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院。
坐月子的王熙凤倚在炕上,手中虽拿着账本,却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平儿在一旁绣着帕子,不时抬眼望望窗外。
忽听得外头小丫鬟喊道:“二爷回来了!”
王熙凤“腾”地坐直了身子,那账本滑落在炕上也不顾了。
贾琏掀帘进来,额上带着汗渍,王熙凤命平儿拧了热毛巾递过去,贾琏接过胡乱擦了把脸,坐在炕沿直喘粗气。
“到底怎样了?”王熙凤急问。
贾琏将姜念审讯结果一一道来。说到赖尚荣与王隆合谋且勾结江湖匪类时,王熙凤已是大惊失色。
“竟……竟与我王家有关?”王熙凤声音发颤。
贾琏见这个“阎王婆”惊怕,心内有些快意,道:“姜念说了,王隆一房肯定要被查办,至于你这一房……”
话到此处,他故意停顿。
王熙凤如遭雷击,忙问:“我这一房难不成也要受牵连?”
贾琏这才道:“现今还不知。”
王熙凤那张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嘴半张着,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平儿见状,忙上前轻抚其背,却被王熙凤一把推开。
王熙凤此刻心如油煎,三般滋味齐上心头:
一是心疼。那赖家偌大家私原该属于荣国府,若荣国府查抄,她这个管家奶奶便能从中私吞不少。如今圣旨查抄,怕是荣国府半分也落不着了。
二是惊怕。王隆虽不属王熙凤所在王家嫡系一房,终究是王家人。若圣上迁怒,叔父王子腾远在京外任总兵,自己与王夫人……想到此处,竟打了个寒颤。
三是怨恨。恨那王隆愚蠢至极,竟与赖尚荣合谋,且与江湖匪类勾结,还假扮水匪劫掠,偏偏劫的是薛家黄金——那可是薛宝钗的嫁妆!那姜念是好招惹的?如今倒好,牵出这等大祸来。
平儿见王熙凤脸色忽青忽白,小心翼翼道:“奶奶且宽心,您与那王隆原不是一房……”
“你懂什么!”王熙凤厉声打断,“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那个糊涂东西,自己作死还要连累家人,若连累到我这一房,他纵死十次也弥补不了。”
王熙凤又蹙眉抱怨起了姜念与元春:“那姜念也真真霸道,既是咱们府上的姑爷,有何事不能好商量的?偏生就那般急着请旨整治赖家。大姑娘竟也不劝他拦他,嫁了他便不将咱们荣府放心上了么?”
贾琏冷哼了一声,心中暗道:“你以为谁都像你,嫁我几年了,成日家惦记着你们王家,对我这个丈夫哪有敬意?”
这话他没说出口,知道若说出来,王熙凤必会与他争吵,何况王熙凤眼下正在气头上。
……
……
因赖大、赖二的家产都不少,尤其是赖大家,以至于姜念此番抄家有些复杂,也费时费力。
好在,今天虽是阴天,铅云低垂,直到傍晚才下起雨。从上午到傍晚,姜念领着百名步军营官兵,已将赖大家、赖二家的贵重财物几乎都抄了。
翌日,又抄了一天。
又耗费两天,估算所抄家产的价值。
共耗时四天,此番抄家才算清点完毕。
据估算,赖嬷嬷、赖大夫妇的家产,总值约八万两银子,包括了金银珠宝首饰,也包括了店铺、房产、田产。其中,大概有一半,是赖嬷嬷、赖大夫妇从荣国府直接贪墨,另一半则是借荣国府之势,在外经营所得。
赖二夫妇的家产,总值约三万两银子。
此番所抄赖家家产,加起来总值便是十一万两银子。
一个奴才家,竟能有如此多的家产,实在骇人。
这还是因为没有修建大观园。原著里,贾府为了修建大观园投入了惊人财物,赖家必从中贪墨不少。
……
……
这日天色已晚,秋雨淅沥,顺天府衙西侧的监牢更显阴森。
姜念踏入牢门,蒙雄跟随护卫,司狱提着一盏气死风灯,躬身引路。那气死风灯的光,映在湿漉漉的石壁上,照出斑驳的暗影,恍若鬼魅。
赖嬷嬷、赖大、赖大家的、赖尚荣、赖尚荣正妻,依然被分开关押,彩岚、卉儿这对主仆则关在了一间牢房。
这些人即将移出顺天府衙监牢,姜念趁机再见一见他们。
先至女监,至赖嬷嬷所在牢房前。但见这老妇人蜷缩在墙角,蓬头垢面,身上那件原本簇新的靛青缎子比甲已是污秽不堪。听见脚步声,她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看清了姜念。
“姜姑爷!”赖嬷嬷挣扎着爬过来,枯瘦的手抓住牢门木栅,“我孙儿年轻不懂事,全怪王家那黑了心肝的混账东西!求姜姑爷念及荣国府的情分,开恩救救咱们赖家啊!”
