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东流,湍急依旧。
秭归距夷陵不过百二十里。
若无吴军隔阻,轻舟快舰几乎半日便至。
水师大舰顺流而下,也不过是两日时间而已。
“傅讨虏,看!”傅佥身旁亲兵忽然以手东指。
不必亲兵提醒,傅佥已经望见一艘快艇正逆着江涛奋力划来,船头所立之人,赫然是率部追击吴军逃散舟船的楼船校尉郑绰。
小舟靠上大舰。
郑绰攀援而上,神色既急且沮。
“文约,情况如何?”傅佥、陈曶二将上前齐声问。
郑绰先是抹了一把脸上汗水,恨恨出声:
“追不上了!
“我追至下游三十里处,却见吴军哨所烽燧林立,江面战船聚集,粗看不下百艘,水师恐有数千之众。
“那几船吴狗逃得飞快,迅速窜入吴人船阵当中。
“我不敢再继续深追,恐中吴人埋伏。”
言及此处,这楼船校尉恨恨一跺脚:“嗐,全赖我追敌不力,有负陛下重托!”
傅佥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旋即恢复冷静,拍了拍郑绰肩膀:
“文约已然尽力,何罪之有?
“能探明敌情,于我大汉便是大功一件。”
傅佥、陈曶二将本就有此预料。
毕竟秭归到夷陵不过百二十里,而从秭归逃窜出来的吴军,对秭归至夷陵间这百二十里夷陵峡的水情,熟悉程度超汉军不知多少,再加上他们所乘快舰人少,郑绰追之不及,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傅佥之所以失望,也不是因为郑绰没有追上吴人逃船,而是可以从郑绰带回来的消息分析出来,戍守夷陵的朱然已经有所防备。
如此一来,想像夺下秭归一般,以迅雷之势闪击夷陵,毫无疑问已成了奢想。
“夷陵……夷陵。”傅佥望着大江以东,似是喃喃自语一般。
当年先帝率五万之众自白帝东出,一路势如破竹,最后却止步夷陵。
如今,大汉天子再一次率大汉之众从白帝打了出来,同样是势如破竹直指夷陵。
要说他一点不忐忑,那也是不可能之事。
“公全无须多虑。”陈到之子陈曶显然知道傅佥在想什么,出声将他思绪打断。
傅佥毅然颔首:“嗯,今时不同往日,孙权这一次不再有曹魏作为盟友,荆南诸郡不服其治久矣,已是内外交困,我大汉可无忧矣。”
他言罢转身,望向北方层峦迭嶂的群山。
一条条隐于崇山峻岭间的山道,在他脑中清晰起来。
“吴人既已有备,闪击夷陵,已无可能。”傅佥声色恢复沉稳,“先将此间情状禀报陛下。”
他命身后书佐书信一封,又命麾下心腹速速将消息送往秭归。
当快舰逆流而去,傅佥目光再次投向江北,决然道:
“夷陵虽不能至。
“然陛下与赵车骑、大都督早定之策,犹可行也。
“我等逆江五里,弃舟登岸,走江北山道!”
此议一出,陈曶、郑绰诸将尽皆颔首,神色肃然。
前部督傅佥继续下令:
“传令下去,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快舟沿北岸寻登陆点,步军做登陆准备!”
鼓声响彻十余里。
汉军舰队开始调整队形,缓缓转向,朝着江北上流靠拢。
与此同时。
夷陵城头。
镇守此地之人,乃是孙吴右都督朱然。
此刻,这位右都督正与其子朱绩,及钟离牧、潘平、骆秀等一众将校在城头行走,巡视防务。
一船狼狈蹿入码头。
一名孙氏校尉逃入城中。
登上城头后,便为朱然众将带来了一则石破天惊、令所有人毛骨悚然的噩耗。
“右都督!祸事了!”
“秭归…秭归已失!”
“巫县…巫县早已陷落!”
“蜀人水师已顺流东下!”
