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需要被填满的虚无。
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瞬,便被祭坛另一侧的动静所吸引。
虞清昼已然不眠不休,彻夜劳作。
她面前不再是之前那种流光溢彩的数据光图,而是一张张铺开的、质地特殊的玉帛。
她以自身的噬魂魔纹为笔,蘸着一种无色无味的液体,在玉帛上飞速绘制着。
那液体,正是从遗忘之井井壁上辛苦收集的渗水。
三百七十二份图谱,对应着三百七十二名璇玑阁女修。
但图上没有灵力轨迹,没有符文结构,只有一道道纯粹的、被剔除了所有超凡力量干扰的生理节律曲线——心跳图。
这是凡人都会有的,最基础,也最容易被天道系统当做“背景噪音”忽略的东西。
当最后一份图谱绘制完成,虞清昼将三百七十二张玉帛同时浸入了盛满井水的琉璃盆中。
奇异的景象发生了,三百五十五张玉帛上的心跳曲线如墨入水,瞬间消散,化为虚无。
唯独十七张,其上的曲线虽然变得黯淡至极,却如水鬼的发丝,顽固地悬浮于水中,甚至隐隐重叠,交织成一幅更加复杂、微弱却从未断绝的全新波形。
虞清昼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那双能洞悉因果的眼眸中,第一次闪烁起一种混杂着狂喜与冰冷杀意的光芒。
她低声自语,声音却通过情丝网络清晰地传入姜璃耳中:“她们没死,只是被静音了。”
存在,可以被静音。
姜璃瞬间领会了这五个字背后所蕴含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恐怖逻辑。
她立刻转身,对侍立一旁的弟子下令:“将盲童移至东侧深坑边缘。”
盲童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那个曾析出人形轮廓的深坑旁,他赤裸的双足,恰好悬于那十七个已经转为深邃墨色的人形轮廓正上方,相隔三寸,并未触碰。
他依旧静默如钟,但体内那被糖霜包裹的琥珀色雷纹,却开始随着他悠长的呼吸,有节奏地明灭闪烁。
奇异的是,每当雷纹闪亮一次,下方那十七个墨色轮廓便会齐齐地、极其轻微地起伏一下,那姿态,像极了沉睡生灵的胸膛。
虞清昼没有放过这个细节,一缕比蛛丝更纤细的黑色情丝自她指尖探出,一端连接在盲童的手腕,另一端则探入下方,轻柔地触碰在那些墨色轮廓之上。
反馈回来的感知让她那清冷的表情彻底凝固。
雷纹并非在向外输出任何能量,也不是在扫描或探查。
它在“倾听”。
它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在努力辨认母亲的心跳,正不断地、细微地调整着自身的闪烁频率,试图与那十七个轮廓若有若无的“心跳”达成完美的同步。
一种基于“存在”本身的共鸣,而非能量层面的交感。
“还不够。”姜璃冰冷的声音响起。
她从怀中取出了最后一点珍藏的蜜饯残渣,仅有指甲盖大小,那曾是她用以欺骗天道的最后诱饵。
她没有丝毫犹豫,屈指一弹,那点残渣便精准地落入深坑底部,混入了那片看似干涸、实则蕴含着遗忘之井水汽的湿痕之中。
糖霜融化的瞬间,就像是往一锅平静的冷油里滴入了一滴沸水!
那十七个墨色的人形轮廓,仿佛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拽,竟齐刷刷地“扭头”,从原本朝向各异的姿态,瞬间转向了正上方盲童所在的位置!
它们模糊的面部轮廓,在这一刻变得清晰如生,仿佛从远古壁画中活了过来,正用一种混杂着饥渴与好奇的目光,仰望着这个拥有雷纹心跳的“同类”。
突然,其中一个最为清晰的女性轮廓,毫无征兆地抬起了手臂,指向祭坛中央——那里空无一物,只有冰冷的石板和夜风。
然而,在虞清昼那双洞悉万物的左眼中,却清晰地看到,一道由无数微光粒子构成的半透明身影,正在那个位置缓缓蹲下,伸出手,似乎正在拾取着什么。
就是现在!
