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清晨。
小万历坐着龙辇从乾清宫奔向文华殿。
昨晚,他思索良久,终于确定了要以何种方式选择新阁臣。
他认为当下新政改革的方向已大定,大明正在兴盛,国库日益丰盈,他亲政后,完全有能耐总领朝政,乾纲独断,内阁阁臣最重要的一种素质,应是:听话。
听话,即听他的话。
听话与忠诚,在小万历眼里的意义截然不同。
忠诚是为臣之底限,听话则是对皇帝唯命是从。
张居正很忠诚,忠诚于大明,事事皆为大明江山社稷之稳固与兴盛考虑,但他不听话且让皇帝听他的话,所以小万历亲政的标志就是张居正致仕。
小万历不允许亲政后,内阁再出现一个像张居正这样令他事事掣肘的权臣。
亲政后,皇帝才应是号令一切的主角,而文武百官,皆是他的手臂。
他之所以有此种想法,自然是受其祖父嘉靖皇帝所影响,视百官为家奴,天下如私产,不能乾纲独断就算不得亲政。
此刻,小万历已想好了考验这五名阁臣候选人是否听话的计策。
……
片刻后,小万历抵达文华殿。
潘晟、王锡爵、余有丁、梁梦龙、沈念五人早已在偏殿暖阁等候。
五人皆认为小万历此时召对定然是要问政,问五人入阁后会如何做,如何兴盛大明,故而都准备了一番说辞。
五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非常和谐。
彼此都不觉得对方是对手,自己入阁是荣幸,对方入阁则是对方的荣幸,并不会因此结仇结怨。
片刻后,潘晟率先入殿召对。
约一刻钟后,潘晟面色阴沉地离开了文华殿,其并未回一旁的偏殿暖阁,而是直接奔向宫外。
紧接着,余有丁入殿。
其也在约一刻钟后离开文华殿,然后直接朝着午门方向走去。
然后是梁梦龙、王锡爵。
这二人的速度更快,不到半刻钟便离开了文华殿。
这些人虽未曾返回偏殿暖阁,但沈念从传唤的速度就能看出,他们与小万历沟通的时间非常简短。
“不对啊!若是问政,讲得再精炼,也不可能在一刻钟内说完啊!”沈念面带不解。
很快。
沈念作为最后一位阁臣候选人,走进文华殿。
此刻,小万历端坐于正前方,面色有些严肃,冯保伺于一侧,低着脑袋。
小万历看向沈念,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沈卿,此次召对,朕只问询你一件事。”
“下个月的谒陵礼是朕首次以皇帝的身份拜谒祖先,为体现朕的孝心,朕希望办得隆重一些,准备除了内廷原有的预算之外,再从太仓银库支十万两银,然元辅却不同意,你可有良策说服元辅?”
说罢问题,小万历又补充道:“想清楚再回答,这关系到你的仕途呢!”
沈念先是一愣,然后瞬间明白了小万历心中所想。
很明显。
小万历是想通过此问题,挑战张居正的安排,并检验入阁候选人们是不是不但不会质疑他的决定,而且还能思索出良策,助他驳斥张居正。
他想要的内阁阁臣是听话的,是对皇帝的命令无论对错,皆能唯命是从的。
小万历将自己对内阁人选的要求已然摆在明面上。
沈念微微撇嘴。
小万历自以为打得一手好算盘,实则非常幼稚。
他低估了官员们的操守。
从沈念对潘晟四人的了解以及他们面圣的速度来看,四人绝对没有顺从小万历而驳斥张居正,更不会为小万历这种“铺张浪费”之举,思索策略。
沈念微微拱手。
“陛下,臣以为张阁老之主张,并无不妥!当下朝廷开海急需钱财,陛下应量入为出,从简筹备谒陵礼并非不孝,而是大孝……”
“够了!够了!”小万历突然从御座上站起身,看向沈念。
“沈学士,你可以退下了!”小万历面带怒色说道。
沈念的解释不但与张居正所言一致,就连口气都几乎是一模一样。
“是!”沈念拱手后退。
谁要为入阁而支持小万历奢靡行谒陵礼,那绝对是要被一群官员嘲讽的,即使小万历力保他入阁,当下还未致仕的张居正也能将其拉下来。
为臣者,职责是正君之行,而非顺君而行。
沈念离开后,小万历一脸委屈地看向冯保,事情的发展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不到半个时辰,五大阁臣候选人全撅了他,只是力度不一样。
“大伴,他们太过分了,丝毫不给朕面子!顺着朕说话很难吗?听朕的命令很难吗?他们难道不知若能为朕解决此问题,入阁的可能将非常大吗?还未入阁,他们便敢如此欺朕,那待入阁后,还不是要事事违逆朕,让朕诸事不自由!”小万历无比愤怒地说道。
冯保想了想,眼珠一转。
“陛下,他们敢如此逆君发言,还是因陛下尚未亲政,未曾彰显过皇权之威。”
“老奴觉得潘部堂、余学士的回答尚可,他们虽未曾认同陛下,但说话时也顾全了陛下的颜面,至于王部堂、梁部堂、还有沈学士,过于蛮直,甚至……甚至有些孩视陛下了!”
