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赐下绯红罗袍是属于礼仪流程,所以三人需要当场换上,既是为后续的放榜游街做准备,也是象征身份的阶级跃迁,鱼龙之变。
于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有內监捧来几个托盘。
托盘上各放着绯红罗袍,皂缘青罗披风,以及一顶乌纱帽。
唐皋和黄初、蔡昂对望一眼,老老实实的从陛阶前退下,将身上的深青色袍子去了,换上皇帝的赐衣。
原本这只是个很平常的过程,接下来就该由礼部尚书上前为他们簪花了。
谁料,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就听见三声轻细的响动,三枚青竹签从那深青罗袍中掉了出来。
朱厚照瞧见,心中就是“卧槽”了一声。
然后飞快给张锐抛着眼色。
身为半个幕后黑手的朱厚照,可比别人都清楚那青竹签是怎么回事儿。
他为了制造出更猛烈的效果,把那传言做实,还故意按照青竹签上的排序给这三人定的等次。
为的就是在后续的煽动中,让本次科举出现舞弊这件事,深入人心。
毕竟连这么离谱的东西,都能对上了,那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总不能一场恩科,大家从上到下、齐心协力的作弊,就为了凑这个名场面吧?
张锐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的脑海也有点懵。
不是,这三个人是怎么想的?
他们怎么把这玩意儿带出来了?原本张锐还打算让人当众从他们借住的龙华寺,把这玩意儿搜出来呢。
现在好了,证据就在他们身上放着。
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儿掉了出来。
他妈的,这总没人说我们东厂栽赃了吧?
只是,这三个笨蛋没听到最近的风向吗?
那三人显然都注意到了掉在地上的青竹签,只不过他们也没慌张,仍旧是麻利的换好了绯袍,正好了衣冠,才没事人一样从地上捡起那青竹签塞入新衣的袖中。
目光中也带着几分清澈的愚蠢。
鸿胪寺卿不明所以,只是在那竹签上扫了两眼,就不在意的继续道,“请礼部尚书为新科进士簪花。”
礼部尚书王华当即从朝臣中出列,他先是从一个太监托着的盘子中取出了一枚金质杏花,插在了唐皋的乌纱帽上。
又从另外一个太监托着的盘子中,取了两枚银质的棠棣花,插在了黄初和蔡昂的乌纱帽上。
按照惯例,一甲进士传胪时是可以当场赐官的,官职品级也是固定的。
状元是从六品翰林修撰,榜眼和探花是正七品编修。
也就是说,虽然大家都是新科进士,但是其他的二三甲还有个观政的实习期,一甲就能直接享受特殊待遇。
礼部尚书王华为三人簪花完毕,便代替天子宣旨,为三人赐了官职。
三人再次跪拜谢恩。
随后王华退下,锦衣卫都指挥使钱宁上前请黄榜。
鸿胪寺卿遂双手持着黄榜递交到了钱宁手中。
朱厚照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对钱宁说道,“你带着新科进士们去张贴黄榜吧,小心在意些,莫误了事。”
钱宁大声应诺,随即大步往外走。
礼部仪制郎中贾咏给三人飞快的使个眼色,唐皋等才慌忙拜别,跟随而出。
三人中唐皋最是高兴,因为他刚才没经历其他进士的反馈,并不知道他们三个的一甲,造成了多大影响。
黄初有些莫名之余,多想了些,虽不清楚原因,但也多了几分警惕。
只有蔡昂最是不安。
他几次想找机会和两位老哥聊聊,看看是不是哪儿出了问题,可惜这次身边的可不是客气的礼部官员了,而是两个锦衣卫佥事,四个锦衣卫千户。
六个人前呼后拥跟着钱宁和他们三人,看上凶神恶煞,让人心生畏怯。
好在这帮恶行恶相的家伙并非刻意针对他们三人,而是对所有的新科进士都没什么好感。
所以一行人到了外面的御道上时,那些原本聒噪议论的新科进士们也被震慑住了。
钱宁最近被江彬搞得很是难受,好不容易恶人自有恶人磨,有人把江彬打的走法律程序了,结果又来了个更嚣张更强势的许泰。
钱宁的心情不美丽,自然就带出了几分情绪。
他有些嫌恶的对这些新科进士道,“都跟我走吧。”
说着引着众人往长安左门去。
新科进士们一开始被那几个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武官震慑,等到稍微一适应过来,就回过味来了。
等等,锦衣卫武官?传闻中唐皋他们三个不就是投靠了一个锦衣卫武官吗?
