他早已经思考过许多次。若有可能,他也就想直接入蜀,可其中要遭遇的种种困难,却不是刘羡能够解决的。

    从洛阳到河东,虽然道路坎坷,但至少没有危险。可眼下要是从河东到巴蜀,中间先要横穿整个雍州,然后还要翻越秦岭与汉中盆地,才能再南下益州。中间全是河间王的领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后勤可言。

    更别说,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成功了,自己又能带多少人走呢?到了益州,恐怕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就要再与李雄作战吧,这难道又能言胜吗?河东的这些人该怎么办呢?

    其中唯一的优势,就是能借由入蜀的机会,收拢周遭那些自顾不暇的司马颙反对势力。但根据目前的态势来看,所获绝不会多。

    正是考虑到这些,刘羡虽然渴望入蜀复国,但还是准备先设法拿下关中,等解决了后顾之忧,堂堂正正地入蜀。到时候,关陇巴蜀合为一体,就是强秦之势,想要再拿下关东,也就不再是一件难事了。

    只是在听过卢志的这些分析后,夺取关中和夺取并州都不是一件良策,难道自己要去正地处大乱的秦、凉二州吗?

    而卢谌铺垫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他连忙分析说:“常人只道蜀地是偏远之地,但正得益于此,叔父若回蜀复国,又是与李雄作战,也不会令天下人敌视,正适合韬光养晦、休养生息。况且叔父乃汉室之后,巴蜀乃祖宗之业,必有民心与旧部在,安之可承大统……”

    这一幕实在有些滑稽了,卢谌对刘羡说祖宗之业,好似他才是想复国的那个。刘羡一伸手,打断道:“子谅,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但我的困难,你清楚吗?”

    “四十年前,文帝自蜀中迁移三万户自河东,滋生至今,已有近五万户,二十万人。我如今既已接任安乐公,对这些人就负有责任,不可能抛下他们,独自入蜀。”

    “既如此,叔父何不带上这些百姓,一起入蜀呢?”

    这简直是个可笑的问题,要迁移二十万人,放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在和平时代都极为艰难,何况是眼下这个乱世?

    故而刘羡很直白地摊手道:“非不愿也,实不能也。若是要迁移百姓,恐怕这一年都将没有收成,且要耗费大量的粮秣,我负担不起。”

    “需要多少粮秣?”

    “最少需要一百万斛。”

    卢谌道:“来之前,大人要我转告叔父,他愿意向叔父提供两百万斛。”

    这一句真是平地惊雷,令刘羡心神一震,不可思议地将眼神投向卢谌,听他又说了一遍:“只要叔父答应入蜀,大人将在两月之内,向叔父交割两百万斛粟麦。”

    卢志这是疯了?两百万斛粟麦,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个数字!须知这些年洛阳常常遭遇粮荒,太仓里的储粮,别说百万斛,经常连五十万斛都没有。而河东积蓄十年的存粮,府库中约有三十万斛,加上各族私存的八十万斛,加起来也才百万斛出头。哪怕富庶如河北,这也绝不是一个轻松的数字,这可能意味着冀州一州大半年的田租。

    但无论如何,这确实表达了卢志的诚意,使得携民入蜀不再是虚妄,而成为了可能。

    可刘羡也深深地知道,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这两百万斛粮食,绝不会是免费送给自己的。故而震惊之后,他既不感到兴奋,也不感到紧张,只是收敛神情,端正坐姿,淡淡问道:“卢长史对我有什么要求?”

    卢谌道:“大人的意思是,希望您在迁民的途中,号召关西的忠臣,一齐佯攻长安。”

    “佯攻长安?”

    “是的,长安乃是关中腹心之地,只要您率部佯攻,河间王便不得不调兵遣将,与您在长安对峙。而如此一来,关中其余地方松懈,您在乎的这些河东百姓,不就可以绕路南下,趁机直奔汉中吗?”

    听到了这里,刘羡总算有些明白卢志的想法了,他将双手交叉胸前,轻声笑道:“等我在长安与西军鏖战,将张方都逼回长安,北军便可趁势收复洛阳,又可顺便占据河东。好一招驱虎吞狼,卢子道做得好买卖啊!”

    “有何不可呢?”卢谌转述父亲的话说,“叔父您急着复国,大人则急于打击西军,为成都王正名,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若能实现这个计划,确实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实施这个战略的风险,全压在刘羡身上。刘羡需要以少数兵力,牵制西军的绝大部分兵力,甚至要与张方再对阵,来换取这个入蜀的可能。而卢志在付出两百万斛粮食后,只需要静静等待即可。

    而一旦事成,刘羡无非可以率众入蜀,卢志却可以白得两郡。而一旦事败,刘羡可能会全军覆没,卢志则不过损失了两百万斛粮食。无论怎么看,卢志都是获利更多、损失更小的那一方。

    卢志真奇才也!竟能想出如此大胆的奇策!而最要命的是,刘羡竟想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似乎对他来说,这的确就是最好的入蜀策略了。

    可话说回来,在迁移二十万百姓的同时,还要引兵与十数万西军对峙,这难道不是一个疯狂的举动吗?即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刘羡,此时也难以下定决心。

    故而在卢谌询问他态度的时候,刘羡沉默良久,他起身稍作徘徊,最后对卢谌道:“贤侄且稍等五日,五日之内,我便给你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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