听到“孩视”两个字,小万历的脸色不由得变得更加阴沉下来,气愤地甚至攥紧了拳头。
“朕已经十八了,不是一个孩子了!”
他最厌恶的就是朝臣仍将他当作孩子看待。
小万历缓了缓,道:“新增内阁人选暂定为潘部堂与余学士,朕准备在后日常朝上宣布!!”
小万历知晓王锡爵和沈念的能力出众,是可用之才,入阁能减轻他诸多压力。
但现在的他认为掌权最重要。
待将朝政大权全攥在自己手里,也让二人明白他的想法,听话之后,再令他们入阁。
听到此话,冯保甚是兴奋。
只要王锡爵与沈念不入阁,谁入阁他都能接受。
……
片刻后,沈念回到了翰林院。
刚走到前厅,就看到王锡爵、潘晟、余有丁、梁梦龙四人竟全在厅内。
还不待沈念开口。
王锡爵便率先说道:“子珩,陛下以额外支太仓银库十万两银用于谒陵礼,考验我们是否能顺从圣意,是否有资格入阁,我四人皆认为此举甚是不妥,我们决定联名上奏,谏君俭约,你可愿联名?”
四人都是有追求的,断然不会为了阁臣之位而助小万历行奢靡之举。
沈念微微一笑,道:“我愿意!”
虽然此举会让小万历脸上无光,但沈念觉得是可行的。
如今小万历距亲政之期越来越近,若还是这副幼稚模样,那日后君臣之间的矛盾将会非常多。
众人必须要让他明白:什么才是为君之道。
……
近午时。
就在许多官员猜测沈念五人谁能成为新晋阁臣时,五人的联名奏疏以非密奏的形式送往了通政使司。
非密奏,意味着通政使司会备份,会将奏疏内容送到内阁。
很快,此奏疏的内容便传播开来。
内阁值房。
殷正茂看罢奏疏直接笑出了声,忍不住说道:“子珩等人硬气,为臣者就该如此,谁要为了阁臣之位纵容陛下奢靡,老夫非将其扔到金水河里不可!”
申时行无奈一笑。
“五人做的倒是没错,但也太不顾及陛下的脸面了!”
张居正轻捋胡须,喃喃道:“陛下还是不够成熟啊,亲政后,恐怕会生出诸多君臣矛盾,到时就需二人调停了!”
……
文华殿内。
“砰!”
小万历将五人的联名奏疏直接扔飞了出去。
“悍臣!全都是悍臣!以前他们就喜欢这样驳斥朕,而今朕马上就要亲政了,他们还敢如此驳斥朕,待朕亲政后岂不是还要受他们摆布!”
砰!砰!砰!
小万历气得将御案上的一堆奏疏全都扔了出去。
此刻,他也想像嘉靖皇帝那样,将这群让他颜面尽失的官员拖到午门前廷杖一顿。
但是他不敢。
他头上还有一个紧箍咒。
他敢这样做,张居正肯定要驳斥他,而他若不认错,李太后必然会站出来,甚至有可能再言废他。
当下的小万历可以不听张居正的,但却不能不听李太后的,而李太后在朝政大事上向来都是听张居正的。
小万历缓了缓后,道:“此时,朕若再钦定阁臣,群臣必然不满,那就廷议吧!”