那侥幸得脱的孙氏旁支身上全无甲兵,浑身湿透,声音也因惊魂未定而剧颤不已。
朱然闻此,霎时瞠目结舌,不知所言。
而朱绩、潘平、钟离牧、骆秀等年轻少壮将校脸上,无一例外,满是惶恐无状及难以置信之色。
少顷,喝问声轰然炸开。
“你说什么?!”
“秭归已破?!”
“巫县早早丢了?!这…这如何可能?!”
“……”
一众吴人惊恐万状,声如鼎沸。
他们虽已得孙权、陆逊书信提醒,但内心深处,仍认为巫县有沉江铁锥、横江铁索,更有潘濬、孙韶等宿将镇守,蜀人纵有诡计,也难以旦夕突破巫县江关。
而如今,噩耗竟然传来。
蜀人非但夺了巫县,更是再夺秭归?!
大吴经营了五六载,自以为固若金汤的两峡江防,重关险隘,就这么被蜀人以迅雷之势轻易突破?!
如此噩耗,着实匪夷所思,骇人听闻,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不知过了多久,右都督朱然强自镇定,深吸一气追问道:
“仔细说来!
“周子鱼(周鲂)、孙季明(孙奂)何在?秭归安能失守?蜀军到底来了多少人马?!”
那孙氏旁枝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地叙述起来:
“周昭义和孙扬威…前几日率军出城,往西巩固江防去了。
“谁知,谁知蜀军竟突然出现!
“好多战船,数不清……
“码头…北门瞬间便丢了……
“我在下游泊湾,见势不妙,拼死才冲出来!
“周、孙二人,只怕…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就在朱然众将觉得荒谬之时,他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脸上满是愤恨之色:
“对了,是廖式!
“是潘濬麾下廖式!
“是他带人诈开了北门!
“定是潘濬老贼……潘濬老贼降了蜀了!
“如若不然,蜀人安能如此轻易连破巫县、秭归?!”
“潘濬降蜀?!”朱然脱口而出,紧接着又连连摇头。
“不可能,绝无可能!潘承明与陛下姻亲相连,荣辱与共,且与蜀人仇怨甚深,岂会……”
“怎么不可能!”那校尉激动打断,他出身孙氏旁支,对潘濬这等叛蜀投吴后,深得孙权信重的荆州外臣本就心存芥蒂。
“右都督岂不闻汉高帝释雍齿旧事?!
“潘濬乃荆州士人冠首,在荆州可谓积威深重,刘禅小儿若要安抚荆州之士,正需这等人物装点门面!
“若非他里应外合,沉江铁锥、横江铁索岂能形同虚设?!
“若非他叛国投敌,蜀人又安能越过三百里哨岗,悄无声息直抵秭归城下?!”
这番有理有据之言一出,当即扎进在场众多吴将心中。
潘璋之子潘平当即勃然大怒,以手捶墙痛骂:
“潘濬老贼!真是忘恩负义养不熟的白眼狼!
“陛下待他何等厚恩,他竟敢叛吴降蜀!
“倘落我手里,我誓为陛下诛杀此獠!”
“虎毒尚不食子,潘太常年岁已过五旬,岂不顾其留在武昌、秣陵的子女?”一旁,偏将钟离牧略显冷静地提出疑问,但观其声色,显然也带了些不确定的动摇。
朱然心中惊涛骇浪。
潘濬是否降汉,此刻已成了悬在夷陵头顶的利剑,若他果真降汉,对荆州士民人心、士气的打击,毫无疑问必是毁灭性的。
城头诸将仍议论纷纷,矛头却不指向不知何时便至的汉军,而是齐齐指向潘濬。
战争迷雾笼罩之下,除了潘濬果真降蜀之外,他们着实想不出,蜀人还能用什么办法连破巫县、秭归两座坚城。
少顷,朱然咬牙压下纷乱的思绪,对众将厉声喝骂道:
“够了!
“潘濬是否降蜀,非我等所能妄断,亦非我等所须妄断,更非眼下当务之急!
