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裴元胡思乱想的时候,就见长安左门在守卫的推动下缓缓打开。
等着围观的众人都有些激动了。
“来了,要来了!”
就连顺天府尹杨旦也睁开双目,向长安左门那边看了一眼。
长安左门打开后,随即就有锦衣卫涌出。
钱宁扫了外面的人群一眼,若无其事的亲自上前张挂金榜。
随着金榜张挂,那些挤在前排的人群都激动的往前凑,也有人不停的往门内张望,想看到今科状元。
趁着钱宁离开的这会儿,蔡昂紧急的追上几步,撵上了唐皋。
唐皋这会儿正沉浸在欢喜与志得意满中,为接下来的跨马游街浮想联翩。
此时一句诗情不自禁的浮上脑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很好很好,我就是这么想的。
等到留意到蔡昂拽他,唐皋这才赶紧收敛了心中的快意。
毕竟在唐皋的概念中,他这个状元不是和其他二百多人争夺的,而是和另外两个同样得到点拨的人,构成竞争关系。
现在这种时候,面对失意的同伙,唐皋自然得低调点。
蔡昂不等唐皋开口,就紧张道,“唐兄,你有没有觉出点不对劲?”
唐皋愕然道,“不对劲?”
今天可太爽太对劲了。
蔡昂提醒道,“唐兄看下其他人看我们的眼神。”
唐皋闻言,这才往后面那些新科进士们看去。
就见不少新科进士们都一脸嫌恶的看着他们三人,有些还在窃窃私语。
偶尔能看到几张和善的面孔,也都是当初一起在智化寺佛堂喝过酒的那些。
这些人应该算是同党来着吧?
唐皋有些不确定的对蔡昂说道,“这些人莫非是嫉妒咱们得了一甲,能够直接进入翰林院?”
蔡昂道,“嫉妒或许会有,但是哪有这样不顾情面的。”
黄初也凑在跟前说道,“不太对劲。”
黄初没多琢磨,直截了当的说道,“咱们要不要找相熟的问问?刚才我看到上次吃饭认识的田赋了。”
唐皋和蔡昂还未正式迈入官场,就发现了同党的重要。
两人赶紧一起点头。
黄初偷眼看了正忙着张挂黄榜的钱宁,还想要不动声色的退到新科进士人群里。
谁料,他刚靠近,那些人就刷的散开,对他唯恐避之不及。
只有那个叫作田赋的熟人,仍旧留在原地。
黄初越发感受到了同党的温暖。
田赋四下看看,不以为意的笑笑,竟然主动上前对黄初解释道,“还记得当初在崇武水驿的那些同行人吗?”
黄初被田赋一点,就立刻醒悟。
说起来,当初他们在接受裴元帮助的时候,就考虑过这件事的后续影响。
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担心会因为接受裴元帮助,被当成锦衣卫奸邪的同党,读书人中的败类。
但是裴千户实在是给的太多,他们根本没法昧着良心与其切割。
更何况作为旁观者,他们也清楚的意识到,裴千户有着何等强悍的能力。
所以,他们都下意识不再把和裴千户结交,视为一个问题。
现在这个问题的反噬来了。
田赋淡淡道,“那些人没能赶上会试,于是就在外造谣,说是你们三个投靠了锦衣卫,所以才有机会上榜。”
“这件事殿试之前就在传,你们还不知道?”