姜念负手而立,淡淡道:“你孙子害惨了你赖家,如今你家已被抄,你孙子难逃一死。”
赖嬷嬷如遭雷击,口中喃喃:“完了……完了……”
又转至赖大家的所在牢房。赖大家的听见动静,见到姜念,扑到牢门前:“姜姑爷!我知错了,求您饶了咱们这一遭……”
姜念瞥她一眼,淡淡道:“事到如今,你才知错,可惜迟了。”
赖大家的闻言,如丧考妣。
赖尚荣的正妻,素日是个重体面的,此刻却鬓发散乱,倚墙而坐,低头抚弄腕上一只在阴暗牢房里显得黯淡无光的玉镯。见姜念来,她未哭求,也不说话,只抬眼冷冷一瞥。
姜念也不主动与她说话,在他眼中,这是一个受丈夫连累的妇人。
这个时代,豪门大户的妇人虽体面,然一旦爷们犯事,便会跟着遭祸。
姜念不禁想到,若将来自己夺嫡失败,自己的妻妾都会跟着遭祸。念及此,便觉得纵然自己有气运加身,夺嫡之事也该谨慎。
彩岚与卉儿关在一间牢房。彩岚虽在牢中,仍不掩姿色,云鬓散乱,添几分楚楚可怜。见姜念来,她忙跪地哀泣:“大人明鉴!我实不知赖尚荣那些勾当,求您放了我吧……”
一旁卉儿亦连连磕头,哭得梨花带雨。
姜念对彩岚淡淡道:“你既被赖尚荣买下,便是赖家之人。此番赖家抄家问罪,你岂能免受牵连?”
彩岚面色惨白。虽已口中心中将赖尚荣骂了成百上千遍,又有何用?
恨自己倒霉,偏生被赖尚荣由江宁青楼里买了来。
姜念出了女监,转至赖大所在牢房。这往日威风凛凛的荣国府大总管,此刻面色灰败,呆坐地上,听见脚步声,竟连头也未抬。
“赖大。”姜念唤了一声。
赖大这才缓缓抬头,眼中已无半分神采,只低声道:“你是来瞧我笑话的?”
姜念淡淡道:“笑话?你赖家贪婪无厌,你儿子勾结匪类劫掠,你们这些做长辈的还企图隐瞒。如今自食其果,何来笑话?”
赖大闭目长叹,再不言语。
最后来到赖尚荣牢前。但见这往日风流倜傥的赖公子,此刻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蜷缩角落瑟瑟发抖。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抬头,见是姜念,登时如见救星,连滚带爬扑到牢门前。
“姜大……姜姑爷!姜姑爷饶命啊!”赖尚荣涕泪横流,额头磕得砰砰作响,“小人知错了!求您念及荣国府的情分,也念及薛蟠兄弟的情分,网开一面,我与薛蟠兄弟最是亲厚的。”
姜念居高临下,冷眼睨他:“你勾结匪类谋夺我侧室的黄金时,怎不见你念及荣国府及薛蟠的情分?”
赖尚荣浑身一颤,仍不死心,再三恳求,见姜念冷漠不应,竟颤声道:“您可否开恩,待那绮梦院的景晴进京,容我见她一面?”
姜念淡淡道:“死到临头,还惦记着那清倌人呢?”
声落便转身离开。
赖尚荣口中犹自喃喃:“我不想死……我要见晴姑娘……”
姜念闻言驻足,回望一眼,心中好奇:“那绮梦院的景晴究竟有何魅力?竟将这赖尚荣迷成了这般模样。”
……
……
走出监牢,夜雨未歇。
姜念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幕,对身边蒙雄道:“咱们该回去了。”
大庆神京城的城门,寅时五刻开门,即凌晨四点,戌时五刻闭户,即夜晚八点。
已是戌时。
姜念坐着马车,掀起窗帘望去,见鼓楼大街两侧店铺多已关门闭户,一些气死风灯在雨中摇曳,照得青石板路泛着幽光。
正赏玩间,忽见一只湿淋淋的野猫窜过街心,姜念不由想到了元春。元春喜欢猫,然他不许家中养猫养狗。倒不是他讨厌猫狗,主要因为这个时代医疗水平低下,猫狗可能传染疾病。
“此番整治赖家,实在让元春大丢体面,事后是不是要买两只猫给她以作安慰?”姜念心想,“还是不买猫了,用其他方式安慰吧。”
马车沿着鼓楼大街笔直往东,由东直门出了神京城。
逶迤行至东郊姜宅。
姜念刚进垂花门,便见正房檐下立着元春,西厢房廊下站着薛宝钗。
姜念先对薛宝钗微微一笑,薛宝钗福了一福,见姜念走向正房,她便退回了西厢房中。
进得正房,元春亲自取了干帕子帮姜念拭发。那头发沾了雨水,元春握在手中凉浸浸的,又摸他衣服,果然有些湿,忙道:“快换了罢。”
元春一面亲自伺候着姜念更衣,一面问道:“大爷可饿了?”
