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黛玉盘桓半晌,用过一些茶点方才回转。这日再无旁的事儿,冬天日短,陈斯远劳累一日便早早安歇下。
倏忽两日,许是大老爷贾赦忙着衙门事宜,竟不得空来寻陈斯远,这倒是让陈斯远自在了几日。
这日陈斯远估摸着命工坊造的玩意应该造出来了,一早儿正要出去去取,便有芸香偷偷摸摸寻了过来,与陈斯远耳语道:“大爷大爷,昨儿个琏二爷被张姨娘一耳刮子打了出来。”
“哈?”陈斯远愕然不已。隐隐听闻那张金哥性子刚烈,不想竟烈到这般田地。他赶忙追问道:“可知是因着什么?”
芸香撇嘴鄙夷道:“还能如何?二爷又犯了旧疾……昨儿个下晌张姨娘的奶嬷嬷来探访,正巧被二爷瞧了个正着。也不知怎地,这二爷心下就惦记上了。估摸着夜里说了些有的没的,惹得张姨娘暴怒。若不是丫鬟拦着,只怕张姨娘便要抄家伙暴打琏二爷一通呢!”
陈斯远咋舌不已,心道这贾琏原本要娶个美娇娘,谁知竟纳了个母夜叉。瞧张金哥这性子,只怕比凤姐儿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恰此时红玉提了食盒回来,闻言便道:“我方才也听说了,都说琏二爷闹了个灰头土脸,夜里要去前头二奶奶房,谁知又吃了闭门羹。只好跑耳房与秋桐凑合了一宿。”
陈斯远哈哈一笑,心道这倒是极有趣,料想张金哥这般性子,断不会重复了尤二姐的老路。
用过早点,陈斯远穿戴齐整,吩咐了芸香知会庆愈预备马车,他自个儿则先行出了大观园,一径到得凤姐儿院儿。
这日平儿去陪鸳鸯去了,内中只小丫鬟丰儿在。丰儿引着陈斯远进得内中,便见那王熙凤兀自歪在炕上,身上盖着被子。
见了陈斯远,凤姐儿这才勉强撑起身形。许是因着脑震荡之故,凤姐儿这几日胃口极差,面色便有些憔悴。
陈斯远上前见过礼,落座后才问道:“二嫂子今日如何了?”
凤姐儿额头的筋包还不曾消去,瞧着有些红肿,闻言苦着脸儿道:“也是古怪,不过碰了个包,这可真是动不得、坐不得,只能老老实实待在炕上静养。远兄弟,工坊的事儿还要你多费费心了。”
陈斯远道:“分内之事,我今日正要去工坊去瞧瞧,待回程再去燕平王府,寻了王爷转圜一二。”
凤姐儿愕然道:“这都几日了,远兄弟还不曾去王府?”
陈斯远笑道:“礼多人不怪,年关当前,哪儿有空着手上门的?正巧我命人造了几样新奇物件儿,听闻寿安郡主转过年才五岁,理应会极得意那些物件儿。”
凤姐儿这才笑着道:“便说远兄弟是个周全的,你办事儿我放心。”
陈斯远颔首道:“除此之外,二嫂子还有什么吩咐,还请一并告知。”
凤姐儿嗔怪道:“我一介内宅妇人,哪里知道怎么打理工坊?这工坊能办起来,多亏了远兄弟出谋划策。我与玉儿素来亲近,远兄弟代为当家做主那是理所应当。”
陈斯远哈哈一笑,又略略盘桓,这才告辞而去。
他一走,凤姐儿陪过鸳鸯回转。主仆两个说起鸳鸯的娘,俱都唏嘘不已。
平儿就道:“二姑娘发了话儿,准许金文翔南下侍疾。谁知那金文翔生怕丢了买办差事,死活不肯自个儿去,只打发了其妻南下,今儿个一早启的程。”
凤姐儿眯眼冷笑道:“母亲重病都不肯走,可见这买办房的油水有多大。也就是我如今病着,不然也该对买办房下手了。”顿了顿,又道:“太太那边厢如何了?”
