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山寨那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了一瓢冷水,瞬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狂热。
胜利的余烬尚未冷却,山寨上下已然陷入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
酒肉消耗的速度前所未有,喧哗声日夜不息,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对下一次胜利的渴望和对寨主尹雷凌的狂热崇拜。
汉子们摩拳擦掌,眼巴巴地盼着寨主再度挥旗,带领他们痛饮官兵之血,再建奇功。
然而……
令人费解的是,作为胜利核心的尹雷凌与白逸,这两日却如同销声匿迹,再无任何行动的风声传出。
这份刻意的沉寂,如同笼罩在山寨上空的阴云,让敏锐之人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黑虎堂。
沉重的橡木大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堂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在巨大的石柱旁摇曳,将墙壁上悬挂的狰狞兽首和兵器映照出扭曲跳动的影子,平添几分肃杀与压抑。
偌大的厅堂此刻空旷得惊人,只有两人对坐。
尹雷凌高大的身躯深陷在铺着虎皮的主位中,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坚硬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他此刻焦躁的心跳。
白逸则坐在下首,手中那把从不离身的素白折扇并未展开,只是被他紧紧攥着,扇骨几乎要嵌进掌心。
两人之间巨大的长条案几上,堆积着厚厚一摞刚刚送来的情报卷宗,如同小山。
每一份卷宗都代表着山下传来的坏消息。
“宋江……比预想中更滑溜。”
白逸的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丝挫败:
“本想借辎重司的烂摊子将他架在火上烤,逼他出头。”
“没想到,他竟毫不在乎颜面地将事情推诿回来,置身事外。就仿佛,他有着足够的底气一样。”
尹雷凌冷哼一声,眼中寒光闪烁:
“哼!我才离寨月余,山下竟已天翻地覆!”
“官府竟在宴山周边搞起了坚壁清野!村落十室九空,粮仓颗粒无存,道路处处设卡!我们的人别说劫掠粮草,连靠近都难如登天!”
“再这样下去,不用官兵打上来,我们自己就得先饿死!”
他抓起一份最新的密报,狠狠拍在案上:
“更糟的是这个!朝廷大军前锋已过黑风口,距离我宴山主寨不过三日脚程!斥候回报,这次官军规模空前,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
“更麻烦的是其中人员混杂,有州府的守备军、六扇门的鹰犬、王府的爪牙、还有那些为了赏金投靠官府的江湖败类……数量多得让人心惊!”
白逸拿起另一份卷宗,声音凝重:
“没了蓟彦和丁嘉那样的内奸来利用,再想复制上次的大胜,难如登天。官兵吃一堑长一智,必然更加谨慎。”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当前严峻的形势剖析得淋漓尽致。
每一条情报都如同沉重的铅块,不断加码,压得黑虎堂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商议许久,对策却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有用的涟漪。
焦躁、无力、以及深切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两人的心头。
长时间的沉默再次降临。
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尹雷凌愈发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最终。
白逸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猛地抬起头,直视着尹雷凌那双因压抑怒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寨主……或许……我们该考虑弃寨转移了。”
尹雷凌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霍然站起!
“什么?!”
巨大的力量带倒了沉重的座椅,砸在地上发出轰然巨响!
他双目圆睁,死死瞪着白逸,额头青筋暴跳,一股狂暴的杀气瞬间充斥了整个黑虎堂:
“白逸!你他娘的是不是发高烧烧糊涂了?!说话不过脑子吗?!”
“打都没打,就要老子放弃这经营了十几年的心血基业?!你给老子想清楚了再说!”
白逸迎着尹雷凌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目光,身体微微绷紧,无奈叹息一声。
他这话恰恰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口的。
作为智囊,他所看的不能只是眼前,而是长远。
根据他所掌握的情报,长州守备军倾巢而出,平城郡王府的精锐护卫也参与其中,两军合流,兵力恐已逾万!
宴山寨虽号称有五千人之众!
可单单这片山,根本难以养活这么多人。
所以留在山寨之中聚集的皆是精英,其余大部分成员则分散在这片山周围的各个村庄城镇之中。
当有需要的时候,只需山寨发送信号,所有成员便能迅速聚集而来。
一旦真到了官兵围山、刀兵相见之时,能抛家舍业、冒死回援山寨的核心兄弟,能有半数已是万幸!