黄初苦笑摇头。
他们因为心虚,怕被同科的人问起破题思路,一直躲在龙华寺等着出结果。
不然的话,怎么也能知道点风声。
田赋宽慰道,“狺狺狂吠而已,不必在意。你们之前上榜全靠自己的努力,别人不清楚,我们难道还不知道吗?清者自清就是了。”
黄初问明了缘由,赶紧和唐皋及蔡昂分享。
等那两人也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却越发心里没底了。
因为他们在会试中虽然是靠自己,但是能成为一甲,确实是靠着裴元的手段。
三人对望一眼,都觉得等到跨马游街之后,还是要去智化寺请教一番才好。
就在这时,钱宁也张挂好了黄榜,过来对唐皋皮笑肉不笑道,“状元郎,顺天府尹已经等待多时了,还不快去风光风光。”
唐皋想着这毕竟是他的好日子,当下抛开烦恼,跟随钱宁大步出了长安左门。
看热闹的京中百姓都见识广博,一见有绯衣官员在锦衣卫指挥使的陪同下出来,都知道是今科状元,不由大声欢呼起来。
在彩棚中等待的顺天府尹杨旦,见正主出来了,当下也不怠慢,起身从彩棚中出去。
衙役牵来早就准备好的白马,杨旦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提着马鞭向新科状元迎了过去。
杨旦这个堂堂的顺天府尹,为状元亲自执鞭引马,乃是朝廷的制度。
这看似是以矮化他这位大佬的方式,来成全新科状元的声威,但实际上呢。
正三品的顺天府尹和刚入仕途的状元,两人一起成全了体制。
昔日的田舍郎一旦考上状元,就有司礼监捧衣,礼部尚书簪花,锦衣卫指挥使接旨,顺天府尹牵马。
这制度如此充满了魔力,让人趋之若鹜。
唐皋见要迎来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一时激动不已。
好在之前的仪式也算让他见了大场面,对杨旦这等大佬牵马过来,也有些麻木了。
杨旦今年五十多岁,三十岁的时候依靠“打分第一”成为二甲头名,看着这些粉嫩萌新,很有一种沧海桑田、时过境迁的感觉。
他笑眯眯的说道,“状元郎还不快快上马。”
钱宁也在一旁催促,唐皋连忙道一声得罪,然后翻身骑在白马上。
黄初和蔡昂也有资格乘马,只不过他们的马不是白色,马头也无红色稠花。
随着三人上马,衙役开始当前清理道路。
唐皋一马当先而行,后面是他的仪仗。
按照惯例,杨旦也不需要一路牵马,毕竟大佬也是要面子的,象征性的领唐皋走一段,就会换上衙役接手,另有顺天府丞在前引路。
谁料唐皋的白马还没走去几步,就听有人大喝道,“唐皋这奸贼靠着投奔锦衣卫妖邪,得以独占鳌头,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公理了吗?!”
此话一出,立刻有不少人前后迎合。
很多早就约好的举子,纷纷从人群中取出状纸,大声的叫喊,请求顺天府尹清查弊案。
唐皋听的有人在这时候闹事,抬眼望去,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影,顿时吓得脸色发白,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些落榜举子们一闹,顿时让那些单纯来看热闹的百姓当场哗然。
不少围观的百姓叫嚷着询问着,让本就拥挤的长安左门外,越发嘈杂起来。
见到前面出现混乱,一些跟着出了长安左门新科进士,也趁机飞快的和相熟的人交流着。
唐皋吓得手脚冰凉,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见原本要换人的杨旦浓眉一凝,沉声对唐皋道,“状元郎不必理会他们,走就是了。”
说着,杨旦对跟来的府丞呵斥道,“还不快让衙役让人驱赶开。”
唐皋正六神无主着,听了杨旦这么说,也像是有了主心骨,慌忙的催着白马前行。
眼见那些衙役生生的破开一条道路,唐皋这一行就要从拥挤的人群中传过去。
忽然听到有人大声痛哭道,“被奸佞小人窃据一甲,我等尚能忍耐。”
“可是让名臣三杨之后,为这等小人牵马,我等正义之士又何忍见?”
“杨府尹哪怕不顾惜自身,难道不怕辱及令曾祖杨公的声誉吗?”
杨旦听了脸色大变,循着声音厉声呵斥道,“是谁这般放肆,出来说话!”
杨旦刚才见有人闹事,还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殿试黄榜只和上榜贡士相关,只要贡士们没意见,其他人有什么好说的?
这些新科进士们都没吭声,这些会试落榜的在这里闹什么?
他们就算想闹,也该是当初会试放榜的时候闹才对。
现在殿试都过了,他们再闹还有什么意义。
真要是有什么情弊,会试结束后闹一闹,还是能查的。
哪怕真有什么问题,事情到最后兜不住,也无非就是主考官和那几个同考官顶锅。
但是殿试呢?
