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兴二年,八月二十六日。
陈国,武平县。
旷野上吹来的风带着沁人的凉意,随着秋意渐浓,秋老虎已然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深秋的凉爽,秋阳斜照在武平城外的旷野上,为枯黄的野草镀上一层金边,远近稀疏的林木在风中微微摇曳,投下渐长的影子。
豫州刺史王允身着戎服,外罩玄甲,率领豫州各郡守、郡都尉及属官数十余人,肃立于武平城西十里的鹿亭处,双手交迭于腹前准备迎驾,目光平视前方。
此刻的王允在外人眼中颇为镇定,颇有几分见惯了大场面的气定神闲,但外人并不知他面色平静,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从光和七年四月起,彼时尚是太子的天子拜他为豫州刺史至今,不知不觉已然度过了两年半。
任期内他雷厉风行,打击豪强、清丈田亩、搜括隐户、追缴赋税,政绩也连续两年被评为甲中,照理说他的位置也该动一动了,到了回朝升迁的时候了。
外放若非是为了应对某地发生的突发事件,便是为了在朝中谋取更高的京官而积攒政绩丰富履历。
当初天子对他,显然是颇为信重,并寄予了厚望。
然而去岁随着三公九卿的人员调动,光禄勋一职出缺,却并未授予他,而是拜邓盛为光禄勋。
若说他心中没有几分怨言那是不可能的,但谁让这个人是邓盛呢?
想到邓盛,王允眼神微暗。
以足够担任三公的履历拜为区区光禄勋,尤其是邓盛还是王允的伯乐与举主,哪怕他再心有不甘,也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反而要含笑宴请同僚和士人,表达对兼顾了伯乐、举主和故主的邓盛能被拜为光禄勋的喜悦,庆贺邓盛高升并盛赞天子的识人之明。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这偌大的天下,有资历、背景的人多如牛毛,但三公九卿拢共就十二个萝卜坑,总有人是站在台上唱戏的,也缺不了在台下看戏的。
王允轻轻吸了一口气,将杂念压下。
此刻更让他心绪不宁的,并非纯粹的升迁之事。
此番受命平叛,一路上他都是稳打稳扎,步步为营,不求奇功但求无过。
但这种平叛战役,只要不刻意摸鱼划水的前提下,无过便是有功。
何况陈国合计十一个县,他作为主将率豫州郡国兵,从陈国东部领军攻破了柘县、武平和苦县三城,也就是说整个陈国近四分之一的疆土是他收复了,这自然是大功一件。
升迁回朝,几乎是必然。
可回去之后,又将何去何从?
州刺史往上升,只有回朝一途别无他路,但王允却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进部。
目前三公九卿的身体总体都算硬朗,尚未出缺。
尽管光禄勋邓盛今年入秋后似乎听闻身子便一直不大爽利,七月底便卧病在床。
而对这位仕途乃至人生道路上的引路人,王允有过嫉妒的心思,却终归还是希望他能够多活几年,看着这个昔日由他作保才得以保全性命的属吏,攀登上了与他一般的山巅。
但话又说回来了,无论邓盛是否会在任上病故,或是因久病不能办公长达三个月而因病免官,都不会影响王允的决定。
若是要拜九卿,无非是先被拜为作为九卿候补的光禄大夫罢了。
真正让王允反复思量又百般纠结的,是未来的道路抉择。
尽管当下似乎并不太明显,但关心着朝廷官制的王允敏锐地觉察到了朝中权力格局的暗流。
权力正逐渐从三公九卿手中,流向了各台阁!
未及王允继续思虑,地面便传来沉闷的震动,只见远处旌旗如林渐现。
王允倏然抬头,却见官道上尘土扬起,而在一众旌旗中最为凸显的,便是象征着天子威仪的玄墨镶边龙纛旗。
龙纛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紧接着,一条黑红色的长线自烟尘中显现,愈发清晰。
那是中军的左武卫营!
王允眼角微微一跳,立刻敛容正身,脊背挺得笔直。
随着天子仪仗渐近,当先一队骑兵蹄声如雷,直至十余步外方才缓下。
王允不敢怠慢,迈着步子向前小跑了两步便又驻足在原地,随即撩衣跪倒,行跪拜礼,甲叶碰撞发出清脆声响,高唱一声,道:“臣豫州刺史王允,恭迎圣驾!”
王允身后数十名郡守、都尉及属官齐刷刷跪拜行礼,衣袍摩擦声窣窣而起,齐声高呼道:“臣等恭迎圣驾!”
刘辩勒住战马,犀皮靴轻磕马腹,在五步外停驻,目光扫过跪伏的群臣,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显然是很满意群臣的表现。
随即刘辩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上前,亲手扶住王允双臂一副关切的模样,道:“子师甲胄在身,何故行此全礼,快快起身。”
王允就着天子的力道起身,垂首回应着天子的客套话,道:“君臣之礼不可废,臣年虽半百,但依旧可纵马驰骋,尚不是甲胄在身便行不得全礼的老叟。”
王允语气平和,心中却清明如镜。
甲胄在身,不敢跪拜,请以军礼相见?
呵呵,尽管这是出自《礼记·曲礼篇上》所云的“介者不拜”,即披甲者可行半跪半蹲的“蓌拜”(cuò)以示变通之意。
而前汉的叔孙通在为太祖高皇帝制定宫廷礼仪时,亦认为武将因甲胄厚重,穿脱不便且跪拜困难,故特免全礼。
但作为外放的地方大员,久未见天子,还执掌近万兵权,不能行全礼个试试?
上一个嚷嚷着“末将有甲胄在身,不敢跪拜,请以军礼相见”的叫周亚夫便是前车之鉴,若非才能卓著而孝文皇帝心怀宽仁,恐怕都不必劳动孝景皇帝动手了。
天子免你行全礼,你才能请以军礼相见。
他不给,你不能自作主张。
否则……天子用你、爱你时,这是有“良将之风”。
天子弃你、厌你时,这就是“你已有取死之道”!
哪怕知晓天子是宽仁之君,不会计较这种小事,但王允不喜欢冒这个险,不希望给天子留下类似于周亚夫拥兵自重的印象。
而王允也瞧出他这番政治作秀落入天子眼中后,天子面上毫不遮掩的笑意,心中稍安,遂侧身让路,笑道:“倒是国家车马劳顿,不如早些入城歇息?”
刘辩一摆手,浑不在意道:“朕二十四日抵陈留郡己吾县,二十五日还与君明在己吾县巡游了一番,而己吾至此不过二十七路,只是大军半日行程,何来劳顿之说呢?”
刘辩的语气颇为轻松,甚至带着几分闲适,仿佛眼前不是战场,而是寻常巡幸。
他并没有掩饰自己前日在己吾县滞留的原因,他是天子,不必事事都顾虑他人的感受。
这般姿态,既是对战事的自信,也是刻意展现给三军看的从容,更显得他对接下来这一仗胜券在握。
刘宠在陈县集结军队出城向北而来的消息早已人尽皆知,显然是要与朝廷爆发战略决战。
而大汉军队的硬实力人尽皆知,是摆在台前难以颠覆的大山,倚仗着强劲的军队,他这个天子越是表现得从容不迫,甚至还能抱着几分玩乐的心态,反倒是鼓舞了军士。
当然,赢了,这才叫天威从容。
输了,便是昏聩误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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