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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7章:诈供诈出凤磐公,张居正的用人之道

    北镇抚司诏狱,刑讯牢房内。

    当锦衣卫将刑讯逼供过的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以及奄奄一息的生员陈志拖到陈家书籍铺掌柜陈正远与其子陈信面前后。

    陈正远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我招!我招!张园酒宴是我……我与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共同谋划的。”

    “我是主谋,但此事与吾儿无关,与吾儿无关!”年近五十岁的陈正远双手撑地,由瘫坐状变成了下跪状。

    其子陈信惊恐地跪在陈正远旁边,一脸迷惘。

    随即。

    李文来等人又被拖拽了出去,单独审问。

    曹威看向陈正远,问道:“说一说吧,你是如何谋划的?”

    “指挥大人,能否……能否先让我儿在外面待着,他……他与此事无关。”

    曹威看向陈信。

    后者吓得浑身颤抖,胯下已是一片湿。

    他摆了摆手,命两名锦衣卫将陈信架了出去。

    “一字一句,皆记录在案!”曹威朝着一旁负责记录供词的锦衣卫说道。

    陈正远缓了缓,说道:“生员陈志经常来我店内购买笔墨书籍,我与他相熟后,他称与吕次辅的儿子交好,二人经常交流乐道,然后我便生出一个谋财之策,欲假借吕次辅长公子之名,举办一次生员、举人与商人相互结识的宴会。”

    “随后,我找来了熟人,丝绸商李文来和生员封永。”

    “我们一拍即合,二人打着吕次辅长公子的名号,邀请商人、生员、举人聚会,我……我让生员陈志去骗吕次辅的长公子前往张园,事后许诺给他五百两白银。”

    “我与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就相当于牵线搭桥的居间人,事后,商人、生员、举子们有合作,我们也能得到好处,另外,封永承诺将会介绍更多朋友来我的书籍铺捧场。”

    “我知晓吕次辅长公子向来深入简出,假借他的名声,他也不一定会知晓,即使知晓了,他也不愿将此等真假难辨的事情扩大化,毕竟他也去了张园,故而不惧后续有麻烦。”

    “至于……至于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她曾是……是我的外室,再加上我是用吕次辅张公子的名义请她帮忙,又给了她五百两,她自然不会拒绝此事。”

    ……

    曹威微微皱眉,问道:“张园宴会中,举子生员与商人们认乡谊、谈姻亲,乃是士商结交的大好时机,为何你未去?你儿子也未去?”

    “我……我……不喜那种场合,不愿抛头露面,至于我儿子,他……他没准儿很快就是举人了,来年还有可能是进士,我……我不愿让他去那种肮脏之地,我举办这种酒宴,只是为了赚钱!”

    “哼!一边嫌那种地方脏,一边又伸手挣脏钱,你不脏吗?”

    “指挥大人,京师之内,为官员与商人牵线搭桥的居间人非常多,您……您不能只查我一个啊,我假借吕次辅长公子之名,确实有罪,但那些达官贵人也在做此等事情,是不是也应重惩他们?”

    “这不是你应考虑的!”

    曹威说罢,离开刑讯牢房,来到了隔壁屋内。

    屋内,沈念朝着曹威摊了摊手,示意陈正远的招供,与他预料的一模一样。

    片刻后。

    锦衣卫千户周海走了进来。

    他将刚才审讯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所得的供词拿了过来。

    周海道:“李文来、封永、许三娘三人皆已认罪,他们之前没有供出陈正远,是因将此事栽赃到吕兴周身上,他们罪轻,若供出陈正远,他们便也成了主谋之一。这几人的证词合情合理,能够互证,没有丝毫漏洞。”

    曹威看过一遍后,将陈正远的供词与这五人的供词放到了一起。

    若无沈念夜半来北镇抚司说的一番话。

    此案到此基本就能结案了。

    吕兴周洗去嫌疑,吕阁老也重回内阁,北镇抚司也会得到皇帝的褒奖。

    近乎完美。

    但是——

    曹威细细一想,越想越觉得沈念的猜想可能是正确的。

    这几人招认的太顺利了,就像提前商量过一般。

    李文来、封永、许三娘先是共同诬陷吕兴周,然后在锦衣卫抓到陈正远后,又一起称主谋是陈正远,供词细节太一致了。

    依照常理。

    李文来与封永在张园组织晚宴应有主次之分,二人为了减罪,应互相推脱责任,互称对方是第二主谋。

    但却没有。

    二人就像提前得知了陈正远的供词一般,后者招供出什么,他们紧接着就招供出了什么。

    此刻的曹威,也被点燃起了好奇心。

    且他被沈念那道“在史册上单留一页”的说辞所吸引。

    他想了想,看向沈念,道:“还是诈一诈吧!”