“来人,速派快马快船,将巫县、秭归军情急报陛下与上大将军!请陛下圣裁!”
军令既出,朱然暂时压下了城头诸将对潘濬的声讨,但恐慌的情绪已然蔓延开来。
骆统之子骆秀忽问:
“右都督,如今…我西陵该如何是好?”
朱然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堂下诸将惊惶不安的脸,最终落在年轻气盛的儿子朱绩身上。
朱绩满面怒容,跨前一步:
“都督!
“蜀人连克巫县、秭归两城,长途奔袭已有三百余里,至夷陵城下必是强弩之末!
“我西陵之军养精蓄锐已久,正当尽出水师,以逸击劳,予蜀人以迎头痛击!
“刘禅若当真敢兵临西陵,末将定叫他有来无回!”
夷陵夷陵。
『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
大江自出夷陵峡口之后,水面骤然开阔,水流骤然平缓,南北两岸的崇山峻岭亦是化为丘陵。
而在如此开阔的江面上打水战,正是吴人大舰所长,汉军顺流而下的优势被大大削弱。
不少少壮派将校闻得朱绩此言,纷纷附和。
潘平忿然作色,振声出言:
“公绪所言不错!
“蜀人侥幸得胜,定然骄狂!
“我西陵之军,当纵其东来,半渡而击之!”
此言落罢,少壮派将校再次纷纷请战。
夷陵城头一时躁动起来。
反而是沙场宿将老将,此时默然无声,仍然沉浸在巫县、秭归接连失守的惊骇当中。
朱绩见此,再次请战。
朱然却一把将他揪住,声色俱厉骂了起来:“糊涂!”
骂罢一把将他丢开,旋即环视众人,压低了声音:
“一旦我西陵将士见蜀人突至,将如何作想,军心能不大乱?!”
其子朱绩挣扎着扶墙起身:“都督……”
朱然当即再骂了一句:
“休得多言!
“敌情不明,军心不稳!
“贸然出战,正中蜀人下怀!
“传我将令!
“朱绩,你即刻点两千水卒,率船工把西陵城外所有战船开往江陵!
“西陵不需要水师!
“眼下,唯死守西陵!
“骆秀、钟离牧、潘平……你等速命城外诸营尽数收缩!
“城外营垒,尽数弃守,唯死守西陵一城而已!
“没有我的将令,便是一兵一卒也不得出城!
“违令者,斩!
“待上大将军援军赶至,再论其他!”
钟离牧会意,忙点头补充:
“右都督所言极是,上大将军大军已至洞庭,不出两旬必至。
“当年孙建武(孙桓)被刘备围于夷道,欲行围城击援之策。
“上大将军不顾众将之请,拒绝援救孙建武,伺机而动。
“最后,果然一把大火烧得西蜀元气尽失,孙建武解围后,更是差点生擒刘备,刘备仅以身免。
“如今,却是轮到我等坚守夷陵了。”
朱然深深看了钟离牧一眼。
这钟离牧目有远见,这番言语,赫然是为了稳定军心。
因为…谁也不知道,一旦西陵将士全部收缩、困守西陵孤城,蜀人再兵临西陵城下,上大将军陆逊的援军会不会又像当年不救孙桓一般,伺机而动。
而钟离牧之言,便是告诉众人,即便陆逊不来解围,也无须忧虑。
说不得我们西陵之军也能像孙桓一般,逼得蜀主刘禅仅以身免,甚至擒龙亦未可知。
朱绩虽心有不甘,但其父朱然将令已下,他却不能再有议论,当即领命下城,准备将西陵城所有战船都开往三百里外的江陵。
然而刚刚跑下城楼,他便忽然想到一事,又匆匆奔回城楼之上。
“又怎么了?!”朱然见其子去而复返,忿然作色。
朱绩急道:
“都督!
“末将想到一事!
“等不到上大将军赶至,恐怕再过两三日,蜀人便已兵临城下!
“倘依右都督之计,坚壁清野,撄城固守,蜀人却不攻城,而是弃夷陵而向北,与房陵的赵云一并围攻临沮潘平北,当如何是好?!
