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两宜里,刘禅缓缓徐行。
陈祗及关兴、姜维诸将则紧随其后,众人很快回到那条填了七八具尸体的沟渠。
从离开到返回,前后相隔不过一个时辰,刘禅的心情却比一个时辰前沉重了许多。
死后被抛尸至此,与留下衣物这种唯一的资产后,一个人在某个深夜里赤条条来到这里投渠自溺,反应的现实大不一样。
陈祗看着沟渠中的惨象,叹了一气后与天子道:
“陛下,这两宜里总共只有二十三户人家,家中情况皆与适才那老妪一家相去不远。
“那老妪家有两个儿子,十几年前就战死了。
“唯一的男丁是家中老翁,两个月前被曹魏征发,其后便没了音信。
“老妪家中现在唯有她与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
“前日臣来时见过那女子一面,满身秽物,疯疯癫癫。
“但臣隐隐觉得……大概不是真疯,因为附近每个里都有类似的疯女子…”
刘禅闻之颔首,忆起刚才门后探出那张脏兮兮的脸,污己装疯大概就是她们保护自己的方法了。
陈祗又递来一封帛书:“陛下,这是臣这两日所拟奏书,本打算今日写完就遣人往长安递送陛下,没想到陛下亲至。”
刘禅接过一看。
原来是陈祗这几日的见闻,还有希望朝廷能把曹魏从临晋征发的役夫遣回原籍的建议。
与那些卖弄文藻,浮华造作的奏书不同,陈祗文字平实,奏书中恰恰以两宜里跟三合里为例,所见所闻皆一一道来,大概是没有粉饰太平,因为与刘禅看到的现实基本一致。
又想到陈祗刚刚上任不过几日,刘禅不得不对其勉励赞叹:
“奉宗做得不错,写得也不错。
“以后事情就这么做,奏书就这么写。”
刘禅言罢,又把赵广与麋威二人刚刚被罚俸半年的事情告诉了陈祗。
陈祗是个很会揣摩上意的人。
随天子在军旅中朝夕相处三个多月,早就看出了当今这位天子务实不务虚。
也能猜出,天子之所以要将临晋重镇托付给他,大概就是因为过去这几个月,他谨从天子教谕,努力让自己由务虚向务实转变,同时又努力让天子注意到了自己的变化。
此时递给天子的奏书就是明证。
脚踏实地做事当然重要,但让天子知道自己在做实事,同样重要。
但不论如何,上任临晋后的所见所闻,确实让陈祗触动很大,除了确实想进步外,也实实在在有为临晋百姓做些什么的心。
随他下乡体察民情的县卒出发时就带来了十几把锄头,此刻已经在吭哧吭哧掘土填埋了。
“即使把整条沟渠全部填埋,只要不能解决百姓的实际问题,他们就还会去寻找新的沟渠。”刘禅凝视着渐渐被黄土埋没的沟渠言道。
陈祗连连点头:
“陛下,两宜里在籍民户不过二十余户,一百余口。
“整个临晋县,在籍民户也不过八百余户,三千余口。
“临晋收复后,县内的豪强大宗共献粮八千余石。
“臣准备开临晋府库,拿出些粮食来赈济百姓,解一解燃眉之急。”
刘禅轻轻点头,开仓赈济他没什么异议,百姓都已经活不下去了,糊口的粮食对他们来说,确实比什么长远之计更加重要。
“整个临晋,在籍户口只有八百余户吗?”这个夸张的数字,着实有些出乎了刘禅的意料,因为与他见到情况有些相悖。
陈祗朝四野一望,叹气道:
“陛下应该也看到了,周围田地里耕作的百姓,数量恐怕都不止二三百人。
“但这些人大多都不是编户,而是隐于豪强大宗庄园坞堡里的佃农田隶。
“蜀中隐户大约三四成,但到了关中,恐怕七八成不止。
“而且…曹魏治下,是没有这些豪强大宗的户口田亩资料的,只是粗暴地约定每宗每年交多少税粮。
“伪魏的临晋县长,命本地大宗豪强负责征收在籍百姓的租税,摊派徭役也是如此。
“臣查阅简牍,发现临晋一开始仍有民户两千余户,但到了如今,有一千多户被划为了逃户,唯剩八百余户在籍。
“而曹魏征收的粮草又是定额,所以这在籍的八百余户,便承担了两千多户的赋税与徭役。”
刘禅闻言默然。
关中的情况,已经类似于五胡十六国时期的宗主督护制了。
不愿南渡的衣冠世族与豪强大宗通过作坞自保的方式,成为坞主或壁帅,统辖宗族、部曲,控制坞壁武装与当地政府谈判。
依附其坞堡、坞壁内的民户往往数百上千家。
而所谓“宗主督护制”,就是朝廷承认豪强大宗为宗主,赋予其督护辖内百姓的行政职能,使之成为国家基层治理的组成部分。
曹魏在关中治理能力如此之差,就是曹魏无力改变关中的现状,不得不对关中豪强大宗进行妥协,承认这些豪强大宗的既有利益为合法,让他们督护百姓。
积极意义是有的,至少搁置了关中豪强与曹魏政权间的矛盾,维护了基层的治安,使关中在名义上成为了曹魏的国境。
关中豪强大宗利益既得到保障,于是就这么与曹魏维持着貌合神离,阳奉阴违的状态。
