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刘聪王濬既退,大汉丞相恰与费祎、杨仪、胡济等一众府僚臣弃了手头诸事片刻,聚至天子金吾纛旓之下觐见。
闻听丞相已至,天子振甲而起,离座出迎。
须臾,群臣但见甲胄蒙尘之天子自如林虎贲环护中昂然而出。
见得天子如此情状,随丞相而来的府僚臣属不由愣神片刻,却是君臣之礼一时尽忘。
直到丞相率先行一大礼,诸臣才赶忙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其后才齐齐朝这位临阵督师,万军环护的大汉天子,朝这位甲胄蒙尘,天威愈盛的天子行一大礼。
天子振甲上前,将丞相扶起。
“相父辛苦,诸卿辛苦。”
话音与甲叶撞击声一齐落下。
丞相缓缓直身,须发直颤,与天子对视凝望片刻,却是眼眶渐渐泛红,继而颤声不已:
“值此危急存亡之际,陛下亲秉六师,临阵讨贼,龙骧虎视,智勇天授,此诚高祖之威,先帝之烈也。
“臣得奉节钺,既仰神武之姿,复睹中兴在望,当死且无憾。”
“相父瞎说些什么。”刘禅闻此当即出言打断。“天下一十三州,纵有此大胜,关中克复,我大汉亦只据有司、益二州及凉州半壁,相父怎能说什么死而无憾,若无相父,我何以独挑天下之重?”
丞相摇头以对:
“陛下亲临战阵,挥剑讨贼,万军拱卫,文武摄服。
“待捷报西极流沙,东至沧海,北抵燕蓟,南越荆扬,天下豪杰岂有不思汉者乎?
“盖以陛下姿略,克复中原,重光汉祚,不过俯仰之间耳!
“倘先帝有灵,得见陛下英武之姿,全胜之功,亦当抚膺而赞,含笑于九泉之下。”
刘禅微微一愣。
昭烈要是在天有灵,知道自己一个现代人取代了阿斗,又到底会是何种心情呢?
丞相见天子似在追忆先帝,旋即转过身去,将目光扫过身后一众臣僚,复又郑重掷声:
“昔日世祖中兴炎汉,云台诸将拱卫明主,今朝陛下临阵讨逆,虎贲之士效死疆场。
“此非天命所归,而何?
“愿诸卿同心戮力,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助陛下廓清四海,复兴汉业。”
费祎率先俯首:“臣等敢不死命!”
“臣等敢不死命!”众臣俱拜。
就在众臣尽皆俯首而拜之时,外围负责拱卫金吾纛旓的虎贲龙骧,及簇拥在龙纛四周裹创休整的将士也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陛下万胜!”
“陛下天威!”
欢呼呐喊声愈演愈烈,一时声浪如潮,层叠不息,费祎、杨仪等府僚皆相顾异色。
就在此时,甲片与铁器撞击之声传入围中,又是数息,却见虎骑监麋威迈开铁腿捧一木盒铿锵而至。
“陛下!”
“丞相!”
麋威面有喜色,进得围中,先是对天子躬身行了一礼,其后才又对着丞相再行一礼。
刘禅从容相问:“何事甚喜?是又取了哪个贼首首级?”
麋威重重颔首:
“陛下,此伪魏二千石之将王双首级是也!”
魏将王双?
麋威话音落罢,费祎、杨仪、刘琰等臣属俱是微微一滞。
魏将王双与郝昭虽名著凉陇,颇有声威,却也算不上核心人物,真要说的话,要是司马懿不死,那么在背后这条漕渠投河而死的王昶,应该就是此战斩将之首功。
“诸公有所不知!”麋威当然知道周遭一众臣属在想什么,于是神色更加激昂得意:
“陛下适才临敌时拔马而前,亲引雕弓,百余步外一矢毙贼将王双于万军阵中!”
闻得此言,包括丞相在内,一众臣属俱是惊异莫名。
无怪乎方才外围军士直呼“陛下万胜”、“陛下天威”,也无怪乎麋威此刻激昂慷慨之色,几乎甚于自己斩将夺旗。
天子临阵督军便足够激烈士气,遑论斩将?
“陛下神武!”费祎躬身相祝。
“陛下神武!”余众亦然。
这下倒让这位天子沉默起来。
事实上,他当时一箭射出便打马稍却,只知自己射了一箭,至于那箭到底射往何处,射向何人,则是根本不能知晓。
再者,当时一众将他团团护住的虎骑也在麋威的带领下各自射箭,谁知这王双到底是谁射中?
似乎是读出了天子的眼神,虎骑监麋威转过身去。
打开木盒,往盒中摸了摸,最后走至天子跟前,将盒中取出之物双手前奉:
“陛下射毙之人面目衣甲,皆为臣亲眼所见,又望见其尸首为镇北将军之子魏昌所斫,臣往索之,手中便是陛下所射棱矢无疑。”
三棱矢箭上的血污已被抹去,刘禅从麋威手中接过,看了看,却也没看出个什么来。
这就是虎骑专用的破甲矢,算是最昂贵的子弹,好用,他也用,但他也没无聊到往箭矢上做记号,所以麋威真看到自己射中王双了?
