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太安三年六月突然渡河的河东军,如同一支利箭,义无返顾地直插到潼关之后。刘羡亲自领两万兵马出现在风翼原下,距离潼关所在的麟趾原相差不到十里。这次进攻的目的是要牵制敌军,按照卢志的建议来说,直接率军进攻冯翊郡的颌阳、临晋等城池,然后以此为踏板,进攻长安是最直接的选择。但是,刘羡却没有看这些城市一眼,直接率兵逼近潼关。
太安三年的六月比往年都要来得热一些。连日雷雨之后,俨然大丰收。
三月底面对刘羡进入河东后的全面沉寂,有人解释为刘羡无法应对关中的包围,也有人说眼下是农忙时节,刘羡在关中根基浅薄,尚无法违背民意大量动员农民进行作战,众说纷纭。但无论怎么说,河东是没有资本与关中对拖时间的,刘羡既然没有主动发动进攻,征西军司也乐见其成。
事实上,征西军司也派了大量的斥候探查河东的详情,确实看见河东上下一片仍处在种田的忙碌之中。所以他们预计,在七月之前,河东军都不会有任何动作。可现在农忙还没有彻底结束,刘羡就已经率军出击,这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
此时滞留在潼关的守将乃是冯翊太守张辅,麾下的三万人马,都是此前打算进攻河东事后又撤回来的军队。
在从河东退兵以来,张辅便一直滞留在潼关华阴一带,负责弘农与冯翊之间的物资转运。对于此前在河东主动撤兵一事,他并不感到耻辱,反而自认为自己识破了刘羡的一个阴谋。此时见到刘羡率众来到此处,他又多想了一阵,立刻遣使去向河间王表示:
“刘羡似乎察觉到我军攻势在即,于是渡河前来,似要挑动我部主动出击,分而破之。请我王放心,我已识破刘羡用意,绝不出城浪战,以潼关之天险,刘羡绝无可能攻破!我王可派兵绕击其后,趁此良机,将其一举歼灭。”
张辅认为此次河东军的主动进攻,又是一计谋。
潼关乃是天下闻名的天险,不只是本身的关城是用最高规格的砖石结构,其本身所占据的麟趾原地形,仅有一条禁沟可以往来,且禁沟起伏高达百丈,这使得正面进攻极为困难。须知当年马超占据潼关之后,曹操以数倍的兵力优势,也不能正面攻克,而是要渡河绕过潼关,在渭南平原上决战取胜,方才夺回潼关。
有此前车之鉴在,不难明白,刘羡除了引诱守城的西军出城来战外,并无夺城取胜的机会。
只是刘羡几次挑战约战不成,却也没有撤退的意思,反而在风陵渡口修建营垒,做出一副就要在潼关前死磕的模样。河东军的士卒甚至在周遭坞堡中张贴露布,公开宣称说,河间王奉君无道,屠戮百姓,有大罪于天下,安乐公替天行道,誓要诛杀国贼河间王,其余从者,若能改邪归正,倒戈卸甲,将不予追究。
散布这种言论,刘羡的姿态已经不是主动出击,而是要经略关陇了。那这也就意味着,刘羡与河间王双方的关系,再无任何回旋余地,几乎就是不死不休。
“刘羡这是何意?他真的要以河东一隅之力,拿下整座关中?”当消息传到陕县后,司马颙有些不可置信,近乎喃喃地问阎鼎道。
“我想应该不会吧?这大概率是一种诱敌之计,如果他真的有意与殿下决战,那绝不会把地点选在潼关。”
阎鼎认为,如果要经略关中,进攻潼关无疑是一个愚蠢的主意,因为攻克潼关实在太过困难,甚至比攻克长安还不可能,刘羡一定有别的用意。
“可问题是,河东军动员了不少人,不可小觑啊!”
司马颙根据斥候的报告,在地图上勾勒出河东军的动态。
“总数最少有两万人,以河东目前的民力,动员四万人就是极限了。他带着过半的兵力来到潼关,若不是要攻克潼关,是来干什么呢?难道就自己冲入一片绝地之中,白白让我们围歼吗?”