虞清昼立刻从储物法器中取出那块空白的木牌,身形一闪便已来到祭坛中央。
她没有在木牌上书写或刻画任何东西,只是看准了那半透明身影“手”的位置,将木牌轻轻地放置了过去。
木牌悬停于空,纹丝不动。
但它光洁的表面上,却迅速凝结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水珠越聚越多,最终竟自动排列组合,形成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我醒着,但不说。”
虞-清昼立刻探出噬魂魔纹,如一缕黑烟般缠绕其上。
扫描结果瞬间反馈至她的识海,让她心头剧震。
这行文字的构成单位,并非灵力,非法则,更非任何一种已知的天道语法。
它是由十七种微弱至极、却又完美同频的心跳节律,共同编码而成的一种“声明”!
一种天道无法识别,无法定义,更无法删除的“存在证明”!
“记住了,还不够。”姜璃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残忍笑意,“还得……想起。”
她走到那株被移植入陶瓮的透明草旁,割开了自己左手的小指。
一滴混杂着丝丝缕缕黑气的魔血滴落,渗入根系的泥土之中。
下一瞬,整株透明草的叶片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猛然舒展开来!
叶片尖端,那些原本只映着模糊轮廓的露珠,其内部的景象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一滴露珠中,是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在花丛中追逐一只斑斓的蝴蝶。
另一滴露珠里,是一个光着脚丫的孩童,正仰头看着天上的流云,痴痴发呆。
还有一滴,映出的是一个少女笨拙地爬上大树,只为去掏一个鸟窝……
十七滴露珠,十七幅截然不同的童年画卷。
虞清昼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些画面,璇玑阁的宗门典籍中从未有过任何记载!
这是她们在被宗门选中、被赐予道号、被“命名”之前的,最原始、最真实的记忆片段!
是“她们自己”,而不是“天道的序号”。
就在这一刻,远在万里之外的南方深山,异变陡生。
那口古朴的青铜砚台底部,那枚即将成型的、泛着幽蓝色光晕的第三滴新墨,在加速下坠了数日之后,终于彻底脱离了砚台表面。
但它没有落下。
它就那么静静地悬停在了离砚台三寸的半空之中。
其下方,那枚由地脉数据汇成的虚影符印,旋转的速度骤然放缓,近乎停滞。
而符印上那个代表着“绝对静止”的“止”字,正在扭曲、模糊,缓缓地演变成一个全新的、散发着无尽困惑与审视意味的符号——
一个问号:“?”
静默祭坛上,姜璃仿佛心有所感,抬起头,望向天穹那道尚未完全闭合的法则裂隙,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胜利者般的轻笑:“现在,轮到你们猜了——我们到底,存不存在?”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身侧的盲童,左耳耳垂上那枚作为信标的墨点,竟悄无声息地分裂成了两枚。
一枚,依旧随着他悠长的呼吸,规律地明暗。
而另一枚,则开始以一种全新的、与那十七道心跳波形完全同步的频率,执着而坚定地闪烁起来。
虞清昼看着这惊人的一幕,看着那代表“存在”的心跳信标,又缓缓转头,目光扫过祭坛外围,那三百七十二名依旧在静坐、却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的璇玑阁女修。
一个静默的坐标可以骗过天道,让它陷入逻辑混乱。
那三百七十二个呢?
如果将这三百七十二种独一无二的心跳,编织成一首天道从未听过的、宏大而死寂的交响……那将会是怎样的一场风暴?
虞清昼的指尖,开始因一种即将触及终极真相的、难以抑制的战栗而微微颤抖。
她的目光已然穿透了黑夜,落在了每一个同门的身上,那不再是看待同伴的眼神,而像是在审视着三百七十二枚足以撬动整个棋盘的、最完美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