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生小心提醒道,“只怕这样一来,会让那些举子更加躁动,引来更大的麻烦。而且裴千户也可能受到这桩舞弊案的牵连。”
朱厚照显然已经仔细权衡过这件事的利弊了。
他冷静道,“是会变得更加麻烦,但是最终会把朕的麻烦,变成朝廷的麻烦。”
“如果按照原来的情况,继续这样下去。朕想要推动鸣玉坊和积庆坊的重建,就必然会迎来天下读书人的唾骂,那些朝臣们也只会看热闹,甚至有可能对朕落井下石,趁机要求限制司礼监的权力,或者废除西厂、东厂。”
“而只要弄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科举舞弊案,那么全程掌控这次科举的朝臣们,就只能被迫下场去应对那些举子们的责难。而朕,却能腾出手来,在减小阻挠的情况下,去拆毁鸣玉坊和积庆坊。”
“至于裴元……”
朱厚照之前一直在为自己的巧妙的算计兴奋,并没意识到他用着裴元的思路,却又把裴元当成了扔出去的诱饵。
等这会儿意识到了,朱厚照说完这四个字,短暂的陷入了沉默和思索。
随后不知是哪个念头动了,又想到了别处。
一直到进入宫中,也再无片言续上。
大慈恩寺这边。
一直等到朱厚照的轿子走远了,裴元才从另一处茶铺出来。
从得知朱厚照秘密调查唐皋、黄初和蔡昂三人,却不直接询问裴元这个当事人时,裴元就知道,这个薄情的人,还是咬住了明晃晃的直钩。
如果一次科举舞弊案,能解决朱厚照的问题,让朱厚照很舒适的和那些朝臣周旋,那么小小的牺牲手下的利益又算什么呢?
去年的时候,朝中爆出了翰林学士靳贵的科举舞弊案,最后不还是屁事儿没有?
而且朱厚照说不定觉得,如果操作的聪明一点,隐秘一点,裴元自始至终都不会发现呢?
裴元唏嘘着,却也没有怪照子哥。
因为他也是这样薄情的人。
裴元从茶铺中出来后,很快,陈心坚、云不闲、岑猛和严嵩等人也都从里面出来,拥簇在裴元身边。
裴元目光一瞥,看向严嵩。
严嵩先是诧异,接着赶紧表明心意,“严某对陛下说的,全是千户教的那些。绝对没有半点节外生枝的东西。”
裴元问道,“那陛下心情如何,对你的态度怎么样?”
严嵩听了不由露出笑容,“陛下龙心大悦,对严某也很是激赏。开始的时候,他还只是静静听着,后来就很健谈。”
严嵩甚至还扭扭捏捏的补充了一句,“他叫我严卿。”
严嵩在翰林院待了两三年都没机会见到皇帝,没想到和陛下初次见面,就能得到这样亲切的称呼。
裴元听了点头,随后道,“那你还不走?”
严嵩微怔,“去哪里?”
裴元平淡的说道,“回江西啊。”
严嵩彻底的愣住了。
的确。
按照双方的约定,裴元只会利用严嵩这一次,然后就会放他回乡,静等杨廷和与杨一清决出雌雄,再来出仕。
严嵩帮裴元把那些想说的话,递到朱厚照耳朵里。
而严嵩能够凭借这次私下觐见,在朱厚照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并且和意图炒币的权势人物结一个善缘。
这样一来,严嵩在家乡的那些岁月也不算虚掷,以后回到朝堂也有各路大佬跑来团宠。
而现在,就是装完逼就跑的时候了。
可是……
严嵩忽然觉得脚步竟然如此的沉重。
就在刚才,他还在陛下面前谈笑风生,一句句精妙的言论说的陛下双眼放光,甚至陛下的衣袖打翻的茶杯都不自知。
君臣相得,平生所慰,不外如是。
裴元见严嵩没有动静,也再没瞧他,看向其他人,“走吧。”
随即一行人就像是群狼一样鱼贯而走,慢慢的回往智化寺。
只留下了严嵩在那里出神。
路上的时候,有锦衣卫探子来回报。
陈心坚示意了云不闲一下,云不闲没用陈心坚多讲,就很机灵的上前对裴元回报道,“千户,龙华寺那边进人了。”
这件事,裴元已经从小黑粉褚杰那里听说了。
如今得到确实的消息,只是平淡的点点头。
随后他看了眼过来回报的云不闲,又看了看陈心坚,“你这是准备好了?”
