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黑虎堂大门,如同巨兽张开了口。
两道身影在堂内昏黄灯火的映衬下,缓缓步出。
当先一人,正是寨主尹雷凌。
他步履沉稳,龙行虎步,一身染血的玄色劲装尚未更换,浓烈的血腥气与铁锈味混合着汗味,如同他无形的披风。
那张刚毅的脸上,疲惫尚未完全褪去,却被一种大胜后的亢奋与绝对的掌控欲所覆盖。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带着睥睨四方的气势。
紧随其后半步的,是白逸。
他依旧是一身素雅长衫,手持折扇,面色略显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冰锥。
他微微落后尹雷凌半步,姿态恭敬,却无形中散发着一种运筹帷幄的智囊气场。
这两人的现身,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滴入冷水,瞬间引爆了全场的热情!
“寨主威武!”
“白先生神算!”
“大胜!大胜!大胜!!!”
……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冲天而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狂热的情绪如同实质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刀枪被高高举起,敲击着地面和盾牌,发出沉闷而狂野的鼓点。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一种盲目的崇拜,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两位将他们带向“胜利”的核心人物。
尹雷凌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他抬起那只骨节粗大的手掌,缓缓下压。
如同拥有魔力,喧嚣的声浪在他这个动作下迅速平息,最终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激动心跳。
整个广场陷入一种充满期待的寂静。
“诸位兄弟!”
尹雷凌的声音如同洪钟,在寂静的广场上炸开,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煽动力:
“昨夜一战,尹某幸不辱命!率领我宴山儿郎,痛击朝廷鹰犬,斩敌酋,缴军械,扬我山寨威名!”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广场上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和悬挂的人头:
“此战,就是要告诉那些高高在上的狗官!我宴山寨,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敢犯我虎威者,必付出血的代价!”
人群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好!!!”
喝彩声直冲云霄。
尹雷凌享受着这山呼海啸般的拥戴,继续高声道:
“尹某在此立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我将带领兄弟们,继续扫荡四方,劫富济贫,为兄弟们谋取更多的富贵荣华,为我宴山寨开疆拓土!”
“昨夜所有缴获……”
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那些眼巴巴望着战利品的寨众:
“不分大小,不论贵贱,将尽数分给昨夜参战的每一位兄弟!”
“我尹雷凌,一文不取!所有功劳,皆归浴血奋战的兄弟们!”
最后的承诺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整个广场彻底沸腾。
“寨主英明!!!”
“誓死追随寨主!!!”
狂喜的浪潮席卷了每一个人。
那些堆积的战利品甲,在众人眼中瞬间化作了黄澄澄的金子和白花花的银子!
昨夜的血战与伤痛,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加倍的补偿。
尹雷凌的威望,在这份慷慨和胜利的光环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梁进就站在这狂热的漩涡边缘。
他脸上挂着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欣赏的微笑,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他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眼神深邃,不起波澜。
而他身后的雷震和肖六,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雷震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跳动,看着被众星捧月的尹雷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肖六则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扫视着周围狂热的人群。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梁进之前辛苦建立起来的核心地位,正在被这场胜利的洪流迅速冲垮、稀释。
人群中,孟威正奋力朝着尹雷凌的方向挤去,脸上写满了困惑和急于弄明白昨夜变故的焦躁。
而他身后原本跟着的蓟彦和丁嘉,却在人群的推搡和喧嚣中,悄无声息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那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他们没有跟随孟威,反而借着人群的掩护,如同两条滑溜的泥鳅,不动声色地向后挪动,试图隐入人群深处,消失在此地。
就在这时。
尹雷凌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梁进身上。
他脸上的笑容更盛,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熟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朗声笑道:
“哈哈哈!宋英雄!你可算是舍得从那温柔乡里出来了!”
他的声音洪亮,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昨夜行动,兄弟们可都盼着你这位大英雄出马,一展神威呢!”
“奈何啊,宋英雄忙着照顾那位木姑娘,连房门都难得踏出一步。”
“白先生和我几次派人去请,都吃了闭门羹!无奈之下,只能由我这个粗人,带着兄弟们去拼命了!”
