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崇山峻岭。
接近正午,湿冷山雾尚未散去。
汉车骑将军赵云率阳群、爨熊、李球诸将,及四千精锐,沿着去岁便已秘密开辟的山道,向西南巫县方向稳步推进。
话说,伐山开道,深入敌后算是汉家的传统技艺了。
后汉开国,来歙率两千汉卒夺据略阳便是一例。
而当年汉中之战,汉军先是推进到金牛道尽头的阳平关,与夏侯渊在关前鏖战了半年之久。
突然有一天,夏侯渊收到消息,汉军竟然出现在了自己背后二十余里外的定军山上,也即南郑腹地,于是霎时惊愕失色。
举个类似的例子,曹魏本在拒守潼关,结果打着打着,汉军突然出现在弘农,岂不吓人?
魏延的子午谷奇谋,同样是打着这个主意。
至于邓艾偷渡阴平,更是取得了古往今来所有乱世名将无不渴求的灭国成就。
于无路处开路,需要大毅力,也需大气运。
历史线上,司马懿曾自西城斫山开道,水陆并进,南至朐忍,也就是白帝城上游一百五十里左右。
据晋书魔法目录所言,竟还拔夺了季汉巴东汉丰县,也不知真假,毕竟《三国志》里,没有任何一家史书有过这则记载。
而假使这则史述为真,那便说明司马懿欲出于敌后,截断白帝汉军后路的计策以失败告终。
也不知邓艾几十年后偷渡阴平,是不是从自己的老伯乐司马懿这里得到了灵感。
眼下赵云所统汉军行走的这一段提前开辟出来的河谷山路,第一个目的,便如孙权陆逊所料那般,真是为了协助刘禅主力夺取巫县。
只是刘禅、丞相、赵云、陈到针对巫县布下了天罗地网,预备了种种手段,最终不须赵云来援,便已然将巫县夺下。
于是这百里山道,便成了诱潘璋入瓮,拔夺临沮的一环。
汉军身后三十里外。
吴平北将军潘璋正按斥候眼线带回的消息,率部循着汉军留下的痕迹深入群山。
“将军,你看这两旁草木。”潘璋副将指着已然枯槁的草木枯枝,及树干上陈旧的斧凿痕迹。
“这绝非临时伐林取道!
“蜀人恐怕早在去岁便已在此经营路径!”
在前开路的吴人见到这一幕,其实已经有些惴惴不安,只要不是没有脑子都看得出来,蜀人早有准备,说不准便突然在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给他们迎头痛击。
潘璋步入汉军开辟的山道中,眯眼打量,旋即不屑嗤笑一声:“果然如此。”
旋即从怀中掏出一封诏书:
“教将士无须忧虑,陛下与上大将军深谋远虑,早就料定赵云之志不在房陵,而在巫县。
“这早早开辟出来的山道,便是明证!”
他麾下将士闻听此言,略微有些沮丧的士气终于稍稍一振,心惊也慢慢压下。
一名校尉大声鼓气:
“将军!
“当年关羽败走麦城后,欲自临沮逃回汉中,最后便是亡命于此等山道!
“如今赵云率军深入群山,一如当年关羽父子,合该将军再立不世之功,再擒杀一蜀国柱石镇将!”
“对!擒斩赵云,为我大吴雪西城之耻!”
吴军队列中响起一阵鼓噪之声,当年擒杀关羽父子的画面复现眼前。
而即将复刻此等辉煌战绩,获得赏赐无数的憧憬,很快便冲淡了所有畏怯之念。
潘璋所部东南六十余里。
自秭归北上的前部督傅佥与楼船将军陈曶,也已弃舟登岸,率精锐步卒三千余人穿行于高山河谷间。
日暮时分,将士散在河谷休息。
傅佥将囊中酒水倒入兜鍪,就着兜鍪在篝火上温了一温,饮了一口暖意袭来,将兜鍪递给身旁的陈曶,陈曶饮了一口,又递给身旁的楼船校尉郑绰。
最后,兜鍪又传回傅佥手中,上面还存了一口酒,傅佥一饮而尽后抹了把嘴,道:
“潘璋此獠,乃孙权心腹爪牙。
“荆州之战,夷陵之败,关公、坦之父子之遇害,此獠手上沾满我大汉英杰之血!
“其人麾下走狗马忠已授首于西城,此番该轮到潘璋伏诛了!
“天尚未黑,继续北进!
“务必与赵车骑一并擒杀此獠,告慰关公父子,告慰所有死难将士在天之灵!”
