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对云不闲的好感不由大增。
不愧是混迹三教九流的人物啊,虽然有过一些历史错误,但是实用性是真强啊。
随着裴元对云不闲重新审视,这小子身上的优点也慢慢体现了出来。
修宅置家办的兢兢业业;捉拿梁次摅的时候也能打出一手小辅助;在没闹什么动静的情况下,能够把二百多徐州精锐偷偷送出城去;独自放出去出任务,还能顶着大同游兵的追杀,以只有一半损失为代价,弄回来三万两银子。
这会儿,刚刚成为亲随,又敏锐的发现了裴元计划中最薄弱的一点。
裴元一向喜爱人才,既然已经决定要接纳云家父子,自然不会计较之前的事情。
云不闲简单的介绍了下京中的银号和钱庄,随即对裴元询问道,“不知道千户是打算长期把银号和钱庄经营下去,还是单纯为了这次宝钞的事情临时使用?”
“如果千户打算长期经营的话,我们可以收购一些店铺,开设自己的银号。”
“到时候咱们可以借助这次宝钞和白银兑换的风波,向人展示咱们强大的实力。只要信誉建立起来,就会有很多人愿意来咱们这里进行兑换或者借贷。”
“如果千户只是单纯为了这次宝钞的事情,卑职建议可以利用寺庙出借‘便物’的路子。那些寺庙遍布京中,数目极多,特别适合零散小额的出货。”
“而且这些寺庙的触手很深,有的只是寻常百姓供奉,有的可能就是替官宦人家的祈福的,背后有着层次不同的圈子。如果咱们用寺庙的路子,进行宝钞的兑换,那么咱们的兑换比率,能够一下子影响大半个京城。”
裴元闻言不由龙颜大悦,“很好。”
这就是他想要的,能帮着解决问题的人。
裴元想着云不闲的建议,稍微思索了一下。
后续,他还有个用永乐通宝重创小日子的大计划。
到时候正好需要大量的铜钱。
若是能有几间钱庄帮着兑换收集永乐通宝,就要方便多了。
如果后期能成功推动“一条鞭法”的改革,以“一条鞭法”绑定宝钞,那么更是需要大量宝钞通兑的途径。
寺院的渠道虽然省事,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为了后续的收获,他必须得在前期就要进行有意识的播种和培育。
于是裴元拿定了主意道,“寺庙的渠道要借用,咱们自己的钱庄也要开。”
云不闲听裴元这么说,心里就大概有数了。
“寺庙的渠道好说,以千户的身份,只需要一句话吩咐下去,那些寺庙都会愿意帮这个忙,”
“自己开钱庄的话,无非就是用到场地和人员。这些也有些门路……”
裴元是要做长久营生的,不想在场地上有说不清道不白的地方,便开口道,“场地的话好办,你去找小夫人那里拿钱,咱们自己买就是了。人员的话,一定要用可靠的。”
云不闲在之前就有了方案,裴元说完,就答道,“人员的话也好办。钱庄用人无非是求一个人品本分,能写会算。”
“千户手中恰好有着这方面丰富的资源。”
“哦?”裴元来了点兴趣。
云不闲说道,“寺院除了寻常的香火供奉,法事法会,还有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那就是向信众们出售高僧手抄的经文。”
“当然,也肯定不是什么真高僧。大多都是各个寺庙养的一群聪明手快的小和尚,用来担当抄经僧。”
“这些抄经僧,很多都是寺庙收养的弃婴,基本上都无父无母。因为地位很低,也没有娶妻纳妾的机会。”
“千户可以让稍大些的寺院,各向您贡献一名抄经僧,然后稍加训练就能用去钱庄做事。”
“这些抄经僧从小在寺院长大,品行能力早就众知。若是哪个出了问题,那就是寺院故意搞鬼,千户只管向那寺庙问罪就是。”
裴元闻言真是卧了个大槽了。
大明的文化普及程度很高,但是想要找识文断字的雇工,也是不小的成本。
特别是钱庄这样的地方,工作性质还比较敏感,一旦有坏心眼的家伙与人内外勾结,就很容易造成巨大的损失。