兵力上,宴山寨已处绝对劣势!
更要命的是粮草!
官府坚壁清野,导致宴山寨有出无进!
山寨存粮本就不多,如今又面临危机!
一旦断粮,军心必溃,届时不用官兵攻打,山寨内部就会分崩离析,逃兵四起!
而最致命的,是顶尖战力!
二当家孟广不幸罹难,宴山寨已折一臂。
如今寨中虽有尹雷凌和宋江两个高手,可他们互相已经势成水火,内部不合,强敌环伺,此乃大忌!
反观官兵,六扇门名捕擒风,三品修为,坐镇中军,已是明牌。
平城郡王府必有高手随行,那个能与擒风平起平坐的白面官员,深浅难测!
再加上那些依附官府的武林败类。
这使得宴山寨根本没有胜算!
至于上次的“大胜”,不过是利用内奸,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吃掉了一支打算抢功从而冒进的小股官兵而已!
于官兵主力而言,不过皮肉之伤,根本未动其筋骨!
白逸耐着性子将局势分析完,胸膛微微起伏,目光灼灼地盯着尹雷凌:
“寨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与官兵正面硬撼,只会将我们逼入绝境,将兄弟们带入死地!只要骨干尚存,众志成城,即便暂时放弃宴山,我们亦可择机东山再起!”
“但若兄弟们拼光了,血流干了,纵使守着这空荡荡的山寨,又有何用?”
“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他挺直脊背,已然做好了迎接尹雷凌雷霆震怒的准备。
然而,预料中的狂风暴雨并未降临。
尹雷凌如同被定身般僵在原地,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凝重。
他胸口剧烈起伏,几次握紧拳头,周身气息如怒涛般汹涌澎湃,最终却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缓缓弯腰,扶起倒地的座椅,动作沉重而缓慢。
良久。
一声悠长、沉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从他喉咙深处溢出,在空旷的大厅中久久回荡。
这声叹息,如同卸下了千钧重担,也宣告了他的妥协。
这位以“傲刃雄魁”之名威震长州绿林的枭雄,终究是理智压过了意气。
他重新坐回主位,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决断:
“说吧,白逸。”
“把你的想法……都说出来。”
白逸心中巨石落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立刻走到悬挂的巨大地图前:
“寨主英明!官兵前锋预计最快三日后抵近山脚,留给我们收整撤离的时间,只有一天!必须轻装简从,只带精锐骨干和必要粮秣!”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
“路线属下已规划完毕!第一步,佯攻京城!”
指尖重重戳在象征京畿的位置:
“大张旗鼓,放出消息,就说我们要千里奔袭,直捣黄龙!京城乃朝廷命脉,中枢所在,即便明知我们力有不逮,也绝不敢有丝毫怠慢!沿途州县乃至拱卫京畿的卫戍部队,必被紧急调动,层层设防!”
“第二步,北上扰边!”
手指猛地划向北方战火纷飞的边境线:
“待吸引足够目光,立刻调头北上,做出要趁黑龙军与大乾主力鏖战之际,袭击大乾军后方粮道、策应黑龙军的姿态!大乾后方若乱,前线必然震动!朝廷为保北境安稳,定会急令追剿我们的部队分兵北上堵截!”
“这两次佯动,目标就是调动和疲惫敌人!”
白逸的声音斩钉截铁:
“连续的长途奔袭、紧急调防,足以让无论是我们身后的追兵,还是前方试图围堵的各路官军,都疲于奔命,人困马乏,建制混乱!”
“而这时……”
白逸的手指最终落在地图上某个不起眼、却标注着特殊符号的地点,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
“我们便可金蝉脱壳,折向真正的目的地!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远离朝廷核心区域,足以让我们喘息、重整旗鼓!”
尹雷凌的目光随着白逸的解说在地图上流转,眼中的凝重逐渐被一丝兴奋和赞赏取代。
他猛地一拍大腿,霍然起身:
“好!好一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妙计!环环相扣,足以搅乱整个北方的官军部署!就依你所言!”
但随即,他眉头又皱了起来:
“计策虽妙,可要让兄弟们心甘情愿抛下辛苦经营的家当,跟着我们长途跋涉、颠沛流离……恐怕不易。”
“人心浮动,队伍难带啊!”