队列稍微靠后的进士们,忍不住又小声的议论了起来。
就是不知道那锦衣卫武官,是不是和眼前这个锦衣卫都指挥使有所牵扯了。
钱宁手托黄榜走在最前,他倒也是听到了后面有小声议论的声音。
只不过他带的手下素来散漫,像这样的长队能维持着不乱就很不错了,这点细小的交头接耳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又不是御史。
钱宁无所谓的向长安左门走着,他的一个心腹锦衣卫指挥佥事宋明就凑了过来低声道,“都指挥使,我怎么听着有人一直在提裴元的名字呢?”
“嗯?”钱宁无精打采的眼神来了点兴趣,“问问。”
那宋明降低着速度慢慢缀到了新科进士们左右。
那些新科进士一开始还有点忌惮不敢再交头接耳,等到发现宋明根本没理会那些说话的,这才大胆的继续议论起来。
真要是他们自己,说不定气一下也就气了一下,过一会儿自己就想开了。
可是这会儿这么多人在一起,互相提供情绪价值,那真是越说越气啊!
走到半路的时候,有几个情绪激动的,都恨不得冲上去把唐皋他们三个打一顿了。
宋明偷偷听着,偶尔的时候,还会搭两句话,这让不少人越发放松了警惕。
再说他们交谈的又不是自己的秘密,而是别人的阴私,真要说起来,他们还巴不得更多的人知道呢。
没多会儿工夫,宋明就去向钱宁回报,“卑职听清楚了,好像是千户裴元涉及到一起科举舞弊,牵扯到其中的还有这三个一甲。”
钱宁笑了,脸上更多了点兴趣,“有意思啊。”
钱宁又问,“还听到了点什么?”
宋明道,“这些新科进士都有些愤愤之意,好像打算在放榜和游街的时候搞点事情。”
钱宁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搞点事情,那好啊。”
宋明作为钱宁的心腹,自然知道钱宁对裴元的恼怒,他见钱宁有落井下石的意思,于是心领神会道,“咱们放任他们把事情搞大?”
钱宁摇头,脸上的笑容逐渐阴狠,“放任,可不是把事情搞大的法子。这种事情,口子收的越紧,反扑起来才越凶猛。”
宋明不解其意,正要再问,钱宁却吩咐道,“等会儿你去调两百个锦衣卫过来,等我的命令。”
“那些人想闹就让他们闹,等看到我的手势,你们就冲出去驱散替他们。记住,不许动刀,不许动棍,只许用巴掌打脸。”
“本指挥使啊,要好好的斗蛐蛐。”
宋明闻言,立刻去了。
眼见前方长安左门不远,钱宁手托黄榜,微侧身看看那些嘀嘀咕咕的进士们,心中满是顺手为恶的快乐。
皇城诸门理论上都属禁区,百姓不得近前,但是长安左门有些例外。
因为长安左门临近吏部文选司,吏部文选司又是为地方选派官员的超级衙门。
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会有等着派官的举人、监生以及捐官之类,有资格补缺的人跑来听消息。
这些人数量十分庞大,手里又有一点闲钱。
慢慢的,就围绕他们,形成一月两次的集市。
这个临时集市除了为这些等着候补的人提供吃吃喝喝,最多的就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骗子和掮客。
这些骗子和掮客利用那些人求官急切的心理,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模糊话语,贩卖着价格高昂的敲门砖。
所谓“每遇选期,四方业卜卖字者咸聚焉”。
老一套了。
这些功名不上不下,长期卡着求不到实缺的人,可能是对三年一次的科举最痛恨的群体了。
因为新鲜出炉的大批进士,毫无疑问将会挤占官职空缺中最肥美的那些岗位。
以往的时候,这些没了再考心气,只等着补官的举人和监生,放榜的这三天都是躲得长安左门远远的。
不为别的,看见了心烦。
但是这次就不太一样了,本科的落榜举子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中间还有不止一拨势力在推波助澜,结果连他们这些不想折腾的咸鱼也都被挑动了心思。
就算没什么机会,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所以,等到换了一身便装跑来看热闹的裴元,见到长安左门人山人海的情况,也被吓了一跳。
他向云不闲这个地头蛇询问道,“这里怎么这么多人?没人管吗?”
