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二年八月初七。
天子出巡。
留皇子朱载基监国,首辅张璁坐镇京师。
是的,恰在安南捷报抵京前夕,后宫阎妃诞下龙子。
朱厚熜喜不自胜,未待周岁之礼,便亲赐名“载基”——取“承天载德,开国建基”之意。
内官监连夜赶制金匮玉册,司礼监更拟定了比常例加三等的赏赐章程。
殷切期盼显露无疑。
历史上这个长子,嘉靖十一年八月十九日生,同年十月十日夭折,连两个月都未到,追封为哀冲太子,嘉靖对其病逝极为伤心。
而今这朱载基竟是满了周岁,由此天子出巡的底气也更足了,至少百官无法以无子嗣为由,阻止天子出京。
至于为什么留下张璁,不仅因为这位是首辅,又深得天子信重,确实有威望与忠诚留守京师,也因为张璁根本不同意朱厚熜劳师动众的衣锦还乡。
这次南巡,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泰山封禅,顶多花费没有那般大,指向性又更加明确,但一来一回,天子御驾与官员出行的沿途花销,也是一笔庞大的支出。
打安南都要靠逼着江南巨富抄家运送粮饷,国库从来都不充盈,张璁作为务实的首辅,当然不愿意这般满足皇帝的私欲。
张璁本来就不是事事都顺着朱厚熜,朱厚熜早就习惯了,既然这位不乐意,正好留在京师,把次辅严嵩带在了身边,同时指明了一批扈跸的大臣名单。
国公侯爷方面,以定国公徐延德、武定侯郭勋为首;
百官之中,以次辅严嵩、兵部尚书毛伯温、礼部左侍郎黄绾为首的六部堂官,还有翰林学士夏言,翰林院编修海玥等;
锦衣卫则有都指挥使王佐、后府都督佥事陆松、巡按千户陆炳父子等;
陆松陆炳父子自不必说,本就是兴王府的旧人,此番肯定是要跟在身边的,夏言固然没有历史上的风光,但并未失宠,依旧为天子讲解经史,而海玥的钦点随行,就令上下侧目了。
哪怕知晓这位早在登科前便蒙御赐表字,又曾在安南战事中出言献策,然终究是资历尚浅,翰林院中多少白发编修,苦熬十载都不得随驾——如今见他竟得钦点,同僚们面上虽道恭喜,袖中拳头却捏得发白。
相比起那些眼巴巴的同僚,海玥其实颇为遗憾,朱玉英临盆在即,哪怕有爹娘照看,他还是想要亲眼看到自己此世第一个孩子出生的,可惜天子出行的队伍经过数月筹备,等候不得,唯有跟着大队出发。
天子出行,万乘出动,天下劳扰,原本仪仗队伍会极其隆重。
只前导部队,就有锦衣卫开道,持金瓜、斧钺,着飞鱼服,又有举龙旗、日月旗、北斗旗等上百面旗帜的旗仗队,还有演奏《飞龙引》等宫廷礼乐的乐舞生。
不过那样就太铺张浪费了,朱厚熜也知国库并不富裕,便大幅度精简了仪仗,侧重护卫。
以两千锦衣卫为近侍护卫,两千禁军精锐为后扈,还有御马监备马匹,光禄寺载食车,又有妃嫔、宫女、太监随侍,胥吏、人役、厨役、乐工等众,浩浩荡荡,共计五千余人出行。
以九五之尊而言,规模已然算节俭,可地方上接待这五千余众的压力也不小,毕竟他们都是锦衣玉食的上位者,绝非那些穷苦百姓能够糊弄。
海玥跟在队伍的第一日,就有了这个切身的体会。
如此规模的衣锦还乡,难怪张璁竭力反对,实在太铺张浪费了,尤其是去湖北安陆府,政治意义终究不如下江南那么大。
同样在队伍里的严世蕃,却难掩喜色。
他几番软磨硬泡,终是求得严嵩首肯,得以随行,虽未必能得觐见天颜,但能踏足龙兴之地,这份殊荣已是非同寻常,来日若得圣心垂询,便是最难得的晋身之阶。
抵达京郊良乡行宫,正兴奋地左顾右盼着呢,视线里闯入的一道身影,却让他的脸色变了。
而那个人视线也转了过来,竟主动上前,慢吞吞地抱了抱拳:“严公子!”
“不敢!”
严世蕃神色略有些僵硬地还礼:“许久未见郭侯爷,侯爷倒是风采依旧啊!”