白逸闻言,脸上却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手中折扇“唰”地一声展开,轻轻摇动:
“寨主无需说服所有人。”
“只要说服一人,则全寨可定!”
尹雷凌目光一凝:
“谁?”
白逸吐出两个字:
“宋江!”
尹雷凌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白逸从容解释道:
“世人皆知,寨中如今隐隐分为两派。寨主您是一派领袖,宋江则是另一派的核心。”
“一旦您下达撤离的命令,那些心中犹豫、不满、甚至存有异心者,必然会下意识地寻求宋江的支持,以其为旗帜来反对您!”
“可……若是连宋江都率先表态,全力支持寨主的决定呢?”
他眼中闪烁着洞悉人心的光芒:
“那么,还有谁敢跳出来反对?还有谁有能力掀起风浪?宋江的支持,就是稳定军心的定海神针!”
“至于说服宋江……”
白逸笑容更深:
“不难。他是个聪明人,一个极其务实的聪明人。”
“只需将我们掌握的情报,尤其是官兵兵力、高手数量、粮草断绝的窘境,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他看,他自会权衡利弊!”
“他宋江犯下的可是劫掠赈灾银、对抗朝廷的滔天大罪!朝廷断无可能接受他的投诚,他跟我们一样,只有一条道走到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留在这里死守,只有死路一条!跟我们走,尚有一线生机!”
白逸顿了顿,看向尹雷凌,语气郑重:
“当然,此计能成,还需寨主您……暂时放下与宋江的成见,以大局为重,展现出足够的诚意。”
尹雷凌沉默片刻,脸上阴晴不定。
最终。
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大敌当前,人合方能求生!个人恩怨,暂且搁置!”
“只要能保住山寨根基,保住兄弟们性命,我尹雷凌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他是个雷厉风行之人,一旦决定,绝不拖延:
“事不宜迟!白逸,带上情报,我们这就去西峰,找宋江!”
两人迅速收拾起关键卷宗,推开沉重的黑虎堂大门,步履匆匆地没入山寨喧嚣却暗藏危机的光影之中。
…………
宴山西峰。
此地孤悬于万仞绝壁之上,凛冽的山风日夜不息地呼啸着,刮过嶙峋的怪石,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呜咽。
这里与那充满喧嚣、躁动、充满血腥味的宴山寨,恍若两个世界。
几间简陋却坚固的木屋依着山势搭建起来。
屋前,一块不大的平台被人工削平,成了临时的演武场。
此刻,平台上正上演着一幕惊心动魄的景象。
“唳——!”
一声穿金裂石的清越雕鸣响彻云霄!
巨大的神雕展开足以遮天蔽日的双翼,乘着狂暴的山风,如同金色的闪电,从深邃的苍穹俯冲而下!
它的速度快到极致,带起的气流在平台上卷起一股小型旋风!
雕背之上,小玉娇小的身躯紧贴雕颈,稳如磐石。
她眼神锐利如鹰,紧紧锁定下方平台中央那个特制的箭靶。
山风猛烈,吹得她衣袂狂舞,发丝乱飞,但她搭箭、开弓的动作却流畅稳定得可怕!
“咻!咻!咻!”
三道乌光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啸!
强劲的山风似乎要将箭矢吹得偏离轨迹。
然而那箭矢却仿佛拥有灵性,在空中划过几道看似凌乱实则精妙的弧线后,竟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接连命中百步之外空地中央的箭靶红心!
“轰!轰!轰!”
三声沉闷的巨响几乎同时爆发!
那厚实的木制箭靶竟承受不住箭矢蕴含的恐怖穿透力和后续爆开的劲力,瞬间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好——!!!”