可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即使完全不明白刘羡的意图,征西军司也必须给出回应,不然堂堂十数万大军,被两万人袭扰而没有回应,也太不像话,会极大地影响西军的士气。
于是司马颙下令,让原本准备进攻夏阳的彭随所部,率军赶赴潼关。这样潼关的兵力多达六万,且有相当的老卒精兵。在获得绝对的兵力优势以后,正面与刘羡作战,无论刘羡有什么设计,也很难挽救这样的劣势。
彭随带兵出发的日子,已经是刘羡兵临潼关的第三日了。结果走在路上不到半日,就传来了另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
“什么?潼关的所有船只被烧毁了!”
司马颙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再也无法在陕县安坐了。他将诸项杂务交给阎鼎,自己轻骑领数百人,追上了前面的彭随大军,继而朝潼关前的牛头原出发。
抵达牛头原时,天上下起大雨。这不是寻常的大雨。早上下的雨,到半夜了还下个不停,就像有人用鼓槌不断敲打太阳穴。渐渐地,道成溪,溪成河,河成海。倾盆大雨到了第二天早晨才停。
司马颙穿过牛头原后的桃林,距离潼关不到五里时,正好撞上了张辅派来的使者,说河东军趁着雨停,已经渡河返回渭水北岸了。
接下来,他踏上潼关,看到了麟趾原下的一片狼藉。虽然大雨冲刷了一日夜,可仍然冲刷不去大火燎过的痕迹。麟趾原下一片熏黑,到处都是船只破碎的残骸碎片,河岸边的芦苇荡也烧去了一大片,大河汹涌洗刷之下,那些黑褐色的木片在光秃秃的河岸上来回撞击,一股难闻的草木灰味令人反胃。
“在敌军到来后,我们本来已经把船只都聚集在了潼关之西,只想着他们既无法攻破潼关,这些船只自然也非常安全,却没想到,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潼关。”
张辅的声音很低,全没了以往的意气风发,其余人也沉默不语,现场静得有些可怕。而河间王司马颙沉默之中,眼神可怕得直欲杀人。但他到底不是那种因失败就胡乱怪罪下属的庸人,还是很快恢复了冷静,深吸一口气,将苦涩消化在喉头,他对属下们说道: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也没想到他目标在此,现在懊恼也无用了。还是好好想想,他这么做,到底有何影响,该如何将功补过吧。”
刘羡的作战计划确实出乎人们的认知,常人关于战争的思维,要么关于城池关卡,要么关于军队民力,可刘羡的着眼点却并不在这两者上,他清醒地认识到,在当下的关中战争中,决定战争走向的,既不是兵力,也不是战马,而是船只。
渭水与大河将关中划分成了渭北、渭南与河东三个区域,而军队想要在这三个区域间自由跨越,必须要有相当数量的船只才行。更不用说,船只还影响到了漕运与后勤,进而影响到前线的士气。刘羡因此意识到:若是能毁去征西军司所拥有的船只,对方的行动乃至投送能力,就会大大受限。于是便有了这么一次违背常理地袭击。
而等西军明白过来刘羡的意图时,大错已经铸成,一切都已经晚了。
司马颙问张辅道:“我们损失了多少艘船只,还剩下多少?”
“殿下,我们之前搜罗了三郡六百四十六艘船只,基本都在这里了。刘羡半夜派二十余艘载满了木柴的火船过来,几乎两刻钟,就将这里烧光了,我们即使拼尽全力,最后只保下来十数艘小船。”张辅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十来艘小船,约等于没有。而张辅的意思又表示,关中的大部分船只都在这里,短时间内完全无法补充。这令司马颙大为气馁,他又问道:“我们要造船补充,又需要多长时间?”
“这需要专门的船匠,就算把诸郡的船匠都招来,最快也需要一个月。”
“一个月?”司马颙眉头一跳,再次强抑自己的不满,立马做出布置道:“那就立刻去做!还有,追查刘羡现在的下落!”