这话语看似玩笑,实则字字诛心。
将梁进“沉迷女色”、“不顾大局”的形象牢牢钉死。
果然。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爆发出阵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声和窃窃私语。
无数道目光投向梁进,充满了玩味、轻视甚至鄙夷。
在崇尚武力与义气的绿林之中,为了女人而耽误“正事”,无疑是极大的减分项。
雷震气得浑身发抖,肖六也面色铁青,两人几乎按捺不住要拔刀相向的冲动。
然而。
身处风暴中心的梁进,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甚至更加温和,仿佛完全没有听出尹雷凌话中的刺。
他微微颔首,姿态从容,倒像是默认了这份调侃。
尹雷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继续笑道,语气带着一种上位者施舍般的“宽容”:
“大家伙儿莫要再笑宋英雄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他话锋一转,目光带着审视落在梁进身上:
“宋英雄放心,下次我下山‘打秋风’,定给你留意几个绝色佳人,绝不让你寂寞!”
这话,惹得众人继续大笑。
尹雷凌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不过嘛,在美人到来之前,还得劳烦宋英雄先为山寨尽一份力。”
“我看,这辎重司的担子,就由宋英雄暂且挑起来吧!”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点子,补充道:
“美人嘛,都爱漂亮衣裳!宋英雄掌管辎重司,正好近水楼台,提前为你的美人们备下些绫罗绸缎,岂不美哉?哈哈哈!”
哄——!
广场上再次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
这一次,笑声中的戏谑和轻视更加赤裸裸。
辎重司?那是什么地方?
管粮草、管衣物、管杂物的后勤部门!
并且辎重司已经有主,由“铁算盘”钱富管理。
辎重司虽然重要,却是实打实的“内勤”,远离核心战斗和决策圈,更无半分冲锋陷阵、扬名立万的荣光!
由“宋英雄”这样的顶尖战力去管后勤?
这简直是把猛虎关进笼子,让蛟龙去管虾米!
尤其尹雷凌这番安排,以“照顾美人”为名,行打压架空之实,充满了居高临下的羞辱意味!
偏偏他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
大胜之后,人心所向;梁进“失德”在前,理亏于人;而辎重司本身,又确实是“重要”部门,梁进在山寨中还没有正式职位,让他掌管辎重司也算得上“提拔”。
怎么看,都似乎能说得过去。
这使得尹雷凌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众人之中虽然有人对此有疑问,却并未有人主动为梁进说话。
一时间,广场上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梁进身上,等待着看梁进的反应。
是暴怒翻脸?
是忍气吞声?
还是……?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梁进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甚至更盛了几分。
他抱拳拱手,声音清朗,毫无半分火气:
“寨主厚爱,宋某感激不尽!”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
“只是,宋某才疏学浅,于钱粮物资管理之道实属门外汉。辎重司乃山寨命脉所系,责任重大,宋某唯恐才不配位,贻误了山寨大事。”
“还请寨主收回成命,另择贤能,宋某感激不尽!”
拒绝了?!
人群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没料到,梁进竟然会如此干脆地拒绝!
而且是以如此谦恭有礼的姿态!
他是在赌气?
还是在以退为进?
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响起。
尹雷凌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梁进的拒绝,无疑是在当众削他的面子。
他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压迫:
“哦?宋英雄这是嫌弃辎重司的职务太低微了?”
“还是觉得我尹某人安排不公?”
梁进微微摇头,神态依旧从容:
“寨主误会了。”
“绝非嫌弃,更非质疑寨主公允。”
“实在是……”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
“宋某养女小玉,近日武功修习到了紧要关头,瓶颈难破,心神躁郁。”
“宋某身为养父,责无旁贷,正欲带她前往西峰,寻一僻静之地闭关潜修,助她突破难关。”
“此去时日不短,恐难兼顾寨中事务,更遑论辎重司重任。”
西峰?!
这个名字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宴山西面那座孤悬的绝壁!
除了山顶一座简陋的哨塔和几个轮值的喽啰,那里常年大风呼啸,怪石嶙峋,连飞鸟都不愿多做停留,堪称鸟不拉屎的绝地!
梁进竟然主动提出要去那种地方?
还是带着养女去“闭关”?
这哪里是拒绝职务?
这分明是主动退出了宴山寨的核心权力圈!
是彻底的交权!
是自我放逐!