不然也不会在曹魏与大汉交战时袖手旁观,两不相帮。
这与关中乃是大汉龙兴之地,人心思汉是有些干系的。
两不相帮,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蜀汉”究竟能不能行,而自打大汉打败曹魏后,关中许多世族大宗开始主动寻求与大汉的合作,交出了他们不曾对曹魏上交的户口。
譬如追求进步的京兆韦杜,向大汉交出的隐户就各有两千余户,比眼下这临晋户口还要多上两倍,令刘禅不得不为之惊叹。
但越往东,越靠近曹魏边境,主动与大汉合作的大宗就越少。
他们仍在担忧曹魏随时会打回来,只能当墙头草,维持着与汉魏双方的暧昧关系。
大汉入主后,他们虽纷纷主动献粮,但仍然把持着户口,就是这种暧昧关系的一种体现。
陈祗看向默然不语的天子,一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壮着胆子道:
“陛下,纵使百姓惨遭凌虐,却仍旧努力地活着,至活不下去,宁可自溺,也不愿卖田卖身,成为佃农田隶……这大概是百姓安土重迁,不愿轻弃祖宅祖地之故啊。
“陛下刚说要设民屯,出发点固然是好的,但臣恐怕,这些百姓未必能体会陛下好意啊。
“毕竟…要设立民屯,便要使这些百姓迁聚一处,重新分田,田地需要重新开垦,屋宅也要重新建造。
“百姓如何愿意舍弃他们原来的田地屋宅,去花费额外的心力开垦荒地,建造屋舍呢?”
陈祗言罢,刘禅扭头与其对视。
少顷,又移目四野,看向大片大片的田地与零零散散的屋舍。
陈祗所言很有道理。
自给自足的小农之家是经不起折腾的,所谓的安土重迁,事实上就是陈祗口中这些很现实的考量,因为变化就意味着风险,而小农之家,受不了一丁点风险。
这也是诸如“代田法”这种高产的种植方法无法普及下去的原因,因为百姓不相信你所谓的代田法会比我祖传的办法要好。
现在刘禅想弄农庄,百姓同样很难相信,当屯田民的日子会比他们当自耕农好,或许还会认为你是想把他们圈禁起来当田奴农隶。
“但现在的问题是…一地的在籍户口实在太少,而一县的地域,又实在太过辽阔。
“若不把他们集中起来,像临晋这么一个东西八十里,南北六十里的大县,需要多少吏员,才能将这区区八百户百姓治理好?
“难道我们也要像曹魏一样,继续让豪强自治吗?这种事情一旦成了成规,将来再想改变,面临的阻力将比现在大上无数。”
陈祗听到这,也有些无力。
他三日带着几十县卒往来奔走,差点腿没跑断,也才将将走完了距蒲坂津最近的六个里。
想要将整个临晋三十多个里全部巡视一遍,没有一个月基本做不到。
而付出这么多汗水努力…就是为了区区八百户百姓而已。
刘禅又道:
“朕想设立农庄,非只是吏员不足的事情。
“两宜里的情况,奉宗你也看到了,二十三户百姓,凑不出两把完好的铁锄。
“用石头磨出来的农具,用木头制成的耒耜,他们耕作的效率该有多差呢?
“若非这大河边上土质还算松软,用如此原始的农具,恐怕耕十亩地都做不到吧?
“国家以农为本,此番我大汉缴获铁器颇多,朕下一道旨意,给临晋八百户在籍百姓每户发一把铁锄完全不成问题。
“但铁锄坏了呢,他们该到何处去修理?
“明知代田法高效,怎么才能教授给他们?
“遇到天灾欠收,口粮都不够,何况留下粮种?到时他们又该去向谁贷粮?
“长安百官都在议,要给关中百姓均田。
“但你也该晓得,均田之后,所有已经均田的民户,便要按分到的田亩,向朝廷交一定比例的税赋。
“百姓农具没有,口粮没有,粮种没有,高效的耕作方法没有,甚至连丁壮都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分给他们田地,让他们交税服役,恐怕对他们而言又是另一种迫害吧?
“就算免除他们的徭役赋税一段时间,他们面对分来的田地,也只能是无能为力。
“不能从根本上提高他们的耕作效率,类似今日这种惨状,就还会继续发生。”
阿斗对民生不感兴趣,导致刘禅对蜀中百姓情况如何也并不知晓,但这一次巡行关中,直插基层,关中百姓生产资料的匮乏程度,着实出乎了刘禅的预料。
他们缺乏的根本不是所谓的曲辕犁、龙骨水车,而是一把铁锄,几石粮种,仅此而已。
听着天子这番言语,陈祗思绪一下子也飘到了五丈塬。
这位天子自打亲征以后,非但重视兵事,对农事也同样重视,命工匠们改良的曲辕犁、龙骨水车,还有五丈塬下开垦出来的几十万亩田地,就是明证。
而负责开垦田地的俘虏,在某种程度上,过得似乎比临晋的在籍户口还要好一些,至于耕作的效率,也毫无疑问地比这群用石制、木制农具的百姓要高上许多。
何也?