陈心坚犹豫了一下,说道,“属下已经把许多事情交代给了云不闲、萧通、陆永他们三个。”
“永兴守御千户所的事情,也不好一直拖着,免得误了千户的事情。”
裴元一时有些感伤。
陈心坚年龄小,裴元一直是真当弟弟养。
没想到如今也到了外放的那一天。
可是若不是陈心坚,裴元也实在不放心让谁去掌控北地军权了。
裴元想了想,说道,“再留几天吧,先等等山东的消息。”
张永案牵扯甚大,还是要等到此事彻底完结。
裴元回了智化寺之后没多久,云唯霖或许是听说了云不闲今天已经开始上岗,赶紧巴巴的跑来裴元面前表功。
按照云唯霖所说,他的薄面还是起了不小作用的,不少寺庙都大笔投注在基金之中。
其中最大的一笔两万两,竟然来自于番僧阐教王。
云唯霖对此解释道,“西僧阐教王想要倒卖食盐从中获利,他的使者向朝廷请求赏赐三百船的盐引,可惜这件事一直卡在户部。”
“那些番僧不敢回去复命,带来的银子也不敢乱动,听我说起有这么可靠的门路,就先投了一部分想要试试。”
裴元听了有些无语。
他们怎么敢的?
旋即,裴元意识到了云唯霖跑来邀功的内涵。
这些寺庙和僧众之所以在什么都没看到的时候,就大着胆子把钱投进来,这和云唯霖十数年的经营是脱不开干系的。
裴元又向云唯霖问道,“阐教王怎么会想到跑来汉地倒卖食盐?”
云唯霖答道,“阐教王年少的时候,曾经跟随番僧在京城住过一段时间,他对汉地十分熟悉。”
“这些年朝廷通过赏赐和贸易给了雪区不少钱财,但是千户也该知道,藏地的贸易十分不畅,有钱也没什么地方花。那阐教王就打算利用手中的银子,通过贩卖食盐获利。”
裴元动着心思,继续询问道,“截止到现在,你已经募集了多少资金?”
云唯霖在来之前已经有了个大概的数字,直接道,“已经拿定主意的,有十六万两。”
“至于其余犹豫不决的,还有三四倍的数目。”
裴元听了大吃一惊,“怎么这么多钱?”
云唯霖道,“寺庙本来有钱啊。不然咱们这京城内外,怎么养活的起上千家大小寺庙。”
“这还是卑职能紧急联系到的,一些其他的寺庙,我路子不太熟,但是可以让那里的砧基道人帮着约一下那里的住持,到时候一起聚一聚。”
好家伙。
裴元一下子重新认识了云唯霖。
这就是和尚出身,且在京城搞宗教业务十多年攒出来的人脉和公信力吗?
