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骑回报,此地名为两宜里。
所谓百户一里的成规,在户口百不遗一的战乱年代早已无从遵守,至于掌管一里百户的里魁,曹魏根本就没有设置。
换言之,曹魏的行政分支到乡这一级就结束了。
然而行不多时,虎骑又请来一个里民,询问之下,刘禅才知道此地非但里不存在了,就连乡这一行政分支也没有了。
乡没有了,掌教化的三老,掌听讼税赋的啬夫,禁断贼盗的游徼,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于是教化、禁盗、听讼、税赋、徭役,所有行政事务,全部由本地的豪强大宗负责、收敛、摊派。
关兴、赵统等人一阵唏嘘。
当所有行政全部依靠当地的豪强大宗自治时,那么仍然在籍的民户处境究竟如何,就全凭这些豪强大宗的良心了。
遇到良心好的,还能勉强度日。
遇到良心差的,到最后就是卖田卖身,成为豪强大宗的佃农隶户,接下来什么生孩不举,死不得葬,就都是司空见惯,可以预见之事了。
路过一处小树林,刘禅忽然闻到一阵来自腐尸的恶臭,连连掩鼻。
一开始以为是什么死掉的野兽,然而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命虎骑四散查探。
很快有人回报,果然是有尸体泡在了田地边的水渠里,看情况已有些时日了。
刘禅闻言,一声叹息。
事实上,溯黄河北上这一路,他已经见识过了什么叫白骨露于野,数量实在太多,分布实在太散,地方又过于偏僻,以至于除非专门叫来军队进行处理,否则难以收敛。
也不知是董卓、李郭祸乱,抑或是马超、曹操潼关之战遗留,还是数十年来的饥民百姓死于彼处。
但…彼处毕竟远离村落,而刘禅如今所在之地就是一处乡村聚落,距最近的房舍也就一里地,竟也会发生死者不敛之事吗?
战场上死命将士的尸体,与村落里无人收敛的尸体终究不同,刘禅脑子里一时想到了很多,悲天悯人的情绪油然生发。
其后不顾赵广诸将的劝阻,刘禅亲自勒马往那条沟渠而去。
距沟渠越近,熏天腐臭越浓,刘禅几番欲呕,还未至沟渠边,便望见沟渠上蚊蝇漫天飞舞,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堪称骇人。
再勒马数步,刘禅骤然一滞。
“这……”他向适才那名回报的虎骑投去质询的眼神。
“陛下,卑职该死!”那虎骑直接双膝跪地,叩头不已。
赵广与麋威诸将也上前请罪。
刘禅眉头一皱:
“以后是什么就与朕汇报什么,不要含糊其辞。
“这些百姓尸身遭弃于此,不是我大汉官吏之过错,也不是你们的过错。
“有什么不能让朕知道,不能让朕看见的?
“难道朕看不见这些,就会以为关中承平无事,百姓安居乐业不成?
“难道等你们以后犯了错,你们的挚爱亲朋犯了错,你们也要这样蒙蔽朕听不成?”
“臣有罪,臣不敢!”赵广与麋威二人闻言一骇,双双跪地谢罪。
马背上,刘禅将目光从地上三人移开,再度挪向那道沟渠。
他以为那虎骑说的沟渠有尸体,是有一具尸体。
而现在就在他眼前,七八具赤条条的尸体横七竖八堆在沟里,腐烂严重的已露出白骨。
且无一例外,这几具尸体没有一具覆有衣衫的,大约是弃尸于此前被人扒去了。
衣衫在这种年节,这种地方,对于最底层的苦命百姓而言,也是重要的资产。
将目光从沟渠里的腐尸中移开,刘禅看回跪在地上的三人。
前来禀报的虎骑位卑职轻,不可能有蒙蔽圣听的想法与动机,所以显然是赵广与麋威二人不想让他这天子看到这种人间惨象。
“好了,都起来吧。”刘禅仍戚戚于沟渠里白发苍苍赤条条的几具尸体,神色略有些黯然。
“龙骧中郎将,虎骑护军,你们二人罚俸半年。
“虎骑熊大郎罚俸一月。
“小惩大诫,下不为例。
“再有下次,朕便只能以蒙蔽圣听治罪了。”
事情虽小,也没有真的欺君,甚至是真的担忧离这些腐尸太近会让刘禅染上疫疾。
但刘禅还是希望能听到真话,看到真事,所以不得不小题大做,上纲上线了。
单膝跪地的赵广、麋威,及双膝跪地的熊大郎三人连连谢恩,而后才听天子之命起身。
待熊大郎离去,刘禅才又对着麋威、赵广道:
“布武,辟疆,朕此番带你们巡行关中,为的不就是和你们一起看看这些真正发生在民间的疾苦,然后让你们与朕一起想办法,解决这些民间疾苦吗?
“桓灵之世,天下所以崩坏,难道全是桓灵二帝的错,那些假托忠君之名,暗藏祸心之实,蒙蔽天听,妄言天下太平的佞臣贼子,难道就没有责任吗?
