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日的金乌还有些炙热,今日却有了些凉意,似一下子入了秋。
事实上,如今确已属秋天了。
今日天色阴晦,铅云低垂,竟似要压到遍布神京城的飞檐翘角上去。风卷着落叶,在满城的街巷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声响,倒似在预示着什么不祥之事。
上午,姜念离开畅春园后,来到神京西城,率领百名步军营官兵,展开了抄家行动。
说起来,这已不是姜念第一次全权负责抄家了,此前他在山东莱州,就以钦差的身份全权负责过抄家。
但见姜念身着侍卫冠服,骑着一匹骏马,身边跟着身着龙禁尉官服骑着骏马的贺赟,周围百名兵丁列队而行,靴声囊囊,在阴沉天色下显得格外肃杀,惊得路上许多行人纷纷闪避。
先至赖二家,但见这宅子虽不比赖嬷嬷、赖大住的大宅院轩昂,却也朱门绣户,颇为体面,比东郊的姜家新宅要大。
门首两个门房正打盹,忽见官兵如狼似虎地涌来,吓得目瞪口呆,其中一个竟不慎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姜念一挥手,官兵分作两路:一路封门围宅,一路随他入内抄家。
……
……
赖二没有儿子,只有个女儿,叫赖尚娟,已嫁人,丈夫叫陶鹏。
去年赖二杖一百流三千里后,赖二家的便让女儿女婿搬入家中。女儿赖尚娟是个娇纵任性的,女婿陶鹏是个游手好闲的。
此时,赖二家的不在家,赖尚娟、陶鹏在家。
赖尚娟正在东厢房里大发雷霆,拿着鞭子抽打丫鬟,一张粉面气得煞白。
被打的丫鬟名唤珊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鬓发散乱,已挨了十几鞭,连脸上都有了两道红印子。
“好个下作的小蹄子!”赖尚娟尖声骂道,手中鞭子又高高扬起,“竟敢勾引爷们,看我不活活打死你!”
珊儿哭得梨花带雨,连连磕头:“奶奶饶命,是……是姑爷强逼的。”
一旁的陶鹏闻言一惊,忙斥道:“休要胡说!分明是你来勾引我的!”
“啪”的一声,赖尚娟一鞭子抽在了陶鹏身上,陶鹏眼中闪过怨毒,却是不敢反抗。
就在这时,忽听外头一阵嘈杂,脚步声杂乱,夹杂着呵斥声与尖叫声。
一个婆子慌慌张张跑进来:“奶奶!姑爷!不好了!官兵……官兵来抄家了!”
赖尚娟目瞪口呆,她虽知道赖嬷嬷、赖大夫妇、赖尚荣昨天被官府拿了,却认为不会牵连到自己家,此刻错愕:“官兵来抄……抄家?”
话音未落,姜念领着十来个披坚执锐的官兵冲进了东厢房。其中一名武官沉声喝道:“奉旨查抄赖二家产,一干人等尽数拿下!”
赖尚娟这才慌了神,却强撑着架子道:“你们可知我家有……有荣国府做倚仗的?”
官兵们看向姜念,姜念淡淡吐出两个字:“拿下!”
当即,三个官兵上前,架住赖尚娟往外拖。
陶鹏见状,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赖家的人,我只是……只是……”
话未说完,也被官兵拖了出去。
宅中乱作一团。
官兵们翻箱倒柜,将值钱物件尽数登记造册。
赖尚娟被押在内院中跪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财物被一件件一箱箱搬了出来,心仿佛在滴血。
陶鹏更是狼狈,鞋都掉了一只,发冠歪斜,哪还有半点平日风流公子哥的模样?