“我们到时是救,还是不救?”
自秭归东至西陵,有众多水流冲击出来的河谷山道,可北通临沮、房陵。
朱绩、钟离牧、骆秀三名少壮将校,都曾跟随步骘、诸葛瑾在西城与汉军有过一战,最后又都从西城东南方向的山道侥幸得脱,对江北的河谷山道有些了解。
而朱绩此言一出,其父朱然脸色骤变,猛地北望:“不好!”
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前番孙权与陆逊曾致信潘璋,令潘璋密切关注赵云动向。
倘若赵云顺山道南下支援巫县,则命潘璋出兵截击。
如今巫县已失,蜀军倘若果真从北道穿插……
钟离牧也反应过来,失声道:
“倘若赵云亲自挂旗,把潘平北吸引向巫县方向,而秭归蜀军再北上断潘平北归路…潘平北岂不陷入重围进退失据?!”
潘璋之子潘平闻此,霎时间骇得无有人色:
“蜀人…蜀人安敢如此!”
朱然再无犹豫,当即下令:
“快!
“即刻选派斥候连夜出发!
“务必趁蜀人未及封锁道路,往临沮告知潘平北!
“让他万不可西进,速速退保当阳、麦城一线,与江陵互为掎角,待上大将军之援!”
军令既下,数员斥候仓皇北奔。
……
……
上庸以东八十里。
房陵以西三十里。
一片宽阔的营地。
镇东将军邓芝挂纛督军。
两万汉军将士对房陵虎视眈眈。
房陵西南六十里。
崇山峻岭之间。
汉车骑将军赵云竖起将纛,循着去岁便已着人开辟出来的山道,往巫县方向而去。
日中之时。
山道前方突然奔来一名龙骧郎。
赵云亲卫将天使带到赵云跟前。
赵云见到天使,第一句话便是关心问道:
“天使,敢问陛下无恙否?”
那天使一边递出一封密信,一边操着一口上庸、房陵一带口音,对赵云激动道:“赵车骑,陛下无恙!陛下赢了,卑职出发前,巫县横江铁索已破!潘濬已被陛下与大督困守巫县,楼船将军与傅讨虏已率众直取秭归,如今…如今恐怕秭归都已被陛下夺回来了!”
赵老将军闻得此言,当即大喜,花白胡子直颤:“好啊,好啊!当真是大快人心!”
然后掏出腰间一块肉干递给那龙骧郎:“天使且歇息一二。”
旋即擂起聚将鼓,将漫长山道里的一众将校全部召集了过来。
赵云哈哈大笑:“诸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巫县、秭归已破!”
殄吴将军爨熊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好啊,好啊!老子既被陛下封为殄吴将军,自当杀吴狗才是,真不愿意呆在房陵当乌龟,在那群魏狗面前装怂了!”
赵云麾下威虏将军阳群嘴里也是骂骂咧咧:
“这一次,定要让那潘璋那厮插翅难逃,为关公父子,为荆州死难将士报仇雪恨!”
庲降都督李恢之侄李球喜道:
“车骑将军,潘璋那厮就在我们身后不远了。
“我们要不要快些西进,把他勾引得再深一些?”
赵云数日前离开房陵,亲自挂起将纛,深入群山。
而在房陵不远处监视汉魏动向的潘璋侦查到赵云将纛消失后,却是根本不怯,反而直接率众跟了进来,似乎是笃信,他既然能斩关羽,便同样能斩赵云。
赵云想了想,最后道:“不必,今日在此休息,倘若陛下已克秭归,则潘璋已插翅难飞矣。”
…
一日后。
房陵正南。
潘璋收到前方斥候消息。
“平北将军,蜀人昨日正午到达摩天岭后便不再动了!”
潘璋闻言,暗自松了一气,嘴上冷哼一声:“我原本还道赵云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又担忧潘濬、孙韶巫县有失,如今看来,却是无忧了,速速西进!务必将赵云擒杀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