平儿道:“每日家不过几个陪房去撺掇,可少了夏家姑娘,太太又一时间没什么好主意。加上二姑娘稳稳当当接了管家差事,如今又临近年关,想来太太最近也不想折腾了。”
凤姐儿应了一声儿,又眩晕起来。平儿唬了一跳,紧忙扶着凤姐儿重新躺下。
平儿生怕凤姐儿心烦,便转而说道:“依我看,那张姨娘是个好的,不似秋桐那起子狐媚魇道的。”
凤姐儿却蹙眉不已,说道:“一个妾室不去争宠,反倒比我这正室还要贤良淑德……罢了,再看吧。”
平儿笑着打趣道:“奶奶就是多心,若真个儿来了个狐媚子,只怕奶奶又要犯别扭了呢。”
凤姐儿一琢磨也是,这会子眩晕得紧,便哼哼着不再说旁的。
却说陈斯远别过凤姐儿,乘车便往城外工坊而去。路上风闻有吆喝贩卖邸报的,陈斯远便打发小厮庆愈采买了一份儿来。
年关临近,各处衙门都要封印,因是邸报上刊载极少。其上大多是人事变迁,有两条极为醒目,一则贾雨村补授大司马,二则王子腾升九省统治。
陈斯远看罢不禁暗忖,看来此番博弈是贾雨村笑到了最后啊。那王子腾一直觊觎兵部大司马一职,回京后搅动风雨,也不知散出去多少银钱,这才鼓动朝野推其为大司马。
不料棋差一招,若他老老实实听命行事也就罢了,偏要跳出来闹腾,立时惹得心下本就偏颇的圣人愈发偏颇。这决断一下,便由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一职。
这贾雨村看着官品不曾变动,可一步登天,一跃从封疆大吏成了内阁要臣。只要不犯错,假以时日定能入阁拜相。
陈斯远略略思忖,紧忙吩咐小厮往新宅折返一趟,命尤三姐预备厚礼,待其择日登门道贺。
这日晴天,往城外工坊一来一回不过用了半日光景。至未时末,陈斯远乘车到得燕平王府。
因其时常便来,是以王府门子、侍卫与其极为熟稔。攀谈几句便引其入倒座厅等候,过得一盏茶光景,便见太监丁道隆笑呵呵而来。
“陈孝廉今儿个怎么来了?”
陈斯远起身拱手道:“见过丁公公。今日在下有一事要求见王爷……另则,我那工坊新造了一物,或许便能合了寿安郡主的心意,因此特来将此物奉上。”
丁道隆闻声笑着点了点陈斯远,道:“孝廉这就对了,天下谁不知我家王爷最是宠爱寿安郡主?老奴说句不该说的,孝廉送上万两黄金,有时候都抵不上博小郡主一乐啊。”
陈斯远拱手笑道:“丁公公此言有理……却不知王爷可在府中?”
丁道隆笑道:“也是巧了,王爷今日辍朝在家,如今正陪着小郡主溜冰呢。”
当下丁道隆打发人往后头园子里去知会,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来人这才回了信儿。于是乎丁道隆引着陈斯远过了几重宫门,到得后头的王府花园里。
进得花园里,陈斯远扫量一眼,便见满园雪色,有一玉带穿行环绕。那本是引入王府花园的溪流,想来是燕平王命人洒扫了积雪,用于与寿安郡主在其上嬉戏。
走了一阵,果然便见冰面上搭了个棚子,便有个粉团子也似的小肉球咯咯咯欢笑着在冰面上奔走。后头太监、丫鬟追着,那粉团子噗通一声摔了,自个儿也不曾苦恼,七手八脚爬起来又欢笑着奔行起来。
丁道隆先行一步,陈斯远紧随其后,再往后又有个小太监提着物件儿。
须臾到得棚子前,丁道隆禀报一声儿,就听内中燕平王惫懒道:“让他进来。”
陈斯远快步入内,上前见礼,道:“王爷,学生此来,是为呈献给小郡主一玩物,名为三轮脚踏车。”
还不等燕平王回话儿,许是听见了动静,便听见奶声奶气的小女孩笑着跑来道:“父王父王,是有人给我来送年礼吗?”