事实上,刘羡现在距离司马颙并不遥远,他如今就在距离潼关二十里的地方,也就是洛水与渭水的交汇处扎营,并与何攀讨论着下一步的计划。
“这里是个好地方啊。”何攀打量三河口的周遭,口中做着感慨。
由于两水相交,在脚下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河曲之地。而且此地身处滩涂,稍有高原,视野开阔,一旦周边十里内有人渡河,都会很快为其发现。
这就意味着,在此处立营,任何人想要从渭南渡河到渭北,都必然会遭受这一营地的袭扰。而想要杜绝这一烦恼,就只能正面进攻这座三面环水的营垒,而这无疑是一件极为困难的蠢事。
刘羡就是看重了这一点,所以才来到三河口。
他对何攀说:“何公,烧毁了潼关那批船只后,你估计能拖西军多少时间?”
何攀稍作沉吟,说道:“如果说是在蜀中,我估计最多能拖二十天,但这里是关陇,我估计船匠不足,要恢复原有的船只规模,大概要等一两个月吧。”
“一两个月吗?那就按一个月算吧。”刘羡微微皱眉,又道:“可按照我们的计划,要最少三个月时间。”
“何公,我给您留五千人,一百条船,让您守在这里。要确保一个月过后,您还能再守两个月,不让任何西军渡河,威胁到渭北迁徙的百姓,怎么样,您能做到吗?”
何攀用手抚摸过胡须,玩笑道:“请主公放心,再怎么说,我也是参与过灭吴之役,监造过水师的。虽说陆战上可能不及西军,但在水面上,我与王襄阳(王濬)下建邺的时候,这些人还不知在哪里吃奶呢!”
听到这个玩笑,刘羡也不禁莞尔。他想起当年平吴之役结束后,何攀跟随在王濬身后,进京献礼的时候,自己也不过才七八岁,令他心生感慨,继而对何攀行礼道:“那就有劳何公了。”
老实说,其实这个开局并不算顺利。虽然刘羡顺利地烧毁了西军位于潼关的船只,可由于迎面便下了一场大雨,土地已经变得泥泞,这对于急需要加快速度的迁民工作来说,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困扰。
但这是事先已经预料过的,虽然此时自己已经不在河东,但刘羡相信自己的属下们,他们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事实上,在下定决心后的这三个月里,整个幕僚团都在竭尽所能地贡献才智。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一件超出旁人想象的事业,一旦成功,整个团体的战略态势都会发生根本的转变。因此他们抛下了之前所有的矛盾与龃龉,在此刻完全成了一个团结的整体,发挥出了惊人的效率。
虽然在西军看来,这三个月,河东是陷入了沉寂之中,但实际上,河东军却悄然完成了迁民的所有准备。
首先是扩军,河东军从原本仅有的两万余人,迅速扩张到了近五万人。然后是劝民,属吏们竭尽全力地到乡县中动员民众,希望他们在夏收后随之迁徙,获得了极大成功,绝大部分的遗民最终都同意了进行远徙,仅有少量人选择了留下来。与此同时,还有诸如整顿物资、梳理路线,联络盟友等种种杂务,除去少部分事务还在等待结果外,基本都顺利完成。
其实这里面有许多征兆,若西军的斥候细心一些,往这个方向多加了解,其实不难推理出事情的真相。但由于整个计划过于出乎常理,导致整整三个月内,征西军司从上到下,都没有发现这个可能。
而现在,随着刘羡烧毁了潼关的西军船只,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完成了。
这也就意味着,计划中所有规划好的环节,都要随之共同推行。不管征西军司的反应如何,也不管中间出现了什么意外,都要毫无迟疑地走下去。毕竟这个宏大的计划就如同一块下山的石头,一旦启动了第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刘羡身为其中的一员,也只能顺应这块石头的力量,等待终点的抵达。
事实也确实如此,将说好的物资交接给何攀以后,刘羡不再在此地多留,而是按照事先计划,率领余下的兵众转而北上。接下来,他将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整个关中闹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