珊儿跪在内院,虽也惊惧,然看着昔日作威作福的赖尚娟、陶鹏此时如猪狗般,想起方才赖尚娟扬言要打死自己的狠劲,心中竟生出几分快意。
……
……
在姜念的命令下,十名步军营官兵,来到了尤氏、贾蔷居住的大宅院。
贾蔷正在外书房中赏玩一只新买的鹦鹉,忽听外面一阵嘈杂。走到窗边一看,顿时唬了一跳——但见外头院中站着多名披坚执锐的官兵,那明晃晃的刀枪在阴云下泛着寒光。他抓着鸟笼的双手都不禁发颤起来。
“莫不是……莫不是……”
贾蔷两股战战,下意识以为是因上月贾珍、贾蓉横死的丑事,这个家要遭祸了,朝廷来抄家了。他以宁国府正派玄孙的身份入主这个家没多久,可不想这个家这么快就完了,也不想自己受到牵连。
正惶恐间,一个下人慌慌张张跑进来禀报:“蔷二爷,外头官兵说是奉御前姜侍卫之命,来拿赖二家的,就是荣府的那位姜姑爷,姜姑爷则是奉旨查抄赖家。”
贾蔷闻言,舒一口气,强自镇定后,这才出去与为首的武官说了几句,然后便进内宅禀报尤氏。
自从贾珍、贾蓉横死后,尤氏便在家中内宅设了个佛堂。既因她觉得这个家气运糟糕,她崇佛,或能得到佛祖菩萨保佑。也因她生怕贾家人驱逐或坑害她,故意做出这种姿态给贾家人看,包括了贾母。
此刻尤氏正在佛堂诵经,贾蔷忽然过来,将事情禀报了一番。
尤氏听完,手中念珠一顿。
她此前已听闻了薛家三千两黄金遭劫之事,也听闻了姜念闹荣国府且请旨缉拿赖家人。此刻得知姜念奉旨抄赖家,且派步军营官兵来自己家里捉拿赖二家的,她不是很惊讶,却不禁敬畏起了姜念。
她对姜念是有些怨恨的,因宁国府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与姜念息息相关。然更多的是畏惧,且其中有点敬畏的成分,盖因她认为姜念是个实在厉害的哥儿。
“奶奶。”贾蔷见尤氏发怔,轻声提醒道,“官兵还在外头候着,您看……”
“蔷哥儿。”尤氏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将赖二家的交给官兵罢。”
赖二家的正在后院训斥两个粗使丫鬟,忽见几个仆妇婆子匆匆忙忙跑来,还未及问明缘由,就被仆妇婆子架住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反了不成!”赖二家的厉声喝道。
“对不住了。”一个与赖二家的有仇怨的婆子冷笑道,“外头官兵等着拿你呢。”
赖二家的闻言,顿时面如土色。挣扎间,头上的金钗掉落在地,那平日里体面的发髻也散乱开来。
被拖至前院时,赖二家的看见那些披坚执锐的官兵,腿一软,险些跪倒。忽瞥见贾蔷,如见救星般哭喊道:“蔷二爷快去请奶奶来救我!”
贾蔷却别过脸去,只对为首的武官道:“人已带到,各位请便。”
官兵将赖二家的五花大绑,推搡着往外走。
赖二家的曾经在宁国府的身份权势,就好比荣国府的赖大家的,平日惯会威风的,此刻却钗落发乱,涕泪横流,哪还有半点体面?
……
……
赖二家还没抄完,姜念便命贺赟领着两个姜家家丁,在赖二家看守,自己则率领七十名步军营官兵,去抄赖嬷嬷、赖大的家。
三个月前,姜念从莱州胁从盐民中精心挑选了几个人品不坏、体能很好的带回京,如今这几人都已培训成了姜家家丁。
蒙雄正与一群顺天府衙的衙役和健妇在看守赖嬷嬷、赖大的大宅院。
这群顺天府衙的衙役和健妇,见姜念率步军营官兵过来抄家,忙不迭地让开。姜念命他们即刻离去,令步军营官兵将宅子围得铁桶相似。
进得宅来,姜念命蒙雄先封了银库。自己则带着一些官兵,往那关押女眷的院落去。
刚到院门,就听得里面已是哭声震天。
院内关押着二十多个女眷。其中包括了三个赖尚荣的小妾,此时这三个小妾皆是满脸惊惶;有那年老的婆子搂着包袱瑟瑟发抖;有几个穿着绫罗的丫鬟抱作一团,哭得梨花带雨。
见姜念领着官兵进来,众人哭声更甚。
一名小武官沉声喝道:“奉旨抄家!”
一个遍身绫罗、花容玉貌的小妾突然扑到了姜念跟前,抱住姜念的腿哭道:“大人开恩啊!我是去岁才被那赖尚荣买来的,与赖家无干啊……”话未说完,被官兵拖开。
抄家,岂是讲仁慈的?