姜念道:“虽已吃过晚饭,此时倒有点子饿。”
元春忙唤香菱:“去叫你娘将那碧粳粥与几道菜都热一热送来。”转头又对姜念道:“我知你在外头吃不好,特意叫厨房留了的。”
待香菱去后,姜念将这四日抄检赖家之事细细道来,说到总值十一万两银子的家产时,元春蹙起两弯如烟似雾的远山眉:“竟有这许多?我原想着三五万两顶天了。”
姜念道:“赖嬷嬷、赖大夫妇的家产,一半是从荣府直接贪的,一半是借荣府之势在外经营的。赖二夫妇的家产也类似。”
素来端庄的元春,此刻也不禁咬牙道:“这些黑了心肝的……”话到一半又咽住,只把个帕子绞得死紧。
姜念踱至窗前,望着窗外雨夜,道:“明日面圣,圣上或会从中拨三千两金子还宝钗。至于余下的……”说着回头看向元春,“多半不会给荣府了。若此前荣府依了我的主意,由荣府拿下赖家交给我审讯,荣府便能查抄赖家的家产。”
元春听到这话儿,心中可惜,嘴上却故意说:“能将宝妹妹的金子还她,已是幸事。”
姜念知她此话口不应心,也不点破。
正说着,香菱、封氏端了食盒进来。但见那粥是碧粳米熬的,配着四样精致小菜,热气腾腾。
姜念坐下用饭,心中暗道:“我倒是惦记上了赖家的家产,若我那皇帝老子将赖家家产都赐给我就好了……”
元春见他出神,亲自布了一筷子小菜,轻声问:“大爷想什么呢?”
姜念回神,笑道:“不过想着明日奏对的事。”
……
……
翌日清晨,宿雨初收。
姜念乘着马车,自神京东郊逶迤来到西郊畅春园。
递了牌子,只候了两刻钟,便有太监引他入澹宁居觐见。
澹宁居内,泰顺帝正批阅奏折,见姜念进来,搁下了笔。
姜念行过礼后,泰顺帝便问道:“抄检之事如何了?”
姜念遂将四日来查抄详情细细奏来。说到赖家总值十一万两银子的家产时,泰顺帝不过略抬了抬眉,倒不是多惊讶——这位“抄家皇帝”,曾经做王爷时就没少抄检,登基后更是见惯了豪奴硕鼠。对他而言,赖家这种情况虽不多见,也不是很稀奇。
泰顺帝翻看了抄家账册,略一沉思,便做出决定:“金银珠宝首饰都赐你了,其余财产充公。”
姜念心中一喜,虽说只赐他金银珠宝首饰,然而,根据统计估算,赖家的所有金银珠宝首饰加起来总值约六万两银子。
泰顺帝又道:“赖尚荣一案还没完,待追回遭劫的三千两黄金,归你。”
泰顺帝见姜念谢恩,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他这般厚赏,自有考量。
一来,他登基一年多,通过各种方式充实国库内帑,如今国库内帑都丰裕了。
二来,姜念此前在山东莱州办周三魁事,各种抄家及盐务整顿,为他聚敛了大笔财富,却未从中贪墨。而此前姜念献策清查亏空、改良官仓、杉木匣比样,无形中也为他聚敛了惊人财富。
三来,他想着,那薛宝钗不过是姜念的妾室,此番薛家竟就送了三千两黄金给薛宝钗,而那元春的嫁妆必也甚多。姜念好歹是他的儿子,财产岂能连妻妾都不如?
泰顺帝本想将此番赖家的家产都赐给姜念,考虑到店铺、房产、田产这些若也赐给姜念,显得招摇了,才只赐金银珠宝首饰。
姜念心中不禁想到:“我这位皇帝老子发话了,待追回遭劫的三千两黄金,归我。而其中有八百两黄金,用来买那江宁绮梦院的清倌人景晴了……岂不意味着,那景晴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