    沈念看向曹威,笑着道:“若诈不出来,我愿承担所有责任!”

    “不!若诈不出来,咱们就当此事未曾发生过,我将这份供词交上去就是!”曹威望着桌上的供词,斩钉截铁地说道。

    ……

    近三更天,诏狱内。

    一片昏暗。

    不时有老鼠在枯草中钻来钻去,发出“吱吱吱吱”的声音。

    陈正远蜷缩在角落里,非常疲累,但根本睡不着。

    但凡入诏狱的,第一夜鲜有人能睡得着。

    就在这时,牢门突然开了。

    一名锦衣卫快步走到陈正远的面前,还有一名锦衣卫站在门口。

    “你……你……你是谁?你……你要干什么?”陈正远声音颤抖地说道。

    锦衣卫蹲在他的面前,压低声音说道:“我要你立即翻供,称是吕阁老派人威胁你家人性命,你才承认自己是张园酒宴的主谋,陷害了吕兴周。而那个威胁你的人,是一名锦衣卫,就是此刻站在牢门外的人,你指认他就行,其余事情不用管,自有人为你减罪。”

    此名锦衣卫说完后,另外一名锦衣卫扭过脸看向陈正远。

    陈正远抬头望去,只能看到此名锦衣卫的身形,完全看不清样貌。

    “你……你在说什么,我……我根本就听不懂。”陈正远说道。

    “事成之后,可保你儿子入馆成为庶吉士,若此事不成,你们父子就等着流放吧!”

    说罢,两名锦衣卫便快速离开了。

    此刻,陈正远一脸懵,不知这两名锦衣卫到底是不是自己人。

    与此同时。

    曹威与沈念站在诏狱内的一处拐角,等待着陈正远喊冤。

    刚才两名锦衣卫的表演,便是沈念的诈供之策。

    诈供。

    话不能多,但必须要击中要害。

    陈正远对他这个儿子寄望甚高,但陈信考中进士的可能性并不大。

    沈念笃定。

    张四维能让陈正远冒着被流放的风险做事,必然给予其非同一般的承诺。

    这个承诺大概率就是:让陈信通过秋闱乡试,在明年春闱也必将榜上有名。

    唯有这种承诺,才能使得陈正远甘做替罪羊。

    而比春闱榜上有名,更具诱惑力的,便是入馆成为一名庶吉士。

    沈念让两名锦衣卫说话营造出紧张的氛围,让另一名锦衣卫没有露脸而只露出身形,都是为了令陈正远跳入圈套。

    有些表现,越模糊,越让人深信不疑;有些话语,只说一半,更能令人脑补出更合理的结果。

    ……

    这一刻。

    陈正远的大脑飞快运转着。

    他在猜想刚才锦衣卫之言到底是否为真。

    “应该是真的。不然谁能想到我的背后是凤磐公(张四维)他老人家,谁又能知凤磐公答应吾儿高中进士,我若不按照凤磐公之意,恐怕一切承诺都不会兑现!”

    陈正远很快就确认锦衣卫之言为真。

    一方面是他认为不可能有外人能知晓凤磐公承诺令其子高中进士。

    另一方面是“入馆成为庶吉士”的承诺,当朝除了皇帝外,只有四个人能做到,分别是:三大阁老与掌管翰林院的翰林学士马自强。

    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都不会为他儿子承诺,但张四维正用得着他,完全能说出此话。

    另外,这两名锦衣卫告知他时,甚是匆忙,若要故意诓骗他,不可能如此匆忙。

    陈正远想明白之后,走到牢门处,双手放在门上,开始摇动。

    哗啦!哗啦!

    门上的锁链响起。

    陈正远高声道:“草民冤枉啊!草民冤枉啊!”

    当曹威与沈念听到这道喊声后,便知:诈供,成了!

