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应了一声儿,与叔伯姊妹道恼一声儿,别过嫂子便往外而来。到得门前搭眼一瞧,来的却是陈斯远的小厮庆愈。
袭人眼见花自芳陪在一旁,赶忙道:“是二爷打发你来的?那我这便随你去吧。”
庆愈应下,笑着探手一邀,道:“花大姐快请,二爷就在巷子外的茶楼雅间里等着。”
花自芳一身孝衣却满面堆笑,闻言催促道:“妹妹快去,不好让宝二爷多等。诶呀,还是我送你去吧。”
庆愈赶忙拦下,说道:“二爷只叫了花姐姐一人,你这一身孝……可不好冲撞了宝二爷。”
花自芳赶忙停步,拱手道恼道:“是我的不是,竟忘了方才发送过母亲。既如此,那妹妹快些去吧。”
袭人抿嘴点点头,随着庆愈往巷子外而去。
不一刻到得茶楼,庆愈引着其上了楼,到得雅间左近这才止步。说道:“花姐姐快进去吧,大爷正等着呢。”
袭人颔首应下,绕过屏风,便见披着缎面鼠皮大披风的陈斯远正自斟自饮。
袭人也是乖觉,上前见了礼,便过来伺候着为其斟茶。
陈斯远低声道:“本该前几日就来,谁料年关左近庶务繁多,城里城外没少跑。你母亲的丧事可办妥当了?银钱可够数?”
袭人抿嘴一福,说道:“劳烦远大爷关切,母亲发引事宜俱都妥当。银钱上,府中给了二十两银子,太太又贴补了二十两,大抵是够数了的。”
“真够数了?”陈斯远抬眼问了一嘴。那花自芳可不是个省心的,这大半年借着其母得了消渴症,没少从那买药钱里上下其手。其人又是个好脸面的,四十两银子瞧着不少,可大操大办之下,说不得还要袭人私底下贴补。
袭人心下动容不已。自打撵走了最得宠的茜雪、晴雯,袭人自以为彻底拿捏住了宝玉。上回年后回家,宝玉还特地过来瞧了一眼。
结果呢?这宝玉既多情又薄情。当着面儿恨不得与你掏心掏肺,离了府便彻底忘诸脑后。
此番花母治丧,只鸳鸯、平儿偷空来了一趟,宝玉竟不闻不问。反倒是这位瞧着待自个儿薄情寡性满是算计的远大爷,竟巴巴儿过来瞧了自个儿一回。为防被人诟病,还特地选了这等私密所在。
动容之余,袭人自是惋惜不已。早知宝玉这般性儿,她就不该一早儿便将清白给了去。如今虽与这位远大爷有几回露水情缘,可终究是失了身的,再难入其房里。
陈斯远见其沉吟不语,又仔细端详一眼,见其头上只别了一根素净银钗,顿时叹息一声儿道:“怕是没少将自个儿的头面、体己搭进去吧?”
说话间,自袖笼里寻了两张银票来,扯了袭人的手塞在其中,说道:“想来你也知道夏金桂业已委身宝玉,那夏金桂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多存些银钱,若事有不谐,好歹有银钱傍身。”
袭人捏着银票不说话儿,过得须臾,竟红了眼圈儿掉下泪珠子来。
她这副可怜模样,倒是惹得陈斯远心下生出几分怜惜来。奈何此女太过工于心计,正是应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随手送去二百两银子,说不得袭人这枚棋子来日就有大用。
陈斯远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随手丢下一块碎银子,起身说道:“你也不用急着回荣国府,总要将后续事宜处置妥当了才好。另外,夏金桂一年半载的进不了府,你总有些转圜光景。哎,好自为之吧。”
袭人低应了一声儿,忽而扑过来撞进陈斯远怀里,死死揽着陈斯远的腰啜泣不已。那到了嘴边儿的话儿眼看要说出口,可又生生咽了回去。
一则是她早失了清白,另一则是因着她往宝玉身上投入了那般多的心血,又怎肯轻言放弃?
