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霜华满地,晓色侵帘。
姜念一行人收拾停当,准备返城。
庄上众人聚在大院中候着。但见蒙雄按册点名,将赏封发放与男丁;杜氏亦不慌不忙,将各色表礼分与女眷。众人得了赏赐,无不欢喜,伍庄头领着众人跪倒,口中称谢:“谢大爷、奶奶赏赐!”
姜念故意不叫众人起身,立在台阶之上,眉目清冷,眸光如霜,扫视众人,沉声道:“这处田庄前些年的收成,我这儿皆有账目可查。尔等须得勤谨劳作,莫要懈怠。若来年出息反不如前,我断不轻饶!倘有那等欺心贪墨、暗地里弄鬼的,一经查出,定拿下问罪,决不宽贷!若是勤勉得力,我自不吝赏赐,便是提拔进京,在我身边当差,也未可知。”
说罢,眸光一转,直逼伍庄头:“你可听真了?”
伍庄头慌忙叩首,道:“大爷明鉴!小的必当尽心竭力!”
姜念又环视众人,冷声道:“你们可都记下了?”
众人战战兢兢,纷纷应道:“记住了!”
姜念可是知道,荣国府有多处田庄,却因庄上人贪墨严重,出息年年短少。这顺义县的姜家田庄,若遇丰年,风调雨顺,再加以勤谨经营,一年出息能有二千两之数;可若庄上人懈怠贪墨,暗中克扣,便要大打折扣。
田庄这块,他会严加管理,不会任其败坏,步了荣国府后尘!
众人登车之际,姜念留心,亲自搀扶元春先上了翠盖珠缨八宝车。此番回程,仍如来时一般,夫妻二人同乘一车,倒也便宜说话。
车轮辘辘,碾过霜痕,渐行渐远,出了田庄。
姜念忽掀起窗帘,但见晨雾氤氲,几处茅舍隐约可见,田野上也隐约可见农人的身影,也不知这寒冬腊月里他们还在田野上做什么活。
他忽叹道:“昨日咱们游庄赏腊梅、围猎吃野宴,何等闲适风雅。却不知庄户人家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原是辛苦人做着辛苦事。”
元春正抬手理着鬓边略松的珠钗,闻言抿唇一笑,眼波流转道:“可不是么!”
姜念复叹道:“咱们居高临下,只当是赏玩景致,却不知农人苦寒竟成了风雅点缀,稼穑辛劳反作了席间谈资。想那王孙公子,生于绮罗丛中,长于富贵乡里,哪里晓得一粒一粟的艰难!”
车内一时寂然,唯闻马蹄踏碎晨霜之声。
元春垂眸细品夫君这番话,心中暗自称是。
忽又听见姜念吟出了一首诗:
“十里田畴一望铺,王孙争说竞风流。
哪知锄下千珠汗,粒粒盘中是苦愁?
金樽酒暖歌筵彻,茅舍灯昏纺车悠。
若问农家何所愿?天公着意保丰收。”
元春听罢,赞道:“这诗儿真真不俗,可是大爷即兴所作?”
姜念微微颔首,笑道:“不过是联想到李公垂《悯农》诗意,偶有所感罢了。”
元春满面钦慕,又柔声赞道:“大爷如今功名显达,荣耀加身,犹能存此悯农之心,实在难得!”心里还有一句未说出口:若大爷真是龙子凤孙,如此就更难得了!
稍顿,她又道:“这诗既清雅又深含至理,大爷须得记下才是。”
姜念含笑执其手:“夫人放心,我记性甚好,待回家再录于纸上,必不致遗忘的。”
……
……
神京东郊,秦家宅院。
正值隆冬时节,但见檐前冰箸垂挂,映着疏淡的日影,在地上洒落些零星光亮。
西厢房里,熏笼暖香氤氲,秦可卿斜倚绣枕,手捧一卷《玉台新咏》,却怔怔地半日不曾翻动一页。
瑞珠在一旁穿针引线,绣着个海棠花样儿的香囊。忽觉指尖一滞,原是针脚乱了。抬头见姑娘又在那里出神,不由抿嘴暗笑,知道姑娘必是又犯了那常犯的相思病了!