关键是以裴家的底蕴,也没什么家生奴才。
这样的雇工,一个两个还可以慢慢考察人品,一旦用的多了,必然会泥沙俱下,难以掌控。
可是按照云不闲给出的办法,不但能找到很多识文断字,能写账目的雇工,甚至还自带商业保险,一旦出问题了,还能找人追责兜底。
裴元瞬间对这些抄经僧来了兴趣。
这样一大群有一定识字能力,又底子干净的群体,简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裴元不由想到了罗教那还在雏形的祭酒道人教士团。
罗教固然可以穿透“皇权不下县”的厚壁障,在乡野快速的发展。
但是本质上和其他邪教也没什么不同。
百姓们屈从的原因,也无非是因为暴力胁迫,或者追求那虚无缥缈的安全感。
想要穿透“士”这个阶层,把百姓掌握在手中,还需要给他们一些更有力量的东西。
比如……,不需要他裴千户花钱的希望。
裴元模模糊糊的有着一些念头,打算后续和罗教的治头大祭酒田赋好好商量商量。
他对云不闲说道,“你的想法很好,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小夫人身边有个叫做毕钧的,乃是……”
裴元顿了顿说道,“乃是内书堂出身,很有些管理钱帐的本领。等你和他把诸般事务交接好,再来我跟前听用。这件事十分紧要,务必要上心。”
云不闲听了心中暗喜,忙道,“卑职一定用心去做。”
虽说刚在大佬身边听用了一天,就又要去忙碌别的事情,但是这钱庄事务要从小夫人那里拿钱,明显就是裴元的私产,帮着大佬干私活,可比跑公事更容易提升好感。
云不闲走后,裴元想着明天那场重要的殿试,也早早的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裴元刚刚睡醒,就听到门外有人轻声回报,“千户,寺外有人一早就等着求见。”
裴元听着那有些拘谨的声音,认出是萧通,便问道,“问明身份了吗?”
萧通答道,“是昨日千户见过的那个严嵩。”
裴元想了一下,大致猜到那严嵩的心思了,当即似笑非笑道,“行吧,带他来见我。”
又改口道,“算了,我去见他。”
倒不是裴元要给严嵩这个面子,而是这时候让他踏进智化寺的门,和在门外与他交谈,给他的心理压力是完全是不同的。
果然,当发现裴元是出来见他,而不是让他去拜见时,严嵩的脸色立刻白了几分,身体也像是没了力气一样晃了晃。
还不等裴元开口,严嵩就哀求一般,向裴元问道,“千户,我能不能不走?”
严嵩原本还想着要政治投机,等到两杨决出胜负,再进入官场。
结果,一场君臣相得,相谈甚欢,一下子把严嵩对未来的预期都改变了。
昨晚严嵩一宿没睡着,他连进文渊阁先迈哪条腿都想好了。
然而这一切的先决条件是,得要裴元先点头。
因为严嵩用来取悦朱厚照的计划,以及那计划所代表的巨大利益,都和那个神秘的裴千户息息相关。
如果裴千户不点头,甚至稍微修改一下原本的计划。
那么严嵩之前那些取悦天子的话,将会全部沦为空谈,如果因为计划变动吃了亏,那严嵩说不定还会被连累。
裴元听着严嵩那充满哀求的话,这一刻,他彷佛看到了有人跪在自己面前哭着说,“教练,我想打篮球。”
“啧。”
裴元顿时生出一种很肤浅的满足感。
想要就此将这家伙打发了,又觉得爽完不理,似乎太没道德感。
裴元想了想,对严嵩说道,“你能来找我,而不是自作聪明,这就很好,本千户对此十分满意。”
“这样吧,明天晚上,你再来这里见我。到时本千户自有分说。”
严嵩见裴元没给准话,心中忧虑不已。
但好在路子没堵死,只能心事重重的去了。
裴元看看那已经升起来的太阳,目光又看向了皇城的方向。
殿试,也该开始了吧。
……
正德七年恩科的殿试,已经开始了有一段时间了。
一众贡士正跪在殿中,默默的整理着答题方向,酝酿着破题思路。
中有三人,却在看着题目汗如雨下。
——“欲法古者,宜何如?”