裴元之前没想到云唯霖能坑来这么多钱,原本他还指望用这笔基金来高位接盘自己手里的大明宝钞,先把这部分筹码高位锁定了。
然后通过价值投资理念,利用时间达成与他们的共赢。
如今一看,这笔钱如果好好培育,只要利用的好了,说不定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而且佛门这些家伙也确实有钱。
佛门卖的是元宇宙,下辈子值多少钱,那就很难定价了。
反正有钱你就掏呗。
这样一个朝气蓬勃的产业,如果不能深入掌控,那可实在太可惜了。
眼前这个拥有寺院声望的云唯霖,以及遍布各寺庙的砧基道人,就是很好的介入渠道啊。
裴元素来有功必赏,于是对云唯霖道,“这件事你做的很好。正好,咱们千户所的镇抚孔续一直在淮安公干,腾不出手来,你以后就接替他的位置,出任这个镇抚吧。孔续那边,我还另有安排。”
云唯霖这次过来,本来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的价值,好好给他儿子云不闲加加分,免得在上位的关键时刻出什么差池。
没想到分没加给儿子,他自己升职了。
只不过云唯霖对此只有欢喜的份儿。
父子两人从之前的备受忌惮、闲置小庙,到现在云不闲充任亲随,云唯霖顶替孔续成为裴元的副手,可以说是前途一片光明啊。
裴元又再鼓励了一番,才让云唯霖离去。
等云唯霖走了,裴元想着云不闲这家伙以后就要充任自己的亲随了,便将他唤来,提点了几句。
正说到亲随应该随时为他这个千户查缺补漏,云不闲就大胆的说道,“千户,属下确实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元顺手PUA道,“陈心坚就不会这么问。只要是对本千户有所帮助,大胆说就是。”
云不闲作为陈心坚的代品,又被深深的盖上了代品的印记。
他连忙道,“属下之前听陈总旗简单提过宝钞的事情,属下有个想法,若是千户想要灵活的进行宝钞和白银的兑换,为什么不自己开个钱庄呢?”
裴元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云不闲连忙道,“若是千户想要运作白银和宝钞的兑换,势必需要利用到城中大大小小的银号和钱庄。”
“如此一来,每次兑换不但要白白贴一笔钱。整个兑换的通路,也是掌握在别人手里。”
“如果一旦白银和宝钞的兑换出现波动,银号和钱庄直接中断这两者间兑换,那千户手中有再多的宝钞和白银恐怕也徒呼奈何。”
裴元听了,顿时吸了口凉气。
云不闲这说的还是通常的状况。
当白银和大明宝钞的兑换出现大幅波动时,银号和钱庄为了避免损失,往往会暂停业务等待行情稳定。
因为他们赚的是兑换的贴水钱,可以稳稳从中获利,根本没必要参与到风险博弈中。
甚至,一旦有钱庄和银号暂停兑换,还会产生连锁反应,引发整个市场快速的冻结交易。
这种情况下,弱势货币在暂停交易的时间内,必然会产生恐慌下跌。
想想就知道,纸印的大明宝钞怎么和沉甸甸的白银比?
出现恐慌行情的一定会是大明宝钞。
而且,裴元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有一个实力强大的对手盘的。
那对方考虑到这个没有?
对方手中有没有掌握一定数量的银号和钱铺?
如果对方能肆意的打开,或者关闭这个兑换开关,那么盘面上的谋划又有什么用处呢?
裴元紧盯着云不闲道,“继续说。”
云不闲看了下裴元的神色,小心的问道,“千户觉得卑职的建议如何?是要卑职说建立银号钱庄的事情,还是想听别的建议。”
裴元下意识就想再CPU一手,可是云不闲至少已经证明了他的胜任,双方少的只是磨合。
裴元说的明确了一些,“继续说建立银号钱庄的事情,要多,要快,你有什么办法?”
云不闲见第一个建议就得了开门红,心中也是大喜。
他连忙道,“现在京中开钱庄、银号的,无非是以下几种人。”
“一个是勋贵宦官,他们崛起的很快,没什么底蕴。依靠着战功或者皇家赏赐得到了不少好处,但是却没有机会变现为田产。就算零零碎碎收购一些,不免也会沾上强买强卖的麻烦。”
“所以不少人就在京中开起银号、钱庄,这些银号钱庄的主要业务不是在白银和铜钱之间兑换,主要业务一般是放债。”
“另一个则是各地的会馆。往来的行商在各地贸易,为了避免被骗,也避免被地头蛇敲诈勒索,一旦有了金钱需求,往往都是寻求当地的会馆。这些会馆的银号钱庄,不但可以兑换银钱。还可以进行大宗物资或者田产的质押。”
“还有一个,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寺庙。寺庙虽然有明令不许借贷,但是他们另有由头,称作‘便物’,取与人方便之意。”
“这些寺庙为了避免麻烦,借‘便物’放贷时,一般都是针对知根知底的信众。所以这些隐性的钱庄数量虽多,但是规模都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