眼看披着素白狐裘的寿安扑过来,那一脸惫懒模样的燕平王瞬间起身,探手便将寿安抄在怀里,笑呵呵道:“寿安冷不冷?可要吃一些热茶汤?”
寿安摇头道:“不要,我要看年礼。”
燕平王瞥了陈斯远一眼,道:“邪门歪道,还将主意打到寿安身上了……罢了,东西呈上来吧。”
陈斯远拱手应下,丁道隆一摆手,小太监便将三轮脚踏车搬了上来。
燕平王从未见过这等物件儿,寿安更是挣扎着落在地上,凑过来这儿摆弄摆弄,那儿胡乱摸摸。
也不用燕平王吩咐,陈斯远矮身过去,温言细语交代寿安郡主如何骑行。这三轮脚踏车骑不快,上手极容易。寿安只试了试,便骑着车子在冰面上快行起来,俄尔还无师自通地一甩尾来了个飘逸。
霎时间,冰面上又满是小郡主咯咯咯连成片的笑声。
燕平王心下大悦,连带瞧陈斯远都顺眼了几分。指点道:“这劳什子脚踏车不错。”
陈斯远回道:“三轮的稳当下,等郡主大一些,在下再送个两轮的,包管比三轮的还有趣。”
燕平王笑道:“无事献殷勤……说吧,寻本王为了何事?”
陈斯远道:“前几日我那工坊不小心接了万客来的订单,盖因那姚管事吃里扒外,竟将京营的订单推在一旁……这个,不知王爷可否多宽限一些时日?”
燕平王乜斜一眼,一抖披风道:“就因着此事?”
别看陈斯远如今不过是个举人,可其人与燕平王、内府牵扯极深,这等小事儿完全用不着来寻燕平王,只消亲自走一趟内府便能料理了。
“还请恕在下失礼。”言语一句,陈斯远凑上前低声道:“王爷上回所赐之物,在下已经用上了。或许三五月,或许一年半载,总能有些效用。”
本道此言一出,燕平王定会待其夸赞几句,最差总要勉励一番。谁知那燕平王竟叹息一声儿道:“上回是我心急了,对付贾家那起子鼠辈,哪里用得着本王劳心劳力?”
“啊?”
见陈斯远不解,那燕平王不禁得意道:“我那位王兄一直记恨贾家啊,前几日本王打发人方才挑拨了一番。啧,还是瞧着狗咬狗有趣啊。”
这说的是忠顺王?
陈斯远心道,贾家是真真儿作死啊!开罪了废太子一脉的忠顺王,得罪了今上,先前连燕平王都对贾家十分气恼。盘算下来,除了军中还有些影响力,贾家如今真是满朝都不待见。
让忠顺王与贾家狗咬狗?陈斯远又暗自挠头不已,可不好让忠顺王彻底将贾家斗垮了,不然邢夫人、李纨、尤氏该怎么办?
燕平王忽而呼喝道:“没用的奴才,好生看顾着,再摔了寿安,仔细你们的脑袋!”
冰面上一众太监跪伏求饶,又爬起来去追推着车子狂奔的寿安郡主而去。
燕平王舒了口气,道:“本想着过几日招你来王府再说的,不过你既然来了,那本王便提前说了吧。老太妃病重,连太上身子骨也不大好,我那皇兄有意开恩科取士,以为老太妃、太上祈福。”
陈斯远愕然道:“三月开春闱?”
燕平王摇头道:“哪里来得及?怕是要等来年了。”
陈斯远心下一紧,又急切了几分。原本两年后下场,如今提早了一年,他须得更加用功才是。要知道此一番可再没凭借,燕平王再是胡闹也不敢在春闱上为自个儿舞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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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申时过半,陈斯远离了王府,先行往自家新宅而来。
说来也巧,这日尤三姐出去盘账、采买,尤二姐往宁国府去瞧尤氏去了,新宅中便只剩下晴雯这个能做主的。
五日不曾来,晴雯见了陈斯远自是欢喜不已。打迎了陈斯远,便扯着其胳膊叽叽呱呱说个没完。
一会子说鸾儿太过缠人,每日总要缠磨半晌,害得她那炕屏一直不曾绣好;一会子又说尤氏前日来了一趟,抱着大姐儿百般不舍、眼圈儿泛红。
到得正房里落座,晴雯又殷勤奉上香茗来。陈斯远呷了一口,笑着问道:“你单说旁人了,怎地没说自个儿?”