来者正是郭勋,自从桂载一案之后,曾经煊赫霸道,不可一世的武定侯,就从京师权贵里面的视线里淡去了,以养病为由闭门不出,其后的安南一役也未现身,直到现在天子南巡,才出现在了随侍的队伍中。
而说是风采依旧,实则与当年那个带着亲兵,闯入国子监猛抽严世蕃大嘴巴子的威武老者相比,此时的郭勋简直判若两人。
头发花白,皱纹深刻,背部都有些佝偻起来,若非穿着富贵,就像是个寻常的民间老头。
“韩公有云,‘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郭勋苦笑着念诵了一段韩愈《祭十二郎文》,倒也不愧是勋贵里面极有文化的那一批,此时念念有词,竟像是个老迈的文臣:“郭某已五十有九矣,已近花甲之年,虽不似韩愈当年之齿落毛衰,可眼也昏了,耳也背了,哪有什么风采啊!”
严世蕃眯着眼睛打量着他,神情倒是有些放松下来,不咸不淡地道:“侯爷老当益壮,长命百岁着呢,切莫说这等话!”
“老朽如今日夜惶恐,唯念当年愚钝,竟开罪于海翰林与严公子……”
老者颤巍巍地拱手,声音哽咽:“今严阁老深受圣恩,海翰林一纸平南策安定边疆,严公子也是屡破邪教逆党,老朽每每思及前事,未尝不汗流浃背!”
说罢,竟再度拱手作揖,对着严世蕃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礼:“伏惟二位雅量汪涵,宽宥老朽昏聩之罪!”
“好说好说!”
严世蕃舒服了,想到自己的父亲已是半步首辅,更是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摆了摆手:“那时的事情,我早就记不得了,郭侯爷也不必忧心,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郭勋似乎长松了一口气,低声道:“严公子果真大人大量,小老儿拜谢了!”
“死老头!当年多威风,现在怕了?该!”
目送郭勋离去的背影,严世蕃啐了一口,又兴冲冲地来寻海玥。
见面后就将方才的交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没想到两年多不见,郭勋竟成了头老狗,我本还想将昔日的巴掌还回去,但他此时的模样,我这一巴掌下去,怕是武定侯府就要挂白灯笼了!哈哈!”
听着听着,海玥的神情却严肃起来:“怕是没有这么简单!此人如果真的苍老到没了心气,何必跟着陛下出巡,这一来一回,对于年迈之人,可是很折腾的……”
“或许是临死了,终究舍不得那点荣光,也想最后出来风光一回,唔!这老东西莫非是装的?”
严世蕃说着说着,也感觉到了蹊跷,旋即又皱起眉头:“但郭勋终究是武人,何必装出老迈来,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陛下难道还会重用他?”
“常理而言,一个垂垂老矣的武人,自是不成了,但郭勋终究是有旧日功绩的。”
海玥缓缓地道:“他或许是想要勾起陛下的念旧之情!”
郭勋毕竟是大礼议中支持嘉靖的唯一勋贵,当然他的忠诚很不绝对,之前还暴露出有意蒙骗天子的大罪,但昔日的功劳终究是在的,不然换个人命都没了,哪还有闭门思过的机会。
此刻复出的时机也恰到好处,正是朱厚熜衣锦还乡的得意之时,人在春风得意的时候,终究是会多出几分宽容的,再见到白发苍苍的郭勋,说不定心头一软,就重新启用他了。
严世蕃闻言神色骤变,适才郭勋那副佝偻衰迈之态带来的些许得意怜悯顷刻消散,眼中寒光一闪:“郭勋今日这般落魄光景,皆是我等一手造就,此等深仇大恨,绝不会消弭!纵使他当真老朽昏聩,也当以雷霆之势除之,今日若存妇人之仁,来日必成心腹大患!”
张璁的身体支撑不住,严嵩也看出来了,就等着那位如桂萼般告老还乡,主动让出内阁首辅的宝座。
而且张璁一去,单凭方献夫的性情和霍韬的威望,撑不住大局,昔日支持大礼议的新贵集团群龙无首,再无威胁,可如果这个时候郭勋复出,与方献夫、霍韬联手,那局面又有不同。
无论于公于私,严世蕃都不能接受郭勋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眼见这位转身就要走,海玥拦下:“你要去见严伯父?”
严世蕃点了点头:“爹随侍陛下身侧,要阻止郭勋,自然得他出面。”
“不合适……”
海玥微微摇头:“若因此事触动圣心,卷入内阁之争,只怕会适得其反!”
严世蕃心里有些尴尬,他在乎的就是新旧首辅的更迭,想了想确实不成,请教道:“那该怎么办?我们总不能时刻盯着他吧……”
海玥提醒:“当年抓捕鹞子班的是谁?”
“明白了!”
严世蕃目光大亮,咧嘴一笑:“该去寻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