于是过得须臾,她便啜泣着说道:“远大爷恩德,奴婢铭记于心。来日但有机会,定当报还。”
陈斯远要的就是这句话!涉及己身,袭人自是不肯苦了自个儿;可若是不涉及自个儿,袭人一准儿会卖陈斯远个人情。
陈斯远好言劝慰了几句,思忖着袭人方才丧母,便要别过袭人。谁知袭人却低声说道:“远大爷……我姨母往乡下走亲戚去了,明早启程,过了十五才回呢。”
陈斯远闻弦知雅意,低声道:“那我过几日再来寻你。”
言罢又探手挑了袭人的下颌。袭人的脸儿一点点仰起,待对上陈斯远那双清亮的眸子,顿时羞得闭了眼帘、喘息粗重。
袭人分明感知到鼻息贴近,谁知俄尔又骤然远离,挑着自个儿下颌的手也撒开。陈斯远笑着道:“快些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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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了两日。这日陈斯远回返新宅备下厚礼,便往贾雨村家中造访。时隔半载,贾雨村官威尤盛,以部堂之位参赞军机朝政,来日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二人相谈不过两盏茶光景,先是问了问陈斯远课业,又问了问黛玉情形,临了才说了老太妃缠绵病榻,圣上有意开恩科之事。
这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候就算至亲也是因时而异、因势而异。先前陈斯远得中举人,贾雨村自是高看一眼;如今贾雨村位列部堂,这架子难免又端了起来。
陈斯远心下暗忖,若是来日自个儿过了恩科,想必贾雨村此人又会待自个儿一如当初吧?
送过年礼,心下略显憋闷的陈斯远想起袭人来,便径直往袭人的姨母家寻去。到得地方,二人天雷勾地火,自是好一番缠绵缱绻。
许是袭人憋闷的很了,这一日竟索要不停。春风几度,二人正是忘情之时,谁知偏在此时外间传来叩门声儿。
唬得袭人激灵灵哆嗦个不停,好半晌缓过神儿来,脸色煞白道:“不好,莫不是我那姨母一家子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李贵在外间道:“袭人可在?宝二爷来瞧你,谁知往你家去扑了个空,你哥哥说是来了此处。”
“宝玉来了?”袭人扭身要推开陈斯远,谁知陈斯远箍住其,让其动弹不得。
袭人哀求两声儿,陈斯远却是不管不顾,一径待风歇雨住方才撒开袭人。袭人顾不得穿戴齐整,只胡乱裹了外衣便紧忙跑出来开门。
门外,李贵正一脸不耐的拍门,又有宝玉裹着貂裘站在其后。
李贵扫量袭人泛红的小脸儿,皱着眉头问道:“怎地才开门?”
袭人扯谎道:“前两日送殡染了风寒,姨母让我打扫屋子,早间忙活一起子,不想方才竟困倦不已,这才歇下了。”
宝玉探手拨开李贵,上前温润笑道:“袭人,你家里事处置得了?何时回来?”
说话间迈腿就要往里走,谁知袭人横身一步拦下,说道:“我须得过几日才回……宝二爷别进了,我如今染了风寒,可不好过了病气儿。”
宝玉只当袭人为其着想,便停步道:“那你可得快些将养好,你不在房里,我可是很不习惯。”
李贵也道:“你是不知,二爷近来得了怪病,三不五时便要头晕、反胃,寻了太医诊治也不见效用。”
袭人这会子哪里理会宝玉死活?当下就道:“许是你吹了凉风、外邪入体,近来愈发天寒,你还是别胡乱走动了。”
宝玉笑道:“老祖宗也是这般说的。罢了,我就是来瞧瞧你……哦,银钱可还凑手?”说话间解下腰间荷包递了过来。
袭人要推拒,宝玉强拉了其手儿,将荷包塞在袭人掌中,说道:“你且拿着,我又不缺银钱花用。你还染着病,不好吹冷风,我这便走了。”
说罢领着李贵往回走。袭人随行出来,站在门前目视二人远去,这才暗自舒了口气,紧忙关门落栓。打开宝玉所赠荷包,便见内中银稞子、金瓜子都有,估摸着加起来能有三、四十两?