“是!”
冯保快步跑到下方,将五人的联名奏疏捡了起来,他要代君批红,写上廷议阁臣人选的决定,不然接下来,可能还会有一群悍臣上奏。
内廷每次想支取国库之钱,都是困难重重。
很快,内阁便知晓了小万历廷议阁臣人选的决定。
张居正将写了一半的谏言奏疏扔到一旁,若小万历没有此觉悟,他定然也要上奏劝谏小万历节俭了。
……
二月十三日,会试第二场的第二日。
清晨,常朝。
五大阁臣候选人为了避嫌都未曾参加常朝,其中王锡爵、余有丁、沈念三人都是阅卷官,三人今日正在贡院改卷。
申时行这个主考官倒是自由的,仍能参与常朝。
文武百官齐聚后,小万历开口道:“自元辅提议廷推新阁臣人选后,朕翻罢众卿的举荐奏疏,仍不能定下人选,前日急躁之下,采取了一些不当措施,朕甚悔之。今日廷议,朕想听众卿议一议,辩一辩,到底谁才是内阁辅臣的最佳人选,众卿,畅言之!”
此刻的小万历,兴致不是太高,他感觉入阁之臣都敢撅他,若真如此,那他就不介意谁入阁了。
很快,便有一名科官打了头阵。
“陛下,臣以为潘部堂作为三朝老臣,礼部部堂,完全有资格担任内阁阁臣,陛下年轻,仍需一名老成持重的官员给予建议……潘部堂实为不二人选!”
他说完后,又有一名官员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梁部堂可任内阁阁臣之职,当下,正值我朝整顿军风,提高武将地位以佑大明北境平安之时,梁部堂文武兼备,地方经验丰富,实乃……”
此两名官员说完后,站在最前方的张居正突然站了出来。
这让百官都有些意外。
放在往常,张居正都是最后一个开口,总结廷议内容的。
而今站出来的太早了。
张居正走到最前方,先是朝着小万历拱手,然后高声道:“陛下,臣以为结合内阁现状,翰林学士王锡爵与户部右侍郎沈念最宜入阁。”
“月初,全国推行一条鞭法后,并不意味着朝廷可以安心收税,接下来,还要避免田亩反弹,避免商人士绅偷税漏税,避免偏远乡里存在苛捐杂税的情况,公务量仍然非常大。”
“论能力,二人都是顶尖的,论体力,二人更是远超其他人。特别是开海引银施行之后,需要心细胆大的内阁阁臣保障海上贸易的正常运行,当下唯有沈学士与王学士符合标准,其他候选人,更擅于守而不擅于攻。”
“陛下亲政后,需要的是一个做事雷厉风行的内阁,而不是一个垂垂老矣、不能创造革新的内阁!”
……
张居正除了讲述沈念与王锡爵的优势外,还讲了其他三人的劣势。
足足用了一刻多钟的时间。
说罢,张居正环顾四周,再次提高声音。
“大家推荐心中理想的阁臣人选,希望能摒弃同乡、同年、同友之情,客观公正地看待一名阁臣对天下人的贡献!”
“陛下,老臣再次举荐王锡爵、沈念入阁,有反对老臣提议或有更好人选者,可与老臣辩论!”
此话一出,皇极门下所有官员都沉默了。
张居正虽以霸道著称,但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霸道。
他作为首辅,强推两名官员入阁,除了小万历,谁反对,谁就会被训斥。
这俨然就是一言堂。
不远处,殷正茂不由得将胸膛挺得直直的。
此刻的张居正才是最强大的张居正。
他在谒陵之后必会乞休请辞,而今可能是他展现“一言堂”权力的最后一次。
故而他毫无顾忌。
张居正从来都是一个为江山社稷,完全不在乎自己名声的人。
被骂权臣多年的他,今日为了大明江山的兴盛,不惜做一次霸道的权臣,看一看朝内百官,谁支持,谁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