片刻之后,却也不再计较,只看着麋威从容相问:“虎骑监可知《庄子·说剑》?”
麋威先是一怔,其后微微颔首。
而费祎、杨仪、胡济等府僚闻得天子此言,亦是目光深邃,尽皆思索了起来,令史中亦有不知者,面面相觑,似乎询问此是何意。
却见天子继续道:
“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
“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
“太子请庄子说文王。
“庄子曰,臣有三剑,有天子之剑,有诸侯之剑,有庶人之剑。
“庶人之剑,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
“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
“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
“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今日此贼果真为朕所毙,亦不过一箭之威,庶人之箭耳,朕何足自矜?
“朕今日所恃者,非朕一人一箭之力,乃是朕一弦松发,便有千箭蔽日,遂有此胜。然此剑虽壮,亦不过诸侯之剑罢了。”
麋威俯首称是。
一众臣属亦是动容。
片刻后,杨戏上前:“陛下,如今司马懿既败,关中大局已定,长安之寇必自相遁走,陛下不日便将还于旧都。
“臣杨戏斗胆进言,宜早备祭天告祖之礼,陛下若允,臣戏不才,请为陛下筹措祭礼备物,拟写祭文,以彰圣德。”
刘禅闻言颔首:“便依卿所言,有劳卿了。”
这祭文也不是谁都会写,谁都写得好的,负责礼仪之事的太常卿在成都,杨戏既然知礼,文采又冠绝蜀中群儒,确是最佳人选。
杨戏闻言当即一喜:
“臣不敢!
“不过仍有一事,须得陛下知会一声…不知祭天告祖之时,可需献魏逆首级降虏,于圜丘之前?
“若得圣谕,臣便备赤漆祭盘,玄帛承首,以彰天罚!”
刘禅闻此一滞,片刻后摇头:
“普天之下,莫非汉土。
“率土之滨,莫非汉民。
“国家威力未举,乃使大汉子民困于曹魏豺狼之吻,为贼驱策,自相屠戮。
“非彼之过,乃朕之罪。
“以此祭天,朕心有愧。”
闻得此言,金吾纛下,一众臣属尽皆凛然动容。
杨戏亦是叹息一声:
“臣尝读《尚书》,见血流漂杵之语,每叹武王不得已而用兵。
“今陛下仁德广被,志存高远,念从贼作乱者为贼所逼,宁舍天威不祭俘首,此诚尧舜之量。
“天下若知陛下仁心如此,应知陛下救民涂炭,解民倒悬之志,非虚言也。”
…
新丰至鸿门十七八里。
一路俱是魏军溃卒。
一路俱是汉军追兵。
时不时又有魏军将校鸣鼓自持,举旗聚兵,见到汉军将士冲上前来,或是仓惶溃散而走,又或维持阵势且战且退。
待追杀而来的汉军与跑得慢的魏军将士纠缠在一起,更远些的魏军将校复又擂鼓聚兵,结起阵势。
说到底,司马懿练兵养将的本领在是数得上号的,北面战场的魏军又都是司马懿真正的核心。
之所以溃败而走,就跟孙十万在合肥被张辽吓跑一样,确实是军心士气没了。
但也跟孙十万一样,跑不多远就能依靠部分敢死敢战之士殿后,依靠有威信的将校再度将溃散的军士聚合起来。
理性回归之后谁都晓得,不顾旗鼓号令盲目四散溃走,是死亡率最高的逃亡方式。
不多时,三四千羌氐轻骑越过了一众正在纠缠厮杀的汉军追兵与魏军溃卒,追着时战时走,最后一路东逃的虎豹骑直直向东。
“前面就是司马懿将纛!且为大汉天子擒得贼首,我等安有不荣华富贵之理!”武都氐王杨千万此时已经一马当先,冲到了最前面。
紧随其人之后的杨条微微一滞。
事实上,他们已经太过深入,一旦身后的魏军组织起来,把他们退路堵死,前面的虎豹骑再绕回来的话,就有被围的可能。
但想了想,他还是跟在杨千万后面继续向前,为陛下斩司马懿的诱惑还是太大了。
继续策马前驰。
行不三里,身后突然鼓声大作。
杨条震惊之中扭身一看,发现魏军果然把退路堵死,而前面的虎豹骑又果然绕路回返!
更要命的是,漕渠以南的鸿门落虎林处,又杀出一支数量不下一千的骑兵!
“快往北走!北面渭水可以涉水而渡!”杨条赶忙下令。
前几日他便是率军自彼处南下,绕到新丰对王昶设伏。
三千余骑当即往北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