众人心中的惊愕无以复加。
他们预想中的龙争虎斗、权力倾轧并未发生,这位曾叱咤风云的“宋英雄”,竟然选择了最彻底的退让?
是自知不敌尹雷凌的威望,选择明哲保身?
还是……另有所图?
尹雷凌也明显怔住了,他下意识地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白逸。
白逸的眉头早已紧紧蹙起,手中的折扇停止了摇动,眼神中充满了审视和不解。
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看不透梁进的用意。
尹雷凌心中念头急转。
梁进主动退让,放弃权力,这无疑是他乐于见到的结果,省去了许多麻烦。
但对方如此干脆利落,甚至自请前往绝地,反而让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不过,此刻众目睽睽之下,这无疑是树立他宽宏大量形象的最佳时机!
他脸上迅速堆起惋惜和理解的复杂表情,长叹一声:
“唉!原来宋英雄还有如此难处!儿女之事,确是重中之重!”
“既然如此,尹某岂能不成全宋英雄的一片慈父之心?”
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
“辎重司的重任,那就……”
他的目光扫向梁进身边的雷震和肖六,显然打算顺势将这两人也安排进辎重司,纳入他的掌控范围。
“寨主且慢!”
梁进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尹雷凌的话头。
他脸上带着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微笑:
“宋某还有一事相求。”
“此次西峰闭关,环境恶劣,需要人手帮忙搭建临时居所,照料小玉日常起居。”
“宋某想请我的两位兄弟雷震、肖六,以及新加入的钟离撼,一同前往西峰相助。”
“恳请寨主应允!”
尹雷凌的目光瞬间阴沉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
他死死盯着梁进,胸中一股怒火升腾!
这宋江,步步退让是假,釜底抽薪才是真!
他不仅自己走,还要带走身边最核心、最能打的三个心腹。
这相当于将他梁进在山寨中最后的根基也连根拔起,彻底抽离!
尹雷凌几乎想立刻拒绝,甚至借机发作!
然而……
广场上成百上千双眼睛正注视着他。
梁进姿态放得如此之低,理由又如此“充分”,他若强行拒绝,不仅显得心胸狭隘,更可能激起一些不明真相之人的同情。
他需要的是绝对的掌控和稳固的权威,而不是在梁进主动退场后还落个打压功臣的恶名!
强压下心头的怒意,尹雷凌的脸色几经变幻,最终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宋英雄……爱女心切,考虑周全。既然开了口,尹某……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雷震、肖六、钟离撼,你们三人,就随宋英雄一同前往西峰吧!”
梁进笑容满面,抱拳深深一揖:
“多谢寨主成全!”
姿态无可挑剔。
随即,他不再有丝毫停留,转身对着雷震和肖六示意。
三人排开人群,在无数道或惊愕、或惋惜、或鄙夷、或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视下,大步流星地朝着住所方向走去。
背影决绝,没有半分留恋。
尹雷凌看着梁进远去的背影,眼睛危险地眯成了一条缝,一丝寒光在眼底掠过。
让梁进如此“体面”地全身而退,还带走了三个好手,这无疑让他精心营造的强势形象蒙上了一层阴影。
必须立刻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必须用更强烈的刺激,来冲刷掉梁进留下的痕迹!
他猛地转身,脸上瞬间换上雷霆之怒,对着早已准备好的手下厉声喝道:
“把人给我带上来!”
随着尹雷凌一声令下,人群后方一阵骚动。
几个如狼似虎的寨兵,粗暴地推搡着两个被五花大绑、穴道被封的人,跌跌撞撞地押到了广场中央,跪倒在尹雷凌和白逸面前!
当看清那两人的面容时,整个广场瞬间死寂!
落针可闻!
蓟彦!丁嘉!
这两人,赫然是孟威的心腹干将!
是平日里在孟威身边鞍前马后、称兄道弟的人物!
“寨主!这……这是怎么回事?!”
人群中的孟威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出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惊怒和难以置信:
“蓟兄弟!丁兄弟!他们犯了什么大罪?为何如此对待?!”
孟威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爹刚死,地位一落千丈,如今连他仅剩的心腹都被当众捆绑羞辱?
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他必须问个明白!
尹雷凌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又瞥了一眼惊怒交加的孟威,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
“孟威!你把他们当兄弟?可惜啊,人家把你当傻子耍得团团转!”