正思量间,忽听得廊下靴声囊囊,彭继忠进来禀道:“姑娘,姜大爷从田庄上回来了。”
秦可卿的纤指不觉紧了紧书卷,沉吟半晌方轻声道:“去请姜大爷来一趟罢。”
这话说得极轻,倒像是怕惊散了炉中袅袅升起的篆烟似的。
彭继忠应声而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瑞珠偷眼瞧去,但见自家姑娘玉颊微红,眼波流转,那书卷早滑落在膝上而不自知。
……
……
却说姜家这边,姜念方才归家不过两刻钟光景,换了家常的衣裳,刚将那首《悯农新咏》诗录下,此时正与元春在书房议着家务事。
书房的门扇敞着。
忽见封氏踱至门外,欲进又止,只在门边踟蹰。
姜念抬眼瞧见,问道:“可是有事?”
封氏略显局促,低眉顺眼道:“回大爷,秦家的彭管家来了。”
姜念不觉转向元春,却见元春唇角微扬,眼波中带着几分揶揄。
不待姜念开口,元春便已盈盈起身,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轻声道:“既然是他来了,我且回避罢。”
说罢,径自出了书房,裙裾拂过了门槛。
姜念整了整衣冠,转出二门去见彭继忠。彭继忠见了他,忙不迭打了个千儿,压低声音道:“我家姑娘请姜大爷过去。”
姜念略一沉吟,道:“你先回去复命,就说我随后便来。”
彭继忠离开后,姜念转回内室,只见元春正对着一面玻璃镜重理云鬓。镜中映出的人儿神色恬淡,宛若一泓秋水,不起微澜。
姜念踱至她身后,俯身凑近耳畔,柔声道:“秦姑娘唤我过去,想是有事相商,我去去便回。”
元春自镜中望他,菱唇微扬,勾勒出恰到好处的笑意:“大爷自去便是。”略顿了顿,又添了句:“她独居寂寞,原该多去走动。”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倒像是真心实意。
姜念挑眉一笑,转身出了房门。
其实,若论及姜念与秦可卿之事,元春心中岂能毫无芥蒂?想那宁国府倾颓,与秦可卿脱不得干系;便是王子腾的败落,也与秦家相关。而秦可卿尚在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就与姜念暗通款曲。
然现在,元春念及姜念实乃非比寻常的年轻爷们,又念及或是龙种,这等风流韵事又算得什么?
元春已盘算妥当:眼下最要紧的是坐稳这姜家主母之位。待姜念仕途亨通,她自然水涨船高;倘若姜念真是龙种,且有认祖归宗那一日,她便少不得是个王妃的尊荣。至于那天子之位……她则不敢去想。依着大庆皇室制度,泰顺帝又是那般性情,纵使姜念真是皇子,也断无继位之理。
忽又想起一桩要紧事——若想地位稳固,须得早日诞下麟儿才是。
思及此,元春的纤指不自觉地抚上平坦小腹,心中暗叹:“这肚皮何时才能有动静?”
镜中美人眸光微黯,精心描画的远山眉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愁绪。
……
……
朔风穿巷,凛冽刺骨。
姜念行至秦宅,刚迈入垂花门,便见西厢房檐下立着个袅娜身影——秦可卿罩着月白缎面出风毛斗篷,瑞珠则侍立一旁。
见到姜念,二人忙上前见礼。秦可卿杏眼波光一闪,恰如寒潭投石,泛起一圈涟漪,转瞬又归于平静。
“外头风紧,快进屋罢。”
秦可卿声音不冷不热,说着便引姜念进西厢房。
瑞珠打起毡帘,姜念顿时只觉一股暖香扑面而来,夹杂着沉水香的清冽与若有似无的脂粉甜腻。
瑞珠斟了盏香茶递与姜念,秦可卿眼风一扫,这丫鬟便乖觉退下,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躲在窗外悄悄听壁角。
“听闻昨儿你携众女眷去田庄了?”秦可卿捏着帕子,葱管似的指甲在素绢上掐出几道月牙痕,又咬了下唇,“可好玩么?”
姜念知她是醋意暗生,忽地上前一步,将那纤纤楚腰揽入怀中,附耳低语道:“原想携你同去,偏你尚在孝期,又未过明路。待来日过了门,再携你去田庄游一遭。”
温热气息拂得秦可卿耳根发烫,她却挣开了他的怀抱,背转身子绞着帕子道:“谁稀罕这些!”声音里带着三分娇嗔,七分委屈。
姜念忽瞥见书案上放着本《玉台新咏》,信手翻至书签处,乃是《孔雀东南飞》一篇,但见“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两句竟被标记。
秦可卿见状,急来抢夺,反被姜念捉住柔荑:“我作磐石,你作蒲苇……”
话未说完,秦可卿已羞得抽手嗔道:“净说这些没正经的!”忽又正色道:“我三番两次请你来,你家里那位……主子奶奶,可曾因此不喜?”