周围将士无不凛然。
过不多时,汉军继续北进。
潘璋所部西南六十余里。
自巫县北入大山,受命对潘璋形成合围的关兴、张固所部。
一身青袍的关兴沉默地走在队伍最前,手中宿铁长刀时而挥砍,劈开拦路的藤蔓荆棘。
天彻底漆黑,将士疲惫。
士卒们在溪畔点燃篝火,烘烤干粮酒水,稍作休整。
关兴、张南之子张固,及几名校尉司马围坐在火堆旁。
张固饮一口热酒,低声道:
“安国,当年夷陵一战,我父亦阵亡于潘璋、马忠二獠手上。
“潘璋、马忠二人手上,沾满了你我父兄之血!
“此仇……不共戴天!
“然…为大汉复兴之业,你我偏偏要与东吴狗贼虚与委蛇。
“自先帝崩逝,汉吴再盟,五年以来…我一直留守白帝,却不知为何要留守白帝,不知大仇何日得报,于是日日消沉。
“直到…直到陛下奋武西城,直到你斩得马忠首级,我与不少同袍才终于振奋精神,知陛下…知大汉未尝一日忘荆州之仇,夷陵之耻!
“此番巫县、秭归已克,若潘璋那厮果真被赵车骑引入山来,必教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关兴默默点头。
望着兜鍪中最后一口温酒,没有喝,片刻后缓缓将清冽酒水洒在身前土地上。
“父亲…兄长。”他声音低沉。
“我大汉王师已复巫县、秭归。
“兴,不日便与赵车骑、傅讨虏合围潘璋贼子,进逼夷陵。
“倘父兄在天有灵,倘大汉英魂有灵,则佑我大汉将士,不让潘璋此獠得脱!”
周围一众将校司马见状,纷纷肃然起身:
“关公有灵,大汉英魂有灵,佑我等擒杀潘璋!”
…
两日过去。
赵云所部汉军距巫县越来越近。
然而,赵云身后三十里外,潘璋却在这天的凌晨,从一场噩梦中陡然惊醒。
梦中,他脚下传来阵阵剧痛,低头一看,竟有一头黝黑野猪,獠牙狰狞,死死咬住他的足踝,任他如何挣扎也不松口。
场景旋即变幻。
他又回到了当年迫降关羽父子的那个雪天。
凉日照在雪地上。
他负刀上前,傲然自得,想看那威震华夏的关羽脸上露出惧死、乞怜之色。
然而,没有。
那威震华夏的关羽凤目微睁,眸中唯蔑视与凛然。
其子关平虽然年轻,却也挺直脊梁,目光如炬,毫无畏缩。
他一生擒敌无数,这与他曾经见过的,如今预想的惧死、乞怜截然不同。
一股莫名的怒火涌上心头。
他厉声喝骂,先将关平杀死。
而后将关平血淋淋的头颅掷于关羽膝前。
关羽只是看了一眼关平头颅,悲恸一闪而逝,旋即竟哈哈大笑,声若洪钟:
“我儿类我!未辱汉家威名!”
笑声未落,一口带血的唾沫便狠狠啐在潘璋脸上。
潘璋暴怒,拔刀欲砍。
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关羽那充满鄙夷的目光如实质般钉在他身上……
“呼!”潘璋猛地从草上坐起,背后已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不止。
适才被唾面的羞辱与关羽、关平父子二人临死不屈的眼神,清晰得令他有些窒息。
他大口喘气,又环顾篝火四周正在酣睡的将士,确认刚才的种种画面都只是一场梦。
“晦气!”他低骂一声,驱散心头的不安。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一柄火把自东方奔来。
待凑近些,才发现那举火之人,原来是自己安排往四方查探有无汉军埋伏的斥候亲兵。
“怎么了?”他问。
“将军不好了!”那斥候亲兵惊慌失措。
“——嘘!”潘璋环顾四周,本能一般以手竖在嘴边,示意那斥候噤声。
能为孙权立下许多战功,让孙权青眼相看,重任相托,他多少还是有些水平的。
远离一众将士,阴影处,潘璋再次发问:“何事惊慌?!”
“将军!不好了!”那斥候亲兵颤声作答。
“我军后方…后方……东南约二十里外,发现蜀人踪迹!”
“什么?!”潘璋如遭雷击,豁然张目。
“东南…秭归方向?!不是房陵方向?!你记清楚了?真是东南秭归方向?!”
“千真万确!将军!”
“我负责的就是东南!”
“蜀人就在河谷开路,密密麻麻见首不见尾!
“恐怕…恐怕不下三千之数!”
“东南…东南…秭归?不下三千之数……”
潘璋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驱散了他所有睡意与适才噩梦带来的愤怒。
“东南…秭归…秭归……蜀人怎么会从秭归来?!”
他早做好了邓芝率众深入大山,截他后路的准备。
但是……
怎会是东南?!
“难道?!!!”一个他绝对意想不到,绝对不敢置信的念头终于浮现脑海。
“巫县…难道巫县竟已为蜀人所夺?!”