晴雯道:“我每日家除了认字、女红,连街面都极少去逛,哪儿有那么多可说的?”
陈斯远撂下茶盏道:“多官又来寻你了?”
晴雯闻声一怔,蹙眉道:“定是曲嬷嬷又来嚼舌。”
这倒没错儿,方才进门时曲嬷嬷赶过来嘀咕了几句,说是多官、多姑娘假模假式提了几包糕点来看晴雯。晴雯没给二人好脸色,那二人死皮赖脸一番,到底寻摸了个翡翠簪子去,惹得晴雯怄了一宿的气。
陈斯远就道:“曲嬷嬷若不说,我还不知有此事呢……是了,你怎地放那二人进了家宅?”
晴雯冷着脸儿啐道:“还不是二姨娘?假好心,非说到底是亲戚,巴巴儿领了人进来,我还能如何?鸾儿还在身边儿,总不好提了扫帚赶人吧。”
陈斯远蹙眉道:“二姐儿干的?”心下暗忖,尤二姐素来不喜晴雯,此番故意恶心人也不足为奇。
这女子就须得敲打,不然真个儿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晴雯又道:“三姨娘教训过了,又吩咐了门子,往后那二人别想混进来!”顿了顿,又说道:“我那兄嫂如今过得也不大好。”
自打离了荣国府,多官倒是在酒楼寻了个帮厨的差事,多姑娘一无所长,又不愿浆洗缝补,没多久便暗戳戳操持起了半掩门的营生。
这二人真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多官几次撞见竟不以为意,只事后问多姑娘索要了银钱买酒喝。
陈斯远陪着晴雯说了好半晌话儿,眼见天色将暮依旧不见尤氏姊妹回转,陈斯远便要起身回返荣国府。
晴雯心下不舍,说道:“大爷今儿个不在这儿歇了?”
探手捏了捏晴雯的脸颊,陈斯远笑道:“明儿个就是小年,过后我便来新宅,等十五再回荣国府。到时候有的是光景陪你。”
晴雯暗自欣喜,嘴上却嗔道:“红玉、五儿还等着呢,哪个指望大爷陪了。”
陈斯远搂着晴雯好一番亲昵,待拾掇齐整这才回转荣国府。
因乘车而来,此番自是到前头先行交还马车,陈斯远这才走夹道,从大观园正门入了园子。
今岁冬寒,荣国府柴炭消耗远胜去岁。
陈斯远才到沁芳亭,正撞见一车柴炭往小厨房运去。他为人素来没架子,眼看板车上了坡,也不好让板车退让,自个儿便避到了一旁的枯败花丛里。
也是倒霉,待避过柴炭车,出来时手指便被那花枝上的尖刺划开了一道口子。
伤口寸许、鲜血直流。陈斯远将手指含在口中蹙眉不已,另一手不好翻找袖笼,于是探入怀中,便将一方旧帕子寻了出来。
陈斯远瞧了一眼,却是贴身放着的黛玉所赠的帕子。
当下正要塞回去,打算回了自家小院儿再处置,不料忽而有人叫住自个儿。
陈斯远扭头一瞧,正瞧见黛玉领了紫鹃、雪雁往这边厢而来。
“远大哥……你这是……划伤了?”
黛玉快步到得近前,陈斯远松开嘴,便见尾指一侧开了寸许的口子。
黛玉蹙眉道:“快用帕子缠裹了,紫鹃,去拿金疮药来。”忽而瞥见陈斯远另一手攥着的帕子,说道:“有帕子怎地不用?”
陈斯远低声道:“妹妹赠的,怎可缠裹创口?”
黛玉眨眨眼,径直翻出自个儿的帕子为其包上,蹙眉低声教训道:“你也是个呆的,帕子染了,我回头儿再送你就是,何苦因着个物件儿为难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