正搜查间,忽有官兵来报,在赖大卧房中发现地下密室。姜念急忙赶去,但见那地下密室虽小,却机关精巧,内里藏着两个大箱子。打开一看,一个装满金锭,一个尽是珠宝首饰。
姜念嘴角划出一抹冷笑。
估计是赖大夫妇做贼心虚,觉得在荣国府贪墨甚多,防范着有朝一日荣国府来抄家,竟在卧房地下设了个小密室藏财宝。
这时,又有官兵来禀报姜念,在赖大账房的地板下起出了两本密账。
姜念又去账房,翻开密账一看,上面详细记录着这些年赖大夫妇在荣国府贪墨的一笔笔财物,甚至还记录着如何倚仗着荣国府在外头置办店铺、房产、田产……
赖大擅长账务,这几本密账都是他亲自记录。
“赖大果然狡诈,家中卧房地下藏着财宝,书房地下又藏着密账。”
“若是荣国府的老太太、二老爷看到这两本密账,会有什么想法?会是什么表情?”
姜念心中想着,又指挥官兵继续搜查,务必要将赖家的财物尽数起出。
这抄家的动静,惊动了附近几条街巷。街坊邻居指指点点,有叹息的,有那受过赖家欺压的竟当场拍手称快。有人道:“赖家仗着贾府的势,这些年不知捞了多少好处,今日算是报应了!”又有人道:“听说此番是圣上下旨抄家,赖家或要满门抄斩了!”
竟是形成了一种看戏般的场面,而此时的戏台便是赖家大宅院。
……
……
天色阴晦。
虽是白日,荣庆堂内却显得有点昏暗。
贾母倚在榻上,手中念珠转得比平日快了几分。邢夫人、王夫人分坐两侧,李纨静立一旁。满屋只闻得自鸣钟“咔嗒”作响,似在数着时辰。
忽见贾琏匆匆进来,不待他开口,贾母手中念珠一顿,忙问道:“可打探清楚了?”
贾琏道:“老太太,我去赖家见到姜……姜妹夫了,姜妹夫已审讯明白,薛家黄金确为赖尚荣谋夺,且是与……与王家的王隆合谋。”
说到此处,他偷眼瞥了瞥王夫人,见王夫人面色骤变,忙又低头道:“二人勾结江湖匪类,假扮水匪,在大运河劫掠薛家黄金。目下姜妹夫奉了圣旨,全权负责抄了赖家,非但赖大家被抄,连赖二家也被抄。”
贾母脸色泛白,急问道:“念哥儿可说了是否会牵连咱们府上?”
贾琏顿了顿,声音更低:“姜妹夫说圣上暂未降罪咱们府上,之后……之后是否降罪,现今还不知。”
贾母不禁叹了口气,心中悔恨交加,喃喃道:“早知如此,头里就该允了他的主意,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邢夫人虽也怕受牵连,但见此事涉及王家,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快意。她素日最恼王夫人持家,此刻见王家出事,竟生出几分幸灾乐祸来。那眼角余光不住地往王夫人身上瞟,活似要看穿什么似的。
王子腾、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皆属于王家嫡系一房,王隆虽不是这一房的,却也是王家人。
平日王夫人不会轻易在贾母面前提王家,但现在,她惊惶之下哪还顾得体统,急问贾琏:“此事可会牵连王家?”
贾琏硬着头皮道:“这话儿我也问过姜妹夫了。他说,王隆一房肯定要被查办,至于二太太这一房……现今也不知。”
关于此事,贾琏心中是纠结的。在他看来,王夫人、王熙凤所在的王家嫡系一房若受到牵连,王家就会衰弱,王熙凤这个“阎王婆”的倚仗便会削弱。然,他又觉得王家衰弱对荣国府并非好事,他也对王夫人有些孝敬,对王熙凤这个妻子还有些感情。
王夫人闻言,一时间心乱如麻,也与贾母一般后悔起来,心中暗叹:“头里就该允了念哥儿的,若由咱们府上拿下赖家人,何至于此?”
李纨静立一旁,手中帕子微紧。她懂明哲保身之道,此刻见满堂惊惶,也不则声,只在心中暗叹:“竟闹到这般田地。”又想到姜念手段,不由心服:“那姜姑爷当真了得!”
“这个……念哥儿。”贾母心中暗叹,“真真惹不得啊!”
一念及此,竟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