平台边缘,雷震、肖六、钟离撼三人齐声喝彩,眼中充满了由衷的赞叹和震撼。
雷震更是赞道:
“小玉这箭术越来越高明了。”
“虽然小玉只有七品境界,但是她只要在神雕背上,五品境界之下的武者没人能逃得脱她在天空中的追杀。”
“就连五品武者,恐怕也有被她慢慢耗死的风险。”
小玉的箭术,若是在地面之上,恐怕对于高出她境界太多的武者难起作用。
可一旦加上了神雕俯冲的速度,这会让小玉射出的箭威力恐怖到一个可怕的程度。
六品、七品武者,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威力,往往一两箭就会被射死。
也只有能够做到内力外放的五品武者,也才能抵挡这样的羽箭。
可五品武者内力毕竟薄弱,若是被小玉纠缠上,又没有合适的地形躲避,那么恐怕迟早会被耗死。
毕竟小玉飞在天空,就已经相当于落于不败之地。
一旁的钟离撼,此刻也面露凝重,由衷感叹:
“若是这神雕带着小玉俯冲下来近身搏杀,那冲击力配合利爪尖喙,连我都未必敢硬接!”
“恐怕第一时间就得躲进我的大钟里保命!”
这话,并非只是单纯夸赞,而是亲身感受到那俯冲之势带来的恐怖压迫感。
钟离撼虽然已经四品境界,但是他却也没有勇气正面同这神雕死战。
雷震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眼中战意与忌惮交织:
“钟离兄所言极是。别说你,就算是我,硬碰硬对上这扁毛畜生,也毫无胜算。”
“四品境界中,能稳胜它的,恐怕寥寥无几。”
“能毫发无损拿下它的……恐怕只有真正的三品武者了!”
两人越说越投机,话题很快从神雕小玉转到了武学心得上。
钟离撼境界略高,根基扎实,对力量的运用有独到见解。
雷震拳法精妙绝伦,大开大合中蕴含无穷变化。
两人站在平台边缘,迎着呼啸的狂风,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印证,眼神碰撞间火花四溅,浓烈的战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们显然都手痒难耐,忍不住想要与对方较量一番。
要不是因为一些顾虑,否则两人早就在这孤峰之巅切磋了。
钟离撼毕竟新跟随梁进,不便直接挑战梁进兄弟。
而雷震则知晓如今多事之秋,一旦切磋起来拳脚无眼,若是不小心受伤将会误了大哥的大事。
所以两人只能通过言语交流的方式,来暗暗较劲。
空地边缘。
一块被山风吹得光滑的大石上,肖六沉默地坐着。
当雷震与钟离撼的话题转向高深的武学境界、内力运用时,他便悄然闭上了嘴巴,微微低下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岩石的阴影里。
因为……
他的天赋和悟性都太差了!
天赋……悟性……
这两个词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锁住了他的武道之路。
他看着神雕背上欢呼雀跃的小玉,心中五味杂陈。
连这个懵懂的小丫头,在梁进指点之下,都已踏入了七品之境!
而他肖六呢?
拼尽全力,日夜苦修,不敢有一丝懈怠,至今却依旧在九品后期的门槛上苦苦挣扎!
距离九品巅峰尚有不小的距离,更遑论那遥不可及的八品!
他是梁进身边核心圈子里,唯一一个尚未突破大境界的人。
一个……格格不入的平庸者。
这世间的武者,如同恒河沙数。
能突破境界桎梏者,终究是凤毛麟角。
绝大部分武者,都只是平庸者,可能一辈子都难以进行大境界的突破。
肖六知道,自己就是平庸的一员。
若是没有跟随梁进,那他在武林之中简直毫不起眼,甚至都没人会正眼看他一样。
看看梁进身边都是什么人?
一个个都是惊才绝艳之辈!
除了他肖六。
他也知道,山寨之中不少人也在背后讥笑自己,都说没了梁进,那他肖六狗屁都不是。
每当肖六替梁进传话的事后,也总有人背后骂他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弱。
就是最大的原罪。
这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日复一日地在他心口缓慢地切割着。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痛楚。
但肖六自己,何尝不想进步?
他何尝不想像雷震那样顶天立地?何尝不想拥有钟离撼那样的力量?何尝不想拥有小玉的天赋和奇遇?
他比任何人都努力!
鸡鸣即起,夜深方歇,每一招每一式都练到手臂酸胀、双腿打颤,汗水浸透衣衫,磨破的掌心结了厚厚的老茧。
可天赋……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冷酷地将他隔绝在那个精彩纷呈的世界之外。
他的进步,缓慢得令人绝望。
从九品中期到后期,他耗费了多少心血?
到了如今他甚至距离九品巅峰还差了一大截。
而八品境界……那仿佛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一个需要用一生去跋涉的目标。
可这让他如何甘心?