姜念笑道:“她倒不曾。今日我来时,她还说你独居寂寞,原该多来走动。”
秦可卿唇角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这才是大家主母的气度。”
终究耐不住,她轻启朱唇问起昨日田庄游玩的光景。
姜念便将游庄赏腊梅、围猎吃野宴等事大致道来。
听得秦可卿心神摇曳,于她这等素日锁在深闺的女子而言,能去姜家田庄这般游玩,便是新奇有趣的旅游了。
待姜念又说起待她过门后同游之约,这回她只低垂螓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忽而秦可卿话锋一转,蛾眉微蹙道:“其实今儿请你来,主要是为着钟儿的事。”
说罢便将秦钟在屈家家塾屡遭责罚之事娓娓道来。
原来秦钟自入读屈家家塾,常被熟师责罚。秦钟第一次被责罚就向秦可卿告状,后又告了两次,秦可卿都忍住没好意思跟姜念说。昨日秦钟又被责罚,手都打肿了,又一次向秦可卿告状,且闹着不肯上学了。
说到此处,秦可卿喉间一哽,竟扑入姜念怀中,泪珠儿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原知道你忙,前番为钟儿入学之事已是劳你费心。只是……我无父母亲人,就这么个弟弟。”
泪水浸湿了姜念的前襟,怀中人儿肩头轻颤,如风中蒲柳。
姜念轻抚她香肩,道:“你这弟弟原是个不上进的,贪图享乐,读书却不肯用心,正该多加约束。前番我特意与屈总宪打过招呼,要那塾师对此子严加管教。你若真盼他成器,万不可心软纵容,妇人之仁反倒害了他。”
见秦可卿泪眼盈盈,又正色道:“今日我且代你管教他一番,你只在旁看着,断不可出言相护。”
秦可卿咬着樱唇,终是微微颔首。
姜念遂命瑞珠唤秦钟进来。
秦钟因惧怕姜念,磨蹭了半晌方挪进西厢。但见他身着豆绿绸袄,缩着脖子,见了姜念,活似见了猫儿的耗子。
“跪下!”
姜念这一声断喝,惊得秦可卿一颤。
秦钟惶惑地望向姐姐,秦可卿则将目光投向姜念。
姜念又厉声喝道:“还不跪下!”
秦钟虽满心不忿,到底惧怕姜念威势,只得委委屈屈跪倒在地。
姜念满脸严肃道:“好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姐姐为你费尽心思,求爷爷告奶奶送你进屈家家塾。你倒好,读书不用心,三天两头挨罚,还有脸来告状?竟敢闹着不上学?今日把话给你说明白:若再敢在学里不用心读书,打发你去乡下种地!若是连庄稼都种不好,索性做了叫花子,满街讨饭去!横竖你这样的,读书不成,种地怕也难!”
这一番话说得秦钟面如土色,连秦可卿都听得心头一紧。
秦可卿终是忍不住轻唤一声:“姜大爷……”见姜念一个凌厉眼风扫来,她只得咬住樱唇,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
姜念复又逼视着秦钟,沉声道:“莫道我不是你长辈,便管不得你。今日这番话,你须牢牢记着,日后莫要后悔……且去罢。”
字字如冰,掷地有声。
秦钟满脸惧色,心里却恼恨,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退了出去。
屋内一时静极,唯闻秦可卿用帕子拭泪的窸窣声。
姜念语气忽变得温柔:“可是怨我了?”
秦可卿摇摇螓首:“我知大爷是为他好,这孩子确实该管教。”话音里犹带哽咽,却已多了几分清明。
她忽地想到,姜念不过比秦钟长了几岁,方才训斥时却俨然严父风范……思及此,不觉耳根发热。又想着日后过了门,若得麟儿,姜念必是这般严父模样……如此反倒更好,自己的孩儿将来方能成器……
这些念头在心头一转,倒叫她顾不得羞涩,不禁主动对姜念献上一吻。
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姜念才告辞离去。
待送走姜念,秦可卿返回房内,拿起案上那本《玉台新咏》,翻至书签处,瞧着自己标记的“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两句,倒像是有了别样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