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五日是当今圣人的诞辰,每年朝廷也都会举行一些庆典来为圣人贺寿,至于今年的圣诞日则又较往年有所不同。
年初的时候便已经确定要将此日设作千秋节,虽然具体的安排要到盛典当日由大臣奏请、再以诏令的形式确定下来,但事情是早就已经确定好了的,而且相关诸司也都在按照高规格的标准进行筹备。
之前寿王还因为这件事来求助过张岱呢,张岱当时虽然答应下来,但是接下来各种事情找上头来,于是便也暂时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太常少卿薛縚之所以刁难马利征,也是为的这一件事。他是太子的丈人,当然要积极的为太子张罗声势。上巳节的时候,其人行事便已经露出这样的苗头,甚至还想要指使张岱过去,却被张岱给当面顶了回去,结果便去指使太常寺内公认的老好人马利征。
如今时间已经来到了六月,距离圣寿越来越近,薛縚对马利征的指使也是变本加厉。
而马利征此时已经是秩满待替的状态,只要接替的官员到任,他马上便要离开太常寺,自然免不了要分心处理自己的事情,准备离京返乡事宜等等,事情也是做的不够好,这自然引起了薛縚极大的不满。
因为怀疑马利征是故意的推诿,不肯把事情做好,薛縚便打算教训他一番,直将马利征已经秩满的考簿取来,将上面的判词大作更改。
官员考簿评价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每年的考课评价,虽然也是由上司拟定,但还要经过几道程序的考证才能成为最终的结果。另一部分便是官员离任时长官给予的判词,这一部分虽然不像历年考课成绩那样硬核,但实际上也能造成极大的影响。
毕竟考课不能直观的将一个人的性情禀赋全都体现出来,中上考和中上考之间也是有着极大的差别。长官的判词虽然不够客观,但越是这种主观的喜恶越能体现出他对一个人的真实感受。
如果一个人的档案里留下忤逆上官的判词,选司官员面对这样一份判词时必然也会产生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很有可能在第一关就被刷下去。
即便是侥幸通过了身言书判的考核而获得新的官职任命,新岗位的上司必然也会对其心存恶感、区别对待。
所以薛縚这种做法是真的恶心,直接写坏了别人的档案,是要给人一辈子都留下一个负面的标签!
“事情我知道了,明早我与马协律一同归署,若有需仗义执言处,我绝不推辞!但我也是位处下僚,能不能更改长官判词,也不好笃言。”
张岱在听完马利征的讲述后,先是沉吟一番,然后才又对其说道:“况且我与薛少卿本就间隙颇深,争执过甚或还令其越发意气勃然、兼累马协律。所以马协律若有别处助力可觅,一同发力那是最好。”
“没、没有了……下官才识猥下,不为当权者重。虽前后承马文公、元献公所引于事,但殊无事迹可称,今二公俱去,下官平日所识者,无非几员落拓学官。而今穷极,所以才冒昧来求张协律!”
马利征听到张岱这么说,又是一脸忧苦的说道。
他倒是儒艺可称,也因此先后被马怀素、元行冲引为修撰治学之职,历迁几番才得任职太常寺协律郎。
但是他两位荐主先后都已经离世,如今在朝声势可称者俱不相识,唯独跟张岱还算能说上几句话。
张岱听到马利征的自述,也不由得暗叹这位老先生是真不适合当官了,好歹在官场上也是混了不短的时间,结果竟然生生的连一个有权势的时流都没结识到。
看这架势,如果不是凑巧跟自己同署为官、又常常帮自己顶班,这马利征怕真就连一个人都求不到了。
如此看来,也怪不得薛縚敢用明显不合规矩的手段来刁难他。官场上既不欺老、也不欺少,欺的就是这种老实巴交、只会埋头苦干的!
“那就明天归署之后再说罢。”
张岱心中暗叹着,接着看看门外天色,旋即又对马利征说道:“当下天色已晚,马协律不妨留宿我家,一起稍进晚餐,明早再一同归署。”
“不必了、不必了,今日我心烦意乱、无心于事,还有一些事务积存案上,趁还未闭坊,还是赶紧归署料理完毕。免得事情滞留不就,明日张协律为我理论时反遭诘责。况且今日来求已经深感冒昧,岂敢再为叨扰!”
说话间,马利征便要起身往外行。
张岱听到这话也不由得暗叹这老先生真是先天牛马圣体啊,咱都打算明天归署去跟上司翻脸了,你这里还担心今天的事情没完成!