    ……

    约一刻钟后。

    陈正远再次被带到了刑讯牢房。

    此刻,审讯他的是锦衣卫千户周海。

    “不是已经签字画押认罪了吗?怎么又喊冤了?”周海打着哈欠问道。

    “草民……草民确实是冤枉的,是……是有人用我家人的性命威胁我,让我顶罪,我才……才这样说,我怕有人要杀我灭口,所以才喊冤。”

    “张园酒宴是吕次辅长公子吕兴周组织的,我……我……我只是他的一个手下。”

    “八月十二日在清茶坊是我告知陈志去骗吕兴周,但那是吕兴周让我说的,他非常谨慎,怕清名受损,但还是想去,故而由举办者变成了一个被人骗去的客人,这都是他的计策。”

    “他之所以举办张园宴席,是他觉得吕阁老即将致仕,他想提前与一些可能入仕的官员打好交道。”

    “当日此事泄露被百姓非议后,他寻人让我顶罪,称是我陷害他,我为了家人安全不得不从……”

    “就在今夜,还有一名锦衣卫在牢门外威胁我,称我若敢说出真相,便要了我全家人的命,我……我太害怕了,所以我要将真相都说出来!”

    ……

    隔壁屋内,沈念与曹威听着陈正远的解释,不由露出一抹钦佩之色。

    这样的人,不去茶馆说书实在太可惜了。

    太能编了!实在太能编了!

    虽然他的话语中仍有漏洞,但如此一翻供,又足以将吕阁老放在火上烤了。

    陈正远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敢如此编下去。

    周海问道:“刚才你说,就在今夜,便有锦衣卫威胁你,你可看清了那名锦衣卫的面貌?”

    “未曾看清面貌,不过身高应在七尺左右,身形偏瘦,我若是再见他,没准儿能认出来。”

    “进来!”周海大手一招,一名锦衣卫走了进来。

    这名锦衣卫走到陈正远面前,摆出不久前在牢门前一样的动作。

    “是不是此人?”周海问道。

    这一刻,陈正远有些懵。

    他心中想的是:莫非……莫非凤磐公将诏狱都控制了?只要自己认定此锦衣卫,此锦衣卫再朝着吕阁老攀咬,就能将其打倒了?

    就在他准备点头时。

    又一名锦衣卫走了进来,其压低了声音说道:“事成之后,可保你儿子入馆成为庶吉士,若此事不成,你们父子就等着流放吧!”

    与刚才的声音一模一样。

    顿时,陈正远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你们……你们竟然诈供?”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在梦游,你们……你们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陈正远开始装疯卖傻起来。

    锦衣卫最擅长的就是对付这种装疯卖傻者。

    两次拶指(木棍压指),两次夹棍(木棍压腿),外加两盆凉水,便让陈正远老实了下来。

    ……

    片刻后,曹威与沈念走了进来。

    曹威大手一挥,除了留下周海记录供词外,屋内审讯者只剩下他与沈念。

    “陈正远,交待吧,幕后指使你的人是谁?”

    陈正远闭口不言。

    沈念道:“你以为背后有大靠山,你儿子考中举人,考中进士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明年的主考官还不一定是那位呢!”

    听到此话,陈正远变得紧张起来。

    虽然对方还未道出那位大人物,但他被指使的目的已被揭露出来。

    曹威的脸上露出一抹阴狠。

    “诏狱有一种刑罚,名为弹琵琶,就是将犯人按倒在地,用尖刀在肋骨间来回轻轻划动,如同弹拨琵琶一般。受此刑者,白骨尽脱,皮开肉绽,汗如雨下,但却很难死去……”

    听到此话,沈念也是汗毛竖起。

    曹威在他面前非常谦虚客气,但实际上,这位北镇抚司的镇抚使狠辣着呢!

    “你们……你们……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陈正远还是不准备招供。

    曹威走到陈正远的面前。

    “杀你无用,本官准备让你的儿子受一受刑!”

    “我……我儿子没有犯罪,他不知情,你……你凭什么要对他用刑!”一听到要对其儿子动刑,陈正远变得激动起来。

    儿子是他的软肋。

    也是他敢于陷害吕兴周的根本原因。

    在他眼里,张四维比吕调阳更有前途且能助其子入仕,不然他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诬陷当朝次辅的长公子。

    “这里是诏狱,本官想对谁动刑,就能对谁动刑!”