“朕现在难得巡行四方,若朕仍旧居处于深宫之中,怎么才能见到天下之事,又怎么才能知道,朕该为天下做些什么呢?
“只能靠你们这些忠良义勇的腹心股肱当朕的眼睛,朕的耳朵,替朕看一看、听一听真实的人间,再把真实的人间给朕带回来。
“有丞相在,有一众大臣在,有你们这些腹心股肱在,朕相信天下会越来越好,但即使不好,你们以后不要粉饰太平。”
言及此处,刘禅忽然再度一叹:
“你们现在都跟在朕身边,这样的日子恐怕不会太久。
“迟早有一日,你们会成为大汉的封疆大吏,替朕,替大汉镇守四海八方。
“希望到时候收到你们的来信,见到你们派来的使者,朕看到的都是最真实的天下,听到的都是最真实的声音。”
闻听天子此言,非但赵广、麋威这犯了天子忌的二人动容作色。
就连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关兴、姜维、赵统几人,亦不禁心潮翻涌,感念丛生。
若桓灵二帝能像陛下这般体察苍生苦楚,天下还能崩坏至此吗?
又如陛下所言,倘桓灵二帝若能走出深宫,感受到真实的天下,看到真实的苍生苦楚,他们还会是原来的桓灵二帝吗?
历史不容假设。
桓灵已矣,仁君临朝,天下得君如此,岂非苍生之幸,臣子之幸,亦复何求?
“这些百姓尸身…稍后命人将此沟渠填埋了吧。”刘禅望着沟渠中那八具赤条条的腐烂尸身吩咐道。
这些尸身腐烂太过严重,近距离接触恐怕要生出疫病来,就地填埋大概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扭头看向田野尽头破败的村落,刘禅又道:“去村里借些锄头,再问问这些人是如何死的,又是谁把他们丢到此地的。”
诸将当即领命。
前方的田埂已不适合骑马。
赵广留部分人看守马匹,复遣龙骧虎骑在前,再与诸将护着天子徒步跟上前去。
然而还不等前方开路的龙骧虎骑行至那座村落最外围那间围屋,刘禅便看见一佝偻的老妇从破败的围墙后探出身来,看着他们一行人略显无措地搓着手。
刘禅忽然有种即视感,随即目光朝老妇身后的围墙内望去。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该不会这老妪以为他们一行人是来抓壮丁的吧?
底层老百姓消息很不灵通,所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事实上不是什么桃花源,而是这年头底层百姓思想的真实写照。
待刘禅凑近,赵广上前想要问话之时,那老妇率先用沧桑的嗓音忐忑地问道:“你们…你们是陈县君派来的人吗?我家老头…我家那老头回来了吗?”
陈县君?
赵广闻之一滞,随即扭头把目光投于天子。
刘禅若有所思,走上前来,对着佝偻的老妪温声问道:“老人家的意思,陈县君已经来过了吗?”
那老妇抬头朝刘禅看去,打量了一番后道:“郎君说笑了,陈县君哪能来我们这么远的地方,但陈县君手下人来过了,他们说…说我们家老头会回来的。”
刘禅大致听明白了。
老妇的家人,应该是前段时间被曹魏强征当役夫去了。
华阴那边,宗预已经遣人去长安给丞相送函。
希望丞相那边能安排人把关中诸县被征走的役夫派回原地,重新进行编户。
临晋这边也类似,陈祗、郭攸之应该已经开始做事了。
只是…陈祗动作也太快了吧?才刚刚上任两三天,就已经安排手下过来安抚百姓了?
刘禅看了眼身前这位衣衫破败不完的老妪,摒弃这些念头,转身命赵统、关兴等人各自分散,率众在这座村落中调查一番百姓民生。
至于要调查什么,刘禅也已经拟出了一些条例,诸如户口几何,田亩几何,农具粮种如何,是否已是豪强大宗的佃户等等。
“老人家,我们能到你家里坐一坐吗?”待关兴等人离开,刘禅对着老妪问道。
那老妪矮小佝偻的身躯微微有些发颤,片刻后难看地笑着拒绝道:
“郎君,我们家…我们家实在没有什么地方能让你坐的。”
刘禅闻言一滞,忽然又听到围墙里似乎有什么动静,随即视线越过半人高的围墙往里看去。
却见一张脏兮兮的脸正从半掩的门扉后探出来看他,头发糟乱,教人分辨不出男女老少。
将视线收回,刘禅从腰间掏出一块面饼,一块肉干递给老妪:
“老人家,我们是陈县君派来的手下,刚才在村外遇到一条沟渠,看到里面有乡亲的尸体,我想问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而见天子掏出东西来,赵广赶忙也把腰间的肉干递上前来,开口让老妪拿着。
那老妪看了眼刘禅及赵广手里的东西,却是不敢接过,片刻后昂头看着刘禅:
“郎君真是陈县君派来的人?刚刚郎君所问,陈县君的人昨天不是来问过了吗?”
刘禅为之一滞。
既然问过了,为何也不处理?
而就在此时,刘禅忽闻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扭身一望,却见不是临晋令陈祗又是何人?