袭人顿时撇嘴鄙夷不已。真真儿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她尽心服侍宝玉这些年,临了还比不过人家远大爷随手所赠银钱多。
袭人本就是个心思多的,早前便能感知到夏金桂对自个儿若有若无的恶意,情知来日夏金桂进了门儿,只怕定没有自个儿好果子吃。
今儿个又经陈斯远点拨,既然宝二爷的姨娘不好肖想,那还莫不如多积攒些银钱傍身呢!
宝玉那般多情以至无情的性儿,来日自个儿真有个好歹,顶破天他会哭上两回,再没别的用处。与之比较起来,还是实实在在的银子更妥帖些。
思忖罢了,又想起陈斯远前前后后给了自个儿快八百两银子,若不是因着母亲治病要用,这些银钱足够自个儿置办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舒舒服服过上一生了。
有那么一瞬,袭人甚至想就此随了陈斯远去。可旋即又改了心思……想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说不得远大爷给自个儿这般多银钱,便是存着如此心思。既如此,何不顺势而为?
拿定心思,袭人快步回转屋里。
到得东梢间里,眼见陈斯远敞着怀,大咧咧歪在炕上,正慢悠悠吃着茶水。
陈斯远只抬眼瞥了一眼,袭人抿抿嘴儿,三两下解了大衣裳,又猫儿也似乖顺地扑上炕来,寻了陈斯远痴缠不已。
陈斯远愕然之余乐道:“怎地,还不曾痴缠够?”
袭人咬着下唇不言语,那丹唇雨点一般落在陈斯远身上,身形逐渐下移……
须臾,陈斯远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道一声儿‘好个妖精’,起身抄起袭人翻身压上,内中闺房情趣,自不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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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迎春管家十余日,除去捧了王善保家的婆媳三人四下耀武扬威,旁的一概萧规曹随。
这日一早儿迎春打着探病的名义,往凤姐儿处走了一趟。姑嫂两个说了半晌家常,大丫鬟司棋忽而扯了平儿道:“有些时日不见巧姐儿了,咱们也去寻巧姐儿说会子话儿。”
平儿心思伶俐、一点就透,情知这是二姑娘迎春私底下有话儿与凤姐儿说,当下便笑着颔首应了,与司棋相携而去。
待内中只余下二姑娘迎春与凤姐儿,凤姐儿捧着茶盏呷了一口,这才说道:“二妹妹且说吧,有什么是要用到我的。”
迎春就道:“太太身边儿的李贵,伙同库房将辽东新米盗卖了大半,又买了陈米充数。凤姐姐可知此事?”
凤姐儿揉着额头道:“倒是听平儿提了一嘴,只是我这阵子不好思虑过重,便暂且放在一旁……怎地,二妹妹有意对付李贵?”
迎春笑道:“下头怨声载道,若只是一年陈的米粮也就罢了,李贵采买的陈米大多都陈了二三年,入口一股子霉味儿,分明是喂畜生的,又哪里是给人吃的?”
凤姐儿蹙眉道:“年关将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时发动,二妹妹就不怕惹了老太太厌嫌?”
迎春慢条斯理道:“凤姐姐这话却是错了,这盗卖新粮的又不是咱们,老祖宗要恼也是恼李贵等人,又与咱们何干?”
凤姐儿一琢磨也是,便问道:“二妹妹打算如何做?”