这三人,正是无形间处在暴风眼里的唐皋、黄初和蔡昂。
他们三人几乎是立刻想到了裴千户那天的话。
“如果我是杨廷和,也一定会为有这么一个儿子得意。”
“那些乱七八糟的争议,不但是对我爱子天资的侮辱,也是对我本人的侮辱。”
“我就是要他赢!”
就算三人当时就猜测裴元是在漏题,但是事后也难免有些惴惴,因为裴千户的思路太过离谱了。
难道就因为上一科杨慎殿试跑题了?
难道就因为上一科杨慎跑题了,结果还成为了状元?
难道就因为上一科杨慎答跑题了,成为了状元,主考官靳贵还是杨廷和的学生?
内阁首辅大学士杨廷和就要任性的刚回来吗?
什么欲法古者,宜何如?分明是欲行王道,宜如何吧!
比其他人更清楚这题目背后深意的三人,终于懂了,为什么裴元在刚见到他们的时候,就铁口直断的认为,他们能包揽本科的一甲。
那时候裴元舟中煮酒,笑论天下英雄,说他们三人是状元、榜眼和探花。
其后裴千户又在和诸多举子聚会的时候,也曾不止一次的大言这三人乃是本科一甲。
等到会试成绩出来后,就连最自信的唐皋,都不认为自己有成为状元的机会。
可裴千户仍旧对他们三人信心满满。
现在。
他们懂了……
原来裴千户这么说,不是因为他们三个有一甲之才,而是因为裴千户让他们成为一甲,所以他们才是一甲。
三人心情复杂的看了看卷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边处理公务,一边象征性监考的大学士们。
他们不知道哪一个是那个任性玩弄着手中权力的杨廷和,一种对权力的敬畏和无畏浮现在他们的心头。
原来,为天下选才的殿试,可以为了让某人成为状元,重新修改正确答案。
原来,为天下选才的殿试,可以为了帮儿子发声,让新一科的读书人为补足他儿子的论述进行二番战。
原来,还有人算透了那霸道强势的首辅,将他视作摆布掌中的棋子。
科举考试最难的地方,就在于弄清楚出题人,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三人早就有了成熟的思路,当即开始写起了草稿。
在明白正确答案是什么的情况下,以他们本身的能力写一篇文理清晰的文章,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而且三人也没搞什么稳妥的和稀泥,直接就是奔着杨首辅的心坎去写。
其中,落榜次数最多,感觉被权力玩弄次数最多的唐皋,写的最是奔放。
法古?当然要法!
妈的,老子直接引用你儿子的原话。
——“治道之本在复三代之纯!”
唐皋写了几句,又有点犹豫了,单纯的吹捧解决不了问题。
杨首辅想看到的是能回应一切质疑,能够和他儿子的文章珠联璧合的东西。
朝廷需要解决问题。
理论的胜利,只会成为强撑的门面。
杨首辅需要不断的投入精力,才能维持这个战线的成果,这肯定不是他想看到的。
唐皋看着“宜何如”三字,越发坚信了自己的判断,杨廷和需要的是能够支撑这个理论,又能拿出切实操作的东西。
这可就有点为难了。
要是王道有用,复三代之纯有用,现在还能是大明?
唐皋斟酌了许久,不知不觉时间都过去小半了,才在草稿上落下了一行字。
“古法不可拘泥,须因时损益。”
不是古法不好,也不是王道不好,是你们理解的不够透彻,贯彻的不够灵活,以旧有的方法,应对新的问题。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也应该做出相应变化。
“啧。”
唐皋写完,看着那丑陋扭曲的东西,一时如同大彻大悟一般,笔走龙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