若是他这一辈子,都身处武林最底层,那他或许也就浑浑噩噩度过这一生了。
平庸,是他的宿命。
他本该安然接受。
可他的命运,却因为一个选择而发生了改变。
当初他没有跟随鄂悬,而是选择留下跟随梁进和雷震,这就让他获得了天大的机缘。
也正是这份机缘,将他给强行带到了一个本不该属于他的高度,开阔了他本不该开阔的眼界。
就犹如一只井底之蛙。
若是这一生都在水井之中,坐井观天也就罢了,也能够安然自得过这一生。
可突然有一天,青蛙被一只巨龙带上了天穹。
青蛙见识了顶峰的风景,与雄鹰为伍,谈笑间是江湖大势,俯仰间是生死搏杀!
他看到了一个波澜壮阔、精彩绝伦的世界!
然而……
当他站在云端,俯瞰大地,心中涌起的却不是豪情,而是无边的恐慌和……深入骨髓的自卑。
因为,他没有翅膀!
雄鹰振翅,搏击长空,那是它们的本能。
而他,只是一只被巨龙提在爪中的青蛙。
他看到了天空的辽阔,感受到了风的呼啸,却永远无法自己飞翔!
他无法像雷震那样挥出开山裂石的拳头,无法像钟离撼那样硬抗强敌,甚至无法像小玉那样,借着神雕的羽翼,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巨龙爪下的位置,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缘。
可对一只青蛙来说,这位置带来的不是荣耀,而是时时刻刻提醒他自身渺小和孱弱。
犹如……酷刑!
不甘心!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窒息!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百倍的努力,却只能在尘埃里仰望?
凭什么他拥有了登上云端的机缘,却依然无法改变自己是一只青蛙的事实?!
肖六的脸色在寒风中显得愈发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没有任何表情。
唯有他紧握着腰间那柄普通铁剑剑鞘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关节凸起,泛出失血的青白色。
那剑鞘,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象征着他武者身份的东西,也是他无力感最沉重的证明。
就在这时。
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梁进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仿佛踏着清风而来。
“大哥!”
肖六如同被惊醒,瞬间收敛起所有情绪,猛地从石头上弹起,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钟离撼和雷震也停止了讨论,快步迎了上来。
天空中的神雕发出一声欢鸣,巨大的翅膀收拢,如同一片乌云俯冲而下,在接近地面时灵巧地减速。
小玉咯咯笑着,如同轻盈的乳燕,从雕背上跃下,精准地扑入梁进张开的怀抱。
梁进宠溺地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将她轻轻放在地上站稳。
他环视众人,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都歇歇吧,不必再练了。”
“养精蓄锐,变故……恐怕就在今夜或明日清晨。”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变故?
来自哪里?
是尹雷凌终于按捺不住要发难?还是官兵提前到了?
他们并不知晓,梁进通过【千里追踪】已经锁定了敌人的动向。
敌人早已经突然加速,恐怕今夜就能够达到宴山寨附近。
雷震性子最急,刚想追问。
却见梁进忽然侧耳,仿佛在倾听风中传来的讯息。
他嘴角随即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目光投向通往峰下的蜿蜒山道:
“看来,有人比我们更沉不住气,已经来了。”
众人心头猛地一跳,齐刷刷顺着梁进的视线望去。
只见崎岖险峻的山道上,两道身影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上飞掠!
他们身法迅捷,显然都动用了不俗的轻功,在嶙峋的石块和呼啸的狂风中穿梭,如同两只扑向孤峰的鹰隼。
当看清那两道身影的面容时,雷震、肖六、钟离撼三人瞳孔骤然收缩!
尹雷凌!白逸!
竟然是他们?!
山寨之主与首席智囊,联袂而至?!
谁不知道他们与梁进暗地里早已势同水火?
此刻突然造访这偏僻的西峰……意欲何为?!
一股强烈的敌意和戒备瞬间在雷震等人心中升起!
众人肌肉紧绷,气息沉凝,手不自觉地按向了腰间的兵器,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锁定那两道越来越近的身影,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发难!