他自知马利征家境贫寒,刚才谈话的时候就摸了好几把肚子,怕是这一整天都还没进食,就算回去太常寺也不可能再给他开小灶,于是便示意马利征暂停片刻,自己出堂吩咐家人用食盒装来一些干粮、又牵来一匹快马给马利征代步。
马利征看到这些,眼眶霎时间一红,他抬起手臂来向张岱一揖到地,然后才又有些哽咽道:“宦游长安十几载,除两位恩公荐主,唯张协律处尝得人间几分义气温情。无论此事有无善果,张协律恩义,某皆铭记怀内。”
张岱倒也不指望获得什么报答,将马利征送出家门后,看着这老先生策马飞奔出坊回去加班,心中不免大生遗憾,这么好的牛马搭子以后怕是不好找了。
送走马利征后,他又回到家中,此时中庭那里鬼哭狼嚎的叫闹声更响了。当他迈步来到中堂这里时,便见到中堂里灯火通明,一群人在那里上蹿下跳,其中最欢的便是张埱,大有小鬼当家之势。
“停、停,都停下来!”
张埱见到张岱走来,连忙挥手叫停歌舞和堂中叫闹众人,阔步行出来将张岱引入堂中,旋即对他咧嘴笑道:“本邀群徒在家庆贺宗之履新,久候不归,别且先略作戏闹。此间群徒都仰你才名事迹久矣,屡屡求我引见,知你职事繁忙,趁此机会邀聚群徒,一并结识一下!”
张岱倒不觉得张埱能结识什么良友,但总归当着外人的面也要给这叔叔一个面子,闻言后当即便笑语道:“我家客堂常设坐席、正是为了招朋聚友,阿叔有意为我引见众人,直言即可!哪怕职事再忙,岂敢怠慢阿叔!”
张埱本来还有点忐忑,听到张岱这么给他面子,当即便满面红光的大笑起来。
他一边将张岱引入堂中坐定下来,一边对在堂众人笑语道:“某等平日在外如何戏闹玩乐且不说,但我侄子是世道推崇的名臣少俊,本朝最为年少之台臣宪官!你等同席相见,需将各自劣性收起,休得失礼!”
众人闻言后,便也都轰然应是,旋即便都收敛笑容,向着张岱作揖见礼:“某等群徒虽然无才艺可夸,但也识得美丑好劣。六郎乃是人间第一流的好少年,如今肯在席接待,某等亦深感荣幸!来日但在此城之中,六郎有事嘱来,绝不推辞!”
张岱见这些人还挺有礼貌,于是便也起身环揖回礼。
老实说他对这些所谓五陵侠少的纨绔街溜子们倒也没有太大恶感,他真正讨厌的是仗着家世背景、呼朋唤友去欺凌弱小、为非作歹之人,也一直在要求张埱不得如此。
至于说求其上进,倒也无所谓。反正生来就是衣食无忧的米虫,又没有什么出众的能力,真要矢志上进也无处使力,说不定就得动歪心思去玄武门唱名了。当年圣人率众杀入玄武门诛除诸韦的时候,手底下就没少这类人。
“我朋友不少,但也不是人人都配引见给阿六你!知你履新宪台,今日为你引见的,也都是能帮得上你的人!”
张埱又抬手指着在场众人一一对张岱介绍道:“这环眼碧睛的胡儿,名叫康立德,他耶是西市的豪贾康廉,也是京兆萨宝。凡京中人家市买轻货,他家都有耳目察知。在朝谁家纳轻货之贿,直问他便是了!胡儿敢有隐瞒,我绝不饶之……”
那被点名的胡人少年当即便叉手道:“六郎有事,直问无妨!某若敢有隐瞒,愿受群徒马踏之刑!”
这所谓的马踏,也是京中游侠纨绔们之间的一种惩罚手段,谁若是做了违背义气的事情,就捆在麻袋里丢在旷野中,众人依次策马踏过,最终是死是活则各安天命了。
张岱还在盘算着构建自己的情报系统,却没想到他叔叔在家也并不是胡闹,而是在给他网罗耳目,心中倒也颇感惊喜,举杯便向这康立德示意饮酒。
张埱也很欣喜于自己的朋友能被张岱认可,于是接下来又拉过一个两手拢在袖子里、眼神阴恻恻的年轻人,大笑着对张岱介绍道:“这一个是咱们河南府同乡,名叫吉温,他自己无甚名气,但他伯父却名气盛大,是武太后赏识的宰相吉顼吉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