殿试读卷官可是囊括了当朝几乎所有的实权人物,有正如日中天的内阁大学士和九常们,还有未来大权在握的一些侍读学士、侍讲学士。
最终名义上定下黄榜名次的,更是当今天子。
想要把殿试的案子翻了,除非能够拿出能够让全天下信服的证据,不然的话,那和想要清君侧、颠覆朝廷也没区别。
所以杨旦在一开始听到有人要闹事的时候,根本就没在意,并且毫不犹豫的表现出了支持状元唐皋的立场!
因为殿试是翻不了的,告不赢的,杨旦必须清楚的表现他的态度和立场。
可是不知道谁那么嘴贱,居然提到了三杨。
这一下子就把杨旦硬控住了。
从他的曾祖杨荣到现在的几代人都能在大明轻易居于高位,靠的是什么?还不就是当年三杨内阁的金字招牌。
无论是出于孝道还是出于个人利益,杨旦都无法对这样的责难置之不理。
随着杨旦的怒喝,便有人越众而出,手中举着一张状纸,大叫道,“回府尹的话,学生也是本次恩科的举子,学生要状告唐皋等三人投靠锦衣卫奸邪,借以幸进。”
“更是凭借卑鄙手段,窃取了此次恩科的一甲。”
杨旦听了大怒道,“胡闹!此次恩科乃是大学士梁储与翰林学士靳贵主持,自发榜至今已有数日。你早不告,晚不告,等到殿试完了才来告,这到底是何居心?”
“而且殿试乃是当朝天子坐镇,亲自选出的天子门生,到底有没有情弊,难道不如你清楚?”
那举子丝毫不惧的说道,“请府尹明鉴。此事乃是当初和唐皋三人一起附近的同行人出首。”
“那些人来的迟,直到殿试的前两天才赶来京城,等到那些人理清事实,公之于众,时间自然就迟了。”
“即便如此,我等也未轻信。”
“可是今日黄榜一出,却让我们看到了铁一般的事实。如此一来,我等如何能不义愤?”
杨旦听那举人言之凿凿,也不由心头微沉。
他向那举人问道,“你是何人?”
那举人目光略一躲闪,随即答道,“学生乃是河间府的举人岳喜。”
杨旦向那岳喜问道,“你有何铁证,胆敢污蔑今科状元。”
岳喜以手指唐皋,高声答道,“这三人在殿试之前,就有人传言他们会是本科的一甲进士,而且听过的人不在少数,如今黄榜一出竟然分毫不差。”
“试问殿试之前,这三人只字未落是如何笃定自己能拿一甲的?”
“而且,学生还听闻,当初这三人曾与那锦衣卫妖邪密谋。那锦衣卫妖邪给了三人一人一枚青竹签,上面写定了三人的名次。”
“若是府尹不信,何不让人去搜查他们居住的龙华寺。看看那竹签上的名次,与他们三人如今的位次是否相同。”
杨旦听这岳喜说的荒诞,正要呵斥,目光却不经意的注意到唐皋脸色惨白,骑在马上摇摇欲坠。
他迅速回头,目光在同样面无人色的黄初和蔡昂脸上扫了一眼。
杨旦的脸色也同样难看了下来。
那叫做岳喜的举子,再次将状子向前递了递,“请府尹明察秋毫,还天下读书人一个真相。这状子有唐皋的同行五人出首,另有本科举子十余人联名。”
岳喜的话刚一说完,立刻又有人在一旁举着状纸大叫,“学生这里也有联名状纸,还望府尹明察秋毫。”
随后四下都是激愤的应和之声,有人举着状纸,也有人在人群中大叫。
钱宁听着“青竹签”三个字,顿时眼睛亮了亮。
当时在殿上的时候,他可是清清楚楚的看见有三枚青竹签掉到地上的。
他叫来了一个锦衣卫,低声对他吩咐了两句。
待那锦衣卫离开了,钱宁才慢慢上前,对杨旦道,“杨府尊,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旦闻言皱了皱眉,想着对方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身份,终究是往后避了几步,与钱宁到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