云不闲答道,“朝廷在此悬挂金榜三日,允许万民观瞻,许多无事的都来瞧了。”
“千户可能没听说过,这长安左门又称龙门,那些进士们自此而出,以后便鲤鱼化龙了。百姓喜欢这个兆头,便都来凑个热闹,说不定就能给儿孙积点福气,以后也有机会考上进士什么的。”
“按理说,这该归顺天府管,可是也没人在乎什么。有些百姓为了凑的近些,还会花钱贿赂把守在附近的士兵,帮着抢占位置。”
“之前还有御史弹劾过此事,只不过一方是寻常百姓,一方是苦哈哈的衙役,行贿的钱财也不过一两钱银子,这让朝廷怎么管?”
裴元真是大开眼界,想不到现在这时候都有倒卖位置的黄牛了。
离得近些,便见长安左门前已经扎好了彩棚。
一个穿着大红官服的老者,正坐在彩棚下闭目养神,等待新科进士们到来。
裴元瞅了瞅那官员身上正三品的孔雀补子,云不闲立刻很有眼色的介绍道,“这是顺天府尹杨旦,乃是三杨中杨荣的曾孙,听说性情刚烈正直,很不好惹。”
裴元“哦”了一声,笑了笑,“是他啊。”
前面提过,曾经有一个福建建宁卫指挥同知杨晔,因为和他老爹杨泰,暴横乡里,戕害人命,结果被人告了。
杨晔大摇大摆的进京摆平此事,朝廷不少官员听说是当年少保杨荣的后人,纷纷上门攀附,在朝中力保。
此案可以比照一下梁次摅案,杨家父子再怎么杀,肯定也不如梁次摅一夜杀得多。
梁次摅事后还能带薪带职发配,回来后继续在重要岗位发光发热。
杨家父子杀人不多,又是三杨之后,理应也该受到此等礼遇。
可惜,杨家父子遇到了汪直,结果全被杀了偿命。
这个把自己家乡祸害的风生水起的杨晔,就是杨旦的亲堂哥。
杨旦这个家伙,是正德后期很重要的政治人物,只不过裴元想了想杨旦被张璁、桂萼两回合挑落马下的事情,又不是很特别在意了。
裴元的目光从杨旦身上挪开。
云不闲询问道,“千户要不要近些看,我已经提前让人排队了。”
裴元的目光顺着云不闲的指引看去,就见一道道的木栅栏仿佛回字排列,拥挤的人流挤到近前,就像是挤牙膏一样,后面的人一推,前面的人从栅栏中依次向外挤,最终把拥堵的人群中顺着栅栏挤到外围去。
因为这会儿金榜还未贴出来,站在前面的人不甘心被挤走,不少都死死的抓着栅栏,嚷嚷着向后叫骂。
裴元看到这熟悉的一幕,不由瞠目结舌,这特么不和后世的车站类似吗?
云不闲在旁说道,“弘治十七年张贴的金榜的时候,因为百姓争睹状元,结果有五十七人因为踩踏横死,自此之后每次放榜,顺天府都在这里设置木栅导流。”
裴元把构想抛给了朱厚照之后,就一直默默观察着事情的变化,没再插手。
而不管是舆论的引导,还是科举的结果,都显示朱厚照确实成功的推动了这个计划。
但是这会儿,看着那拥挤的人群,裴元也不由背后生出冷汗。
他该不会……,这时候就发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