陈祗大步急趋值钱天子身边,气喘吁吁问道:“陛…刘将军,您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吗?”刘禅着实有些惊讶于陈祗会出现在此,“是魏昌的人给你报信了?”
陈祗连连摇头:“不是,祗适才就在隔壁三合里,听手下说看到数百骑忽至,便过来看一看是谁,未曾想竟是陛…刘将军。”
刘禅看了眼老妪,与其道别,而后带着陈祗来到一株大槐树下:“奉宗,你该听说了那沟渠里的尸体是怎么一回事,是谁弃尸于那里,为何死而不埋?”
陈祗闻之神色一黯,道:
“陛下,那些尸体,不是被谁扔进去的。
“是他们没有活路了,自己投渠自溺而死的。”
刘禅神色一沉:“投渠自溺?”
陈祗再度一叹:“陛下说得对,坐在官寺里,什么也做不成,只有走到田间地头,才能知道这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臣适才刚好就在隔壁三合里调查百姓民生,不止这两宜里,臣到的每个里,都有一条这样的沟渠,里面都堆了好几具这样的尸体。
“全都是…全都是这几个月的。
“想来是曹魏征发无度,百姓没了活路,便只能……唉。
“至于为何死而不葬……
“陛下有所不知,这些在籍百姓,大部分连铁制的锄头都没有。
“石头、木头制的锄头,耕地都不够消耗,又如何还能去掘土埋葬这些尸体呢?”
“连铁锄头没有?”刘禅着实有些诧异了。
他想过百姓可能会缺少粮种等生产资料,却没想到竟缺到连一把锄头都拿不出来。
陈祗长叹一气:“就是因为连把锄头都没有,百姓才投渠自溺,也不用埋了,至于为何不投河…真到了求死之时,或许身体已经不能支撑他们走到大河边上了。”
刘禅闻言一愣,幽幽地往大河方向望去。
天黑之时,关兴、赵统等人面色沉重地回到天子身边。
刘禅偷偷留下些粮肉,在围墙外与老妪道别,往临晋而去。
路上,关兴叹道:
“陛下,曹魏单靠豪强大宗统治关中,政令不畅,横征暴敛,百姓如何能够安生呢?”
赵统、赵广等人连连颔首。
他们适才在这村落调查了一周,才知道这些在籍的百姓过的是何等痛苦的日子。
陈祗叹道:“可是,不依靠豪强大宗又能如何呢?关中一时半刻恐怕发展不出蜀中那么多的吏员,没有吏员,治理便无从谈起。”
大汉如今据益州一地,户口不过一百余万,却有吏员近六万人。
这些分布于各县、乡、里、什的五万余名吏员,使得在丞相治理下的大汉行政能力拉满,行政的触手直接伸到了什、伍当中。
于是政令能够有效施行。
税赋能够有效收敛。
徭役能够有效摊派。
虽然以十税一的田税颇重,当服徭役者谁也逃不掉。
但丞相法令严明,以密网束下,除田税、口赋、算赋等正税以外的苛捐杂税几乎被禁断,也尽最大可能杜绝某个丁壮一年内被重复摊派徭役的恶性事件出现。
百姓心里有杆秤。
他们能咬牙接受赋税沉重,也能硬着头皮接受徭役繁苦。
但他们难以忍受苛捐杂税名目混乱,豪强大宗横征暴敛。
也难以忍受一年重复反复征收,次数最多时甚至能达十四五次的口赋算赋,却诉苦无门。
至于终年服役不得归家,还要自备干粮苦熬岁月,在丞相治蜀以前也是时有之事。
于是在丞相统揽一国之政后,蜀中百姓尽皆交口赞颂。
等到丞相在蜀中大兴水利,重视农事民生,推行一系列利国利民的政令举措后,蜀中百姓便开始把丞相高高举过头顶,褒而赞之,崇而敬之。
关兴、赵统、麋威等人知道先帝与丞相治蜀前的蜀中是什么样,也知道之后是什么样。
于是当他们真正见识到行政能力近乎废驰的关中郡县,治理能力究竟是何等落后荒谬,对丞相之治国也就越发佩服。
一行人在田埂上走着。
很快又来到了那条沟渠附近。
刘禅忽然站住,看向陈祗,道:
“关中诸郡县,基本上为豪强大宗所把持。
“这些在籍的民户百姓,连基本的铁制农具都不能保障,家中几无存粮,抗风险能力实在太差。
“一旦遇到天灾,存粮无法抗到来年,要么这么卖身卖田依附于这些豪强大宗,要么就像今日所见,投于沟渠而死。
“被当地豪强大宗强征徭役,也没人帮他们说话。
“但关中新复,负责底层行政的小吏不足。
“朕…有个想法。
“不如建立农庄,设立农官,将这些在籍民户集中管理,朝廷集中对他们进行帮扶,增强他们的抗风险能力,奉宗以为如何?”
农庄?
陈祗一滞,忐忑问道:“陛下的意思是,效仿曹魏那边的民屯吗?”
民屯?
似乎是。
但,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