他的声音如同寒冰,刺骨锥心:
“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是朝廷安插在我宴山寨的内奸!是六扇门的走狗!”
轰——!
如同平地惊雷!
整个广场瞬间炸开了锅!
惊呼声、怒骂声、倒吸冷气声此起彼伏!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人!
“不可能!”
孟威下意识地嘶吼反驳,但声音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不可能?”
尹雷凌嗤笑一声,如同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我早就料到,昨夜大胜归来,身份败露的他们必定如丧家之犬,急于逃出山寨通风报信!所以我早已命人暗中布下天罗地网!”
“果不其然,他们像两只无头苍蝇,一头就撞进了我的口袋!”
“人赃并获,还想狡辩吗?!”
跪在地上的蓟彦早已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的额头淌下,浸湿了衣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神中充满了绝望的死灰。
他身旁,丁嘉则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狰狞,嘶声吼道:
“若是英雄好好,那就给我来个痛快吧!”
这近乎默认的嘶吼,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孟威的心口!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
无数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前阵子每次他带队外出,无论计划多么隐秘,总会“恰到好处”地撞上官府精锐的埋伏,损兵折将,狼狈不堪……
难怪梁进每次都故意激他分开行动,原来是早就察觉他身边有鬼!
难怪昨夜白逸要单独告诉他“日出时分,进攻南面哨所”的假情报,原来那根本就是陷阱!
是故意通过他的嘴传给这两个内奸,再由他们传给官府,从而将官军主力引入尹雷凌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
只有他孟威,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小丑!
被自己信任的“兄弟”玩弄于股掌之间!
巨大的愤怒、无边的羞耻、以及被愚弄的滔天恨意,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原以为自己父亲死后,他还能得到尹雷凌和白逸这两个叔伯的照顾。
可如今看来,他们也只是当自己是个没脑子的废物而已!
他们甚至不屑于告诉自己实情,仍由自己被如此戏耍,当着整个山寨的人丢尽脸面。
他们从来不考虑,自己以后还如何在山寨中立足!
“啊——!”
孟威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再也无法面对周围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嘲笑的目光。
他猛地推开身前的人群,像一条丧家之犬,头也不回地、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片让他颜面扫地的广场。
“没出息!”
尹雷凌看着孟威逃窜的背影,冷哼一声。
随即他转向全场,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都给我看清楚了!这就是背叛山寨、私通朝廷的下场!”
“给我砍了!把人头挂上寨门!曝晒三日!以儆效尤!”
山寨士兵离开举刀。
“遵命!”
刀光如雪,在暮色中划出两道凄厉的寒芒!
“噗嗤!”
“噗嗤!”
两颗大好头颅带着喷溅的血泉,滚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蓟彦那惊恐扭曲的面容,丁嘉那兀自圆睁的、充满不甘的眼睛,在血泊中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很快,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被长矛高高挑起,悬挂在了宴山寨那粗犷的寨门之上。
粘稠的血液顺着矛杆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黄昏的光线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
梁进的住所内。
气氛与广场的喧嚣和血腥截然不同,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压抑。
雷震烦躁地在屋内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暴熊,拳头捏得死紧,终于忍不住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震得杯盏乱跳:
“大哥!我们真的要去那西峰?”
“那鬼地方除了石头就是风,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这跟被流放有什么区别?!”
他瞪着梁进,眼中满是不解和憋屈:
“咱们这一走,宴山寨里就彻底没咱们什么事了!”
“等尹雷凌那厮把人心都收拢过去,把咱们彻底边缘化,到时候他想怎么揉捏咱们就怎么揉捏!”
“等他对我们下手的时候,恐怕连个替咱们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肖六虽然没说话,但紧锁的眉头和忧虑的眼神,也清楚地表达了他的困惑和担忧。
他默默地收拾着一些简单的行李,动作却显得有些沉重。
梁进坐在桌旁,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适合孩童使用的纤细短剑,寒光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庞。
对于雷震的质问,他只是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解释。
“笃笃笃……”
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紧接着,高大的身影推门而入,正是新加入的钟离撼。
他面色沉稳,对着梁进抱拳躬身,声音低沉而清晰:
“宋大哥,您所料不差。”
“属下已仔细查验过昨夜缴获的战利品清单,并暗中核对过辎重司的库存。”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
“此次缴获,金银、兵器、甲胄皆有,唯独……粮草颗粒未见!”