此念一出,他低声痛骂。
毫无疑问,数千汉军真能出现在东南秭归方向,必是巫县已破,蜀人再顺江而下,最后从秭归以西、巫峡某段河谷一路北趋而来。
“潘濬!孙韶!这两个废物!有数万大军,有巫峡沉锥之险,有横江铁索之坚,有巫县坚城固若金汤,竟然守不住一月?!”
巫县失守意味着什么?
——吴国经营了五六年的西线门户被蜀人一脚踹开!
大门一破,蜀军即可长驱直入!
而秭归若再失陷?
他不敢再想下去。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潘璋揪住那名亲兵下令:
“休要慌乱!
“不需妄言!
“传令下去,全军转向!
“速速往…往东北,回临沮!”
潘璋所部得令,天未亮,未及造饭便拔军东返。
然而天色刚明,日头尚未升起,潘璋又收到了一则消息。
房陵方向,邓芝率部蹑他之后进入了大山当中。
他同样按住消息,命麾下将士往东南,往秭归方向突围。
此刻,他只能寄希望于秭归还在己方手中。
…
…
“潘璋往南去了?!”殄吴将军爨熊听到消息,又惊又怒。
“这老贼,莫不是察觉了我们的意图,想跑?!”
阳群也皱紧了眉头,看向赵云:
“车骑将军,若是让他缩回秭归,与周鲂、孙奂合流,再依托坚城,可就难办了!”
然而赵云非但没有忧色,反而略显振奋地一捋斑驳长须:
“诸君无须忧虑!
“那潘璋之所以奔向东南,乃是陛下已克秭归!
“我大汉天兵,已自秭归北上,断其归路!
“而邓镇东亦自北而南,潘璋向秭归,大概是以为秭归尚在他吴人手中,欲自秭归方向突围罢了。”
“秭归已克?!”阳群、爨熊、李球诸将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陛下用兵,当真神速如电!”
“这才几日?巫县、秭归接连而下,何其速也!”
消息迅速在军中传开,汉军将士士气大振,原本因连日山路行军带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赵云当即下令:
“潘璋困兽犹斗,必欲冲破公全、如晦所部阻截,逃往临沮!
“传令全军,加快速度,向东压去!
“与傅、陈二部合围,务必将此獠彻底锁死在群山之中!”
“唯!”
众将轰然应诺,杀气盈野。
事情的发展果如赵云所料。
潘璋率军仓皇南窜一日,前出的斥候便带回了更令人绝望的消息。
南面通往秭归的各处要道山口,均已发现汉军旗帜,戒备森严,数量远超预期。
“将军!南面…南面去不得了!蜀人已设下重兵!”
潘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
“秭归…秭归竟也丢了?”他喃喃自语,此刻才意识到,恐怕从赵云兵临房陵开始,蜀国就已经铺开了一张专门针对他的巨网,就等着他一头钻入其中。
“刘禅小儿…竟从一开始就想着要除掉我潘文珪吗?!”
他手微微颤抖,从怀中掏出那封孙权与陆逊提醒他注意房陵,阻止赵云奔袭巫县的密信。
此刻再看,只觉得无比讽刺。
难道连孙权与陆逊的判断,都落在了蜀人算计之中?
“不能再往南自投罗网!”潘璋做出了眼下唯一可能的选择。
“转向东!全力向东!冲破阻拦,退回临沮!只要回到临沮,就还有希望!”
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身陷绝境,凶性却被激发出来。
同时,他召来最信赖的心腹,低声吩咐:
“你挑选二十名最机敏擅走的儿郎,不要走大路,翻山越岭,走最险僻的小道!
“务必潜入沮源一带,传我之军令,命沮源部曲即刻放弃营垒,全部收缩回临沮,紧闭城门,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出战!”
他这是在做最坏的打算。
即使自己无法脱身,也要保住临沮的根本。
然而,汉军的包围圈正在迅速收拢。
西面,赵云的旗帜越来越近,压迫感如山岳。
北面,邓芝的部队也已出房陵,沿山道南下,堵死了他退回沮源营垒的可能。
东面,另外一支汉军严阵以待。
南面,控扼秭归各要道的汉军更是铜墙铁壁。
潘璋派出的多股向东试探突围的小部队,都撞得头破血流,被狠狠打了回来。
“报——将军!东面山口被蜀军强弓硬弩封锁,冲不过去!”
“报——西面赵云前锋已距我不足十里!”
“报——北面邓芝部已不足二十里!”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潘璋所部数千人马,被牢牢困在了一片狭窄的河谷山道,出口皆被堵死。
吴军士卒脸上终于浮现出恐慌与绝望,士气急剧跌落。
潘璋环顾四周,望见麾下将士惶惑不安之色,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彻骨寒意。
“刘禅,赵云……”
他咬牙切齿:“想让我潘璋死,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