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縚听到这话,神情顿时一僵,当即便又一撑桌案、一屁股坐了回去,扬起头来向下乜斜道:“此事与尔无关!另你入堂不拜、倨傲以对,这是与上官相见的礼节?”
张岱当年就不惧这货,如今更加不怕,闻言后便微笑道:“薛少卿以此诘我,难道忘了下官新履何职?我今还肯入署来问,已经是在保全薛少卿的体面。否则我在台中便直诉于台长,届时自有令史来引!”
御史台弹劾纠察的权柄是非常大的,就连当年还在担任中书令的张说在遭到弹劾后,都直接被押在御史台狱接受鞫问。
至于薛縚这样的官员,只要有合理的怀疑和推断,那么就可以直接将之招至御史台来配合调查。当然这样的命令也得御史大夫和中丞发出,张岱是没有那资格的。
但如果他弹劾高官而台长没有反应、不作调查,他是可以继续弹劾台长不作为、乃至结党的,当然这样的弹劾就需要直接进奏于宰相或者是圣人。如果扳不倒对方,那自己在御史台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你敢!”
薛縚听到这话后自是大为光火,当即便拍案而起,怒喝一声道。
“我的胆量几何,薛少卿揣度数年,仍还辨识不明?”
张岱闻言后便又说道,并且还转身向外走了几步。
“马利征他外以伪善、内实奸猾,恭承上命却诸多推诿,逢事阳奉阴违,媚结同僚、暗树朋党,早前多遭蒙蔽,竟然错信此是良善之徒。如今此徒自觉秩满将去,短于矫饰、劣态渐露,遂为人觉。”
薛縚见张岱转身就走,于是便又高声说道:“前识既然有误,如今当然要作更改,决计不可放纵此徒继续矫饰于人间、欺世盗禄!”
“下、下官何罪之有?竟遭少卿如此恶评……”
这时候马利征也在将仪容稍作收拾后便匆匆行至堂外,闻听此言后当即便脸色煞白,一脸悲愤的疾声问道。
张岱听到这一番话后,却是不由得怒极反笑,语言当真是奇妙,立场和视角不同,能把一个人、一件事描述成截然相反的模样。
只看这薛縚竟然将埋头做事的老好人评价为媚结同僚,张岱若再为之发声,俨然就是其朋党了,可知这个货是多么没有道德底线。
他自己凭裙带以进,半点辛苦都不必受便高居三品,却将旁人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给抹杀的分文不值,完全不理解若非有这些任劳任怨、默默奉献之人维持着大唐的统治,他们这些食利阶层估计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马协律何人,我亦有知,倒是与薛少卿所见颇不相同。我所见之马协律,深谙典章、精熟乐律,古道热肠、乐于助人,署中同僚皆称誉之,凡所历事也都称职。薛少卿所言诸情,我与同署同职,全然未见。”
张岱稍稍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又望着薛縚说道:“既闻有人诬之,我自为其抗辩到底!薛少卿若仍固执己见,那接下来或要移步台中再作争辩了。”
“你全然未见?你过去年余缺直多日却仍得上考,本身已不清白,更有何资格为谁抗辩?更何况,马利征与你同署同职,你两互为遮掩,若我需诉于宪台,自然将此诸事从容言之!”
薛縚听到张岱的话后,眼神也是冷厉起来,口中冷笑说道:“不要以为你入职宪台便可肆无忌惮的行事,连你当司主官都敢诘问羞辱!莫说宪台,哪怕是朝堂之上,我何惧与你争之辩之!”
“不、不要……下官区区一卑职,何劳上诉于朝堂……下官有罪、下官,求薛少卿宽恕!张协律、张协律,多谢你仗义执言,只是我、唉……我多谢张协律,无谓为我深陷纠纷之内啊!”
马利征本来还指望着张岱能够稍微扭转一下情况,却没想到薛縚竟如此强硬,眼见就连为自己发声的张岱都受到迁怒连累,他心中自是大为忐忑不安,忙不迭颤声说道。
张岱自知自从太子除服入世以来,作为其丈人的薛縚也是气壮不少,如今这太常寺又是他的主场,自然不会轻易向自己这个刚刚晋升不久的监察里行低头。
但话都已经说到这一步,他当然也不可能轻易退缩。他心知薛縚真正的软肋还是太子,包括对马利征的报复也是因为其人没能尽心为太子司乐贺寿,所以想逼其人低头,还是得从太子方面下手。
不过太子作为圣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敏感肌,也不是那么好撩拨的,力道轻重都不好掌握。诸如上次源乾曜儿子那次,哪怕跟太子没有直接关系,只是让圣人有所联想便反应那么激烈。所以若非逼不得已,张岱也不想从太子那里下手。
“薛少卿这又是何苦?事若不协,尽力协调即可。马协律又非存心如此,或是才力未及,但也罪不至此。少卿权笔一落,马协律半生履历尽毁。他勤恳在职、署中尽知,若是落得如此落寞收场,署中劳累群属又怎能心安?”