    曹威高声道:“去,将陈信拉过来,大刑伺候!”

    听到此话,陈正远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唉!”

    他长叹一口气,说道:“是……是凤磐公的管家钱忠找我的,是他让我陷害吕次辅的长公子……”

    陈正远将此事完完整整地叙述了出来。

    一旁,周海一字不漏地全都记录下来。

    ……

    近五更天,曹威的面前出现了两份供词。

    他清楚,凭着这样一份供词很难扳倒张四维。

    但作为锦衣卫,其必须效忠皇帝,必须将所有查到的信息呈递到御前。

    而此刻。

    沈念已奔向翰林院,上午还有日讲,他必须要小憩一会儿,补补觉。

    ……

    日上三竿,阳光炽热。

    文华殿内,日讲间隙。

    小万历将张居正与沈念同时召入偏殿。

    一旁还站着曹威与冯保。

    小万历先是看了沈念一眼,然后看向张居正,道:“元辅,您先看看一看这两份供词。”

    当即,张居正很认真地看了起来。

    看完第一份供词后,他不由得长呼一口气,显然是在为吕兴周脱离嫌疑而高兴。

    看完第二份供词后,张居正眉头紧皱,且面带一丝疑惑。

    小万历扭脸看向沈念。

    “沈编修,此事完全是由你主导,你再讲一讲吧!”

    “臣,遵命!”沈念拱手。

    听到此话,张居正疑惑地看向沈念,不知沈念与此事有何关系。

    随即。

    沈念就将自己因怀疑此事乃是张四维对抗海瑞彻查晋商、晋官之计,然后夜半跑到北镇抚司诈供之事,全数讲了出来。

    张居正听完后,开始不停捋胡须,陷入深思中。

    沈念讲完后,重重拱手。

    “陛下,臣有罪,此事不在臣的职责之内,臣擅自与曹指挥商量,并用边境军防、家国天下之理由诱使曹指挥诈供,臣有罪!”

    小万历撇了撇嘴。

    “为了证明一个猜想,大半夜跑去诏狱诈供,无视国法律令,若猜想为错,你就是大罪,至于如何惩罚你,暂且先不论。”

    小万历看向张居正。

    “元辅,张学士就在隔壁暖房,可要寻他来对质?他竟然揣测朕与元辅所想,妄想搞法不责众那一套,接下来还不知要将谁拉下水呢,此种方式,实在下作!”

    小万历最恨的是张四维利用他对阁臣的优待,大做文章。

    张居正想了想,大步走出。

    “陛下,臣以为,此事应先按照第一份供词处理,还吕兴周清白,使得吕阁老重归内阁,暂不宜寻凤磐对质。”

    “第二份供词,不过只是牵连到张府管家钱忠,凤磐尚未参与,若令其出阁,有些罪重,但此事一旦公开,凤磐定然无法留阁。”

    “我大明边境,仍需要晋官与晋商,一些官员还只能由凤磐敲打,一些商贸,也还需要他去维系,臣建议,先以大局为重,不日海瑞即将抵京,待他查出晋商、晋官的问题,我们再视情况论罪。”

    “第二份供词,陛下先放起来即可,日后或许有大用!”

    这就是张居正的用人之术。

    他知张四维当下还有大用。

    即使要将其废掉,也要将其身上的价值榨干。

    小万历想了想,道:“那……那……就依元辅所言,接下来,朕要好好盯着这位张大学士了!”

    张居正又道:“另外,臣建议,此事暂时不可告知吕阁老,不然内阁恐怕就要乱了。”

    小万历点了点头。

    吕调阳虽然一直都以好脾气著称,但若知张四维竟然这样为其做局,绝对能让张四维丢尽脸面。

    这时,沈念张嘴欲言,但还是忍了回去。

    他本想说张四维已不适合担任明年春闱的主考官,但细细一想,明年,另外两大阁老的儿子都将参加春闱,张四维不合适,那就只有马自强了。

    他作为翰林官,举荐翰林学士马自强,不太合适。

    他相信,不出意外,主考官就是马自强,到那时,张居正的儿子、吕调阳的儿子会不会榜上有名就不一定了,汤显祖会不会落榜也就不一定了。

    马自强可不像张四维那样,做事喜欢搞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圆满局面,让大家都成为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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