迎春笑着道:“自是要将事情做绝。”说着身形前倾,拢手附耳嘀咕了一通,直把凤姐儿听了个瞠目。
仔细思量一番,想着此番不只是兑子,还能将脏水泼在王夫人身上,凤姐儿便咬牙颔首道:“好,就依二妹妹所言。”
倏忽便到得这日晚饭时分。
邢夫人自打得了贾母口头应允,除非有事儿,否则极少往荣庆堂来晨昏定省。这日却是抱着四哥儿,领着丫鬟、婆子浩浩荡荡来了荣庆堂,只说四哥儿许久不见贾母,心下念叨着老祖宗。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四哥儿零星往外蹦话儿,又能东倒西歪的乱跑,正是最惹人欢喜的时候。
饶是贾母再不待见邢夫人,这会子瞧见四哥儿,也是宝贝的不行。
贾母不仅在软榻上抱了四哥儿好一会子,用晚饭时还命奶嬷嬷抱着四哥儿坐在一旁,时而便给四哥儿挑一筷子软糯的吃食来。瞧四哥儿吃得香甜,贾母自是欢喜不已,连带着自个儿也多用了一些。
待饭食上来,今儿个预备的乃是碧梗米粥。
鸳鸯为四哥儿舀了半碗,邢夫人亲自喂了四哥儿一羹匙,谁知米粥才入口,四哥儿便吐了出来。
邢夫人故作恼怒道:“你这孩子,便是不吃也不能糟践粮食!”
贾母在一旁笑道:“许是米粥有些热,你吹凉了再喂。”
谁知四哥儿往外冒话儿道:“难吃,难吃,不要吃!”
“哪里难吃了?”邢夫人自个儿吃了一羹匙,同样是入口既吐,愕然指着那米粥道:“混账,哪个没起子的用这等米唬弄主子?”
贾母蹙眉道:“邢氏,大惊小怪的作甚?”
邢夫人叫屈道:“老太太,不是儿媳矫情,实在是这米粥难以下咽……不信老太太自个儿尝尝。”
哪里用得着贾母?当下便有鸳鸯自个儿盛了些吃用,同样是入口即吐。待漱过口才蹙眉与贾母低声道:“老太太,这米粥不对,好似用的是二年以上的陈米!”
方才一直在瞧热闹的王夫人顿时心下一惊,这才反应过来,敢情今儿个这一遭是给自个儿设的局!
奈何王夫人本就没急智,一时间还不曾想明白如何应对,那头儿的贾母已然恼了。
啪的一拍桌案,恼怒道:“好啊,竟敢拿这等米来唬弄主家!来呀,去将厨房做此粥的厨子给我提来。我倒要问问,他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守着的大丫鬟琥珀赶忙应下,快步到得抱厦里吩咐过,半晌便将个三十出头的厨娘提了来。
那厨娘生得平头正脸,入内便噗通一声儿跪伏在地,磕头不迭求饶道:“老太太饶命啊,实在是一时忙不过来,这才将给下人用的米粮用在了主子吃食里。老奴有罪,求老太太宽宥!”
邢夫人瞪眼道:“好个刁奴,这等陈米喂给牲口都不吃,你竟用这东西给府中下人吃?”
厨娘叩首道:“不怪老奴啊,库房给了什么米粮,老奴便用什么米粮。”
贾母顿觉不对,思量着道:“这辽东的新米不是才入库几日?哪里就要用陈米了?”
邢夫人蹙眉道:“定是迎春不曾管过家,这才忙中出错……来呀,去将二姑娘叫来,让她看看这可是人吃的!”
身旁苗儿应下,快步出去寻二姑娘迎春。
王夫人可算开了口,说道:“我看此事也不必小题大做,这粮库里存放的粮食,既有新米,又有旧米,说不得是下人粗疏,一时取用错了呢?待我回头儿问责,小惩大诫就是了。”
谁知王夫人话音才落,外头便传来连成片的喧嚷声。贾母愕然吩咐道:“去看看,又出了何事!”
鸳鸯应下,不待其出去问询,便有琉璃快步入内道:“老太太,不好啦,各处丫鬟、婆子聚拢了五、六十号,在垂花门外黑压压跪了一片,说是大厨房苛待下人,一直央着老太太主持公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