脑海中权衡一番后,张岱才又举手向薛縚作揖道:“下官方才情急失言,并非有意冒犯,还请薛少卿见谅!”
“你言虽有屈,却气壮得很呢,让人如何见谅?”
薛縚见张岱居然肯因此事而向自己低头服软,一时间也是不免愣了一愣,旋即便又笑语道:“你既言马利征勤恳在职、署中尽知,便且将署员尽聚堂前,你再来为其说讲求情,以观群情……”
“不必、不必了,下官受了这一恶名!既是少卿所赐,下官必有失职见恶长官,理当受此惩诫。前有愚计妄想,连累张协律于事内,下官认、认了,张协律请去、去罢,无需再为求情!”
马利征见薛縚要借自己一事而聚众羞辱张岱,心中也是羞惭万分,他先连连向薛縚拱手认罪,然后又转过身便把张岱往堂外推。
张岱之所以稍作服软,只是不希望自己一时间的意气用事连累马利征功名尽毁、前程俱无,但见薛縚丝毫没有要息事宁人的意思,反而还欣欣然自以为拿捏住了自己的把柄,他心中自然也是愤懑至极。
“薛某一介裙带之徒,居署数年,无一言以益事,任性妄为,凭意气以毁人。我之前畏你权柄、吞声忍气,却不料狂徒变本加厉,使人难再忍耐!来日我便具表弹劾,庸臣不除,誓不罢休!”
他站在堂前抬手指着薛縚怒声说道,然后又转身行至廊下阶上,向着太常寺内诸署官吏大声喊话道:“薛縚庸人具位、碌碌无为,今我举劾抗之,在署群僚谁知其渎职枉法、昏聩误事之劣迹,俱可来告于我!我密为奏事,绝不牵连一人!”
“大胆、放肆!狂徒安敢……噤声、噤声!”
薛縚也没想到张岱反应竟然如此激烈,闻言后自是大惊失色,直从堂上跃下追赶出来,指着张岱气急败坏的大声喝止,并让左右吏员们入前阻止并控制住张岱。
不过他这人正如张岱所言,本身屁本事没有,全凭几分官威在太常寺中颐指气使,诸如今日刁难报复马利征也只是其一桩寻常事迹罢了,在署中的人缘威望甚至都比不上官职远在其下的张岱。
今天张岱忍受不了他的嚣张跋扈,直接在官署中大喊要灭了他,众人见到这一幕也都不免大感快意。
尽管吏员们受其驱使,不得不上前来阻止张岱,但录事赵岭等很快便冲上前来,将张岱给团团保护起来,一边拥从着张岱往官署外行去,一边大声喊话道:“张协律戏言耳,诸位各归职内,各司其职。某等扈从张协律向乐官院督课,散开罢,都散开罢!”
“你等速速退下,谁准许你等离署!”
薛縚看到这一幕后顿时越发的火大,指着赵岭等人便怒喝道:“张岱狂妄,咆哮公堂,以下犯上!尔等谁敢与同行,必与同罪!”
他这话不喊还好,一喊众人往张岱身边凑的更快了,尤其是赵岭这家伙,更是恨不得扛起张岱来往外跑。须知上一次他们就是跟着张协律闹了一通,各自都收获不菲,如今算算时间都快过去两年了,大家也都该再进步一下了。
于是薛縚的吼叫声直接被人当做耳边风,众人拥从着张岱一窝蜂一般的跑出了太常寺官署,然后又一路冲出了朱雀门,然后便往城东的乐官院跑去。
就连张岱都被这些人搞得非常被动,他还想停下来再骂薛縚几句出出气呢,结果这一晃神的工夫便来到了皇城外,没办法,只能跟众人一路东去往乐官院等着收集上访材料。
薛縚也没想到张岱这个跟他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家伙居然在署中这么有人气,众人竟然敢违抗上官、从其而去,一时间自是气得暴跳如雷,可当想到张岱临走前撂下的那些狠话,他也不免暗怕起来,大声喝散了围在堂前看热闹的群僚,然后便也快步离开了太常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