“不仅如此,辎重司现存粮草储备,与一月前的账目相比,已悄然下降……整整两成!”
雷震和肖六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愕。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迷惑。
刚才在广场上,尹雷凌还试图将辎重司这个烫手山芋塞给大哥或他们,转眼间,钟离撼就带来了辎重司粮草短缺的确切消息?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大哥早已未卜先知?
“大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雷震急切地追问,他隐隐感觉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梁进放下擦拭的短剑,寒光收敛。
他目光扫过三位兄弟,声音平静却带着洞察一切的力量:
“前阵子,我率众外出行动时,就发现了一个蹊跷之处。无论我们袭击的是富户庄园还是官府营地,所获粮草都越来越少,甚至可以说是断崖式下跌。”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那时我便怀疑,官府恐怕已经在宴山方圆百里之内,开始暗中施行坚壁清野之策!他们正不惜一切代价,将附近所有能搜刮到的粮草,要么运走,要么焚毁!”
“目的,就是要彻底掐断我宴山寨的粮道,困死我们!”
雷震闻言,心中飞快盘算了一下,疑惑道:
“可……可就算现在粮草比上个月少了两成,只要咱们勒紧裤腰带,省着点吃,支撑个半年总没问题吧?”
“尹雷凌那厮急着把辎重司推给大哥,难道就为了半年后可能出现的短缺?”
梁进微微一笑:
“半年?”
“那是太平光景的算法!若是在战时呢?”
他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紧迫感:
“一旦战端开启,人吃马嚼的消耗,将是平日里的数倍!”
“若是再被朝廷大军围困山寨,断绝一切外援,那辎重司里剩下的这点粮草……”
梁进没有再说下去。
但那未尽的含义,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扼住了雷震、肖六和钟离撼的心脏!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来!
雷震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大哥!”
“您是说……朝廷……要对宴山寨动真格的了?!”
梁进微微颔首,眼神锐利如刀。
他通过【千里追踪】,早已锁定了严子安、岑睿峰以及那位六扇门名捕擒风的行踪。
他们正目标明确,路线清晰,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直扑宴山而来!
这绝非小打小闹的清剿!
肖六此刻也恍然大悟,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原来如此!难怪……难怪尹雷凌处心积虑要把辎重司塞给大哥!他定是早就察觉粮草短缺的危机,也预料到朝廷大军将至!”
“他是想把大哥架在火上烤!等粮草耗尽,军心大乱之时,就把所有罪责都推到大哥头上!说他玩忽职守,中饱私囊,甚至……通敌资敌!”
“届时他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来收拾残局,顺理成章地将大哥……置于死地!”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雷震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他猛地一拍桌子,怒发冲冠:
“卑鄙!无耻!尹雷凌这狗贼,枉我还以为他是个直性子的好汉!没想到心肠如此歹毒阴险!”
“大哥!他都这样算计咱们了,咱们还去什么西峰?那不是坐以待毙吗?咱们现在就应该……”
雷震说到最后,没能说完。
梁进却笑道:
“就应该怎样?”
“冲出去和他火并?在人心尽归他手的时候?在朝廷大军即将压境的时候?”
“这样即便我们打赢了,可这宴山寨却也被彻底打散了。”
他站起身,走到雷震面前,拍了拍这位耿直兄弟紧绷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杀人命易,收人心难。”
“我一点都不担心尹雷凌,之所以留着他,是因为他对我的计划还有用。”
梁进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了喧嚣渐息的广场方向,嘴角那抹冷峭的笑意再次浮现:
“现在,正是他最春风得意、最志得意满的时候。”
“但是……”
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扫过三位兄弟,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掌控一切的自信:
“却,也是他即将跌落之际!”
梁进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却蕴含着更强大的力量:
“放心吧,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我能解决。他们无法带领山寨走出的绝境,只有我能找到生路!”
他拿起收拾好的简单行囊,率先向门外走去,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挺拔而孤绝:
“迟早,所有人都会明白,在这宴山寨,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究竟谁……才是真正能带领他们活下去的人!”
“走,去西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