空气中弥漫开无形的硝烟味。
梁进轻轻抬手,虚按了一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声音平静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不必紧张。”
他目光扫过尹雷凌和白逸,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
“寨主亲自登门,自然是有要事相商。”
话音方落,只听唰唰两声轻响,尹雷凌与白逸的身影已然如落叶般飘然落在平台之上,带起一阵劲风。
尹雷凌落地站稳,目光如炬,扫视了一圈充满戒备的众人,脸上挤出一个看似豪爽却难掩僵硬的大笑:
“哈哈!宋英雄说得不错!”
“我尹某此来,正是有关乎山寨生死存亡的要事,需与宋英雄当面商议!”
他身后的白逸,面色依旧苍白,却显得异常沉静。
他怀中紧紧抱着一迭厚厚的、用皮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情报卷宗,卷宗的边角被山风吹得微微卷起。
梁进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身边的雷震等人,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好了,你们且去峰下散散心,透透气。”
随即,他对尹雷凌和白逸做了个“请”的手势:
“寨主,白先生,请入内详谈。”
梁进率先转身,将尹雷凌和白逸引入了那间最大的、充当临时会客之所的木屋。
沉重的木门在三人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的视线与声音,只留下平台上凝重的空气。
雷震面色严肃,显然对尹雷凌二人充满不信任,但也只能遵从梁进的命令。
“钟离兄,我们喝酒去。”
他对着钟离撼开口。
雷震心中的不悦,也只有通过烈酒发泄。
钟离撼沉稳地点点头,两人并肩朝着下山的路走去。
“唳!”
神雕一声清鸣,巨大的翅膀展开。
小玉熟练地爬上雕背,拍了拍雕颈,神雕便载着她冲天而起,朝着山下开阔的河谷飞去,瞬间化作一个小黑点。
平台上,只剩下肖六一人。
他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木屋门扉,沉默地下了山峰。
他一直走到峰下的山道入口处。
肖六没有坐下,而是如同标枪般挺直站立。
他解下腰间那柄普通的铁剑,双手抱在胸前,剑鞘紧贴心口。
他那张平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如同最忠诚的哨兵。
他深知自己是众人中武功最低微的一个。
这份低微,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里。
所以,他总是不声不响地将这些琐碎杂活揽在自己身上。
无论是警戒、传话、跑腿、喂马……他要用这种近乎自虐般的勤勉和付出,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来弥补那份根植于心底的、因实力不足而产生的巨大亏欠感。
西峰本就偏僻荒凉,平日里鬼影子都难见一个。
肖六原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守到大哥与寨主谈完。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山风呜咽中,一阵异样的声响传来。
肖六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他握紧了怀中的剑柄,身体微微前倾,全身肌肉绷紧,进入了完全的戒备状态!
只见山道拐角处,只见山道上,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费力地徒步而来。
那人穿着一身质地不错的绸缎长衫,白白胖胖的脸上堆着生意人惯有的和气笑容,腋下还夹着一把黄澄澄、油光锃亮的铜算盘。
每走一步,算盘珠便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碰撞声。
当看清来人的面容时,肖六的眉头也微微皱起。
“是他?”
“他跑来西峰做什么?”
钱庄里掌柜模样的人,正是宴山寨辎重司的主管,“铁算盘”钱富。
肖六心中警铃大作。
钱富掌管辎重司,是山寨的钱粮命脉,此刻不在寨中处理那棘手的粮草危机,却跑到这绝峰之上?
眼看钱富越爬越近,肖六猛地踏前一步,横剑拦在山道中央,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站住!”
“我大哥与寨主正在峰顶商议要事!”
“闲杂人等,严禁靠近!”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眼神锐利如刀,试图用气势逼退这个不速之客。
然而。
面对肖六冰冷的剑锋和警告,钱富非但没有丝毫退意,反而像是松了口气,脸上那副生意人和气生财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他停下脚步,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竟还笑眯眯地朝着肖六又走近了两步!
肖六眼神一厉,拇指已经顶开剑锷,一抹寒光从鞘中迸射而出!
冰冷的杀气瞬间锁定钱富!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刹那——
钱富那胖乎乎的脸上依旧堆着笑,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用一种异常清晰、甚至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亲热语气,开口说道:
“哎哟哟!肖六哥,别紧张,千万别紧张啊!”
“我可不是来找寨主的,更不是来找宋英雄的。”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仿佛凝固了一瞬,那双小眼睛里精光一闪,直勾勾地盯着肖六,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