因为大汉保证了粮种、农具的供应,保证了俘虏每日的口粮,农具每日能损坏数百把,但是五丈塬上的铁匠马上就能将之修好。
临晋百姓是不知道去购买一把铁锄就能多耕几亩地,产出的价值远比一把铁锄高得多吗?
据他调查,非是如此。
是他们能够购买到的铁制农具质量多奇差无比,有些差的,甚至耕不了一亩地就断了。
百姓没得选择,没钱、也没处修理,反倒显得石制、木制农具更加好用了,至少这些简单粗糙的农具,他们可以自行打磨,坏了再打,除了时间外,几乎没有成本。
而他们的时间是最不值钱的。
就在陈祗思绪发散之时,天子的声音再次将他拉回现实,将漂浮的眼神再度聚回天子身上,只见天子神色严肃又认真。
“临晋在籍户口不过八百。
“若能将这八百余户,按距离远近聚在一起,分设三四个农庄,朝廷集中赈济口粮、粮种、铁锄及龙骨水车等农具。
“每个农庄设一典农官,遣十余典农吏,再建一铁坊集中生产修理农具,以专人向他们集中教授代田、轮作、沤肥之法。
“一年内,朝廷会有所损失。
“到了第二年,百姓便能自立。
“第三年,百姓大概就已经能自给自足,有些存粮,能够抵御一定的风险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朕以为这些手段,大概要比免除他们几年赋税徭役要更好一些。
“而大汉现在的付出,将来会得到几倍、十几倍的回报。
“所谓的休养生息,难道非得是黄老之术,无为而治,而不能是朝廷主动干预吗?”
枣祗为曹操提出屯田之法,曹操一开始也不敢用。
而曹魏明明已经有屯田之法,到邓艾再度提出淮南屯田,同样能在史书上大书特书。
就是因为此法与当下人们的观念产生了碰撞,天下人普遍认为政府不当过多干涉百姓。
文景之治的仓廪丰足与武帝时期的户口减半,在很多人眼里就是最佳的正反例证。
陈祗沉默思索少顷,连连点头:
“陛下所言是极。
“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陛下今为百姓计之深远,真可谓百姓……”
“好了,不用说这些奉承话,朕不爱听,今天也没心情听,我们就说实际的。”刘禅打断了陈祗的马屁。
陈祗神色有些尴尬,但还是马上连连谢罪称唯。
听到现在,他对于天子的想法大部分都已持赞成态度。
只是,对于一些屯田的固疾,他仍然有些顾虑。
思虑片刻挺直了身板,正色道:
“陛下如此务实避虚,那臣便也避虚就实了。
“不论唤作屯田还是农庄,事实上都是聚百姓进行耕种。
“此法古以有之,当年枣祗向曹操提出的屯田之法,一年便为曹操积粮数百万斛,也可谓天下皆惊。
“但这种屯田之法,到了最后,无不变成盘剥凌虐百姓的恶政顽疾。
“屯田客被束缚在田地上,典农据军屯民屯及屯田客为私产,盘剥凌虐,一旦不事劳作,辄鞭挞之,百姓苦役,流亡者众。
“现在陛下在关中关注此事,这种事情固然不会发生,但日后呢?等陛下到了关东,恐怕这农庄之制就会慢慢演化成压迫百姓的工具,陛下初心虽好,但日后…一个不好,恐怕就要为陛下惹来骂名啊。”
刘禅当即摇头:
“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在连农具、粮种、口粮都不能自给自足的时候,让百姓抱团取暖,才能以最低的成本,做最多的事情。
“至于你说的腐败贪墨,凌虐百姓诸事,至少也是几年,乃至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当务之急,是先解决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再解决是否贪墨腐败凌虐百姓的问题。
“朕会一直把眼睛放在这里,也会控制自己的贪婪,到农庄百姓能够自给自足的时候,就让管理农庄的典农官吏全部撤离。”
曹魏的屯田最后成了蔽政顽疾,是曹魏放纵的缘故,也是曹魏贪婪的缘故。
因为屯田民真的太好盘剥了。
而到了后期,天下户口大部分被世家豪强隐匿,在籍户口又有近三成赏给了王侯将相,战乱频仍不息,曹魏就更不舍得取消屯田之策了。
刘禅看向陈祗:
“其实,朕本来打算回去跟丞相研究一番,等有了结果,再派人来跟你说的。
“但想来想去,还是直接让你知道朕的心意。
“以临晋为试点,要是实在搞得不好,那我们就取消,几千口人,我们折腾得起。
“要是搞得好了,那我们就可以将之推广到整个关中。”
天子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陈祗哪里还不知道天子心意如何,顿时俯首:
“虽然只是区区八百余户,但陛下却如此上心。
“这不正应了先帝那句『勿以善小而不为』吗?
“臣定然为陛下做好此事,若做不好,臣便回蜀中耕田,再无颜见陛下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