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混合了青铜碎屑与蜜饯残渣的黏稠物,在姜璃布满魔纹的指尖下,仿佛拥有了生命。
她没有动用一丝一毫的灵力,全凭体温与物理力量,一遍又一遍地揉捏、碾压、重塑。
那些刻着半个“赐”字的协议碎片,被甜腻的糖浆彻底浸透、包裹,其上流转的冰冷数据流,正被强制同步到一种极其缓慢、却稳定无比的频率上——那频率,与静立一旁的盲童,那悠长而平稳的呼吸节奏,分毫不差。
当最后一粒青铜碎屑也被完美包裹,整团黏稠物的外层凝结成一层光滑、半透明的糖壳,仿佛一颗封存了远古雷霆的琥珀时,姜璃终于停下了动作。
她站起身,清冷的声音穿透夜色,响彻在祭坛外围三百七十二名璇玑阁女修的耳畔:“所有人,躺下。”
命令简洁而绝对。
虞清昼没有质疑,率先在祭坛边缘指定的位置躺倒,阖上双目。
其余女修虽心有疑虑,但在虞清昼的示范和姜璃那不容置喙的气场下,也纷纷依言照做。
很快,静默祭坛的外围,便如同一片铺展开的、由人体构成的寂静花田。
“闭目,默念‘我在’。”姜璃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奇异的引导性,“不要去想你们的姓名,不要去想你们的道号,更不要去想你们曾立下的任何功绩。忘掉你们是璇玑阁的弟子,忘掉你们是修士。你们只是存在,如石,如风,如一呼一吸。”
虞清昼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
她没有去默念,而是将自己的神识彻底展开,三百七十二缕比蛛丝更纤细的黑色情丝无声蔓延,一端连接着她自己,另一端则精准地搭在了每一名同门的腕脉之上。
一张前所未见的、以“心跳”为脉络的巨网,在她的感知中瞬间成型。
起初,三百七十二种心跳节律杂乱无章,如一片嘈杂的鼓点。
但随着姜璃那句“我在”的引导,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所有人的心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指挥,开始不自觉地向着一个统一的节拍靠拢。
那节拍平稳、悠长、毫无波澜,既没有凡人的七情六欲,也没有修士的灵力起伏。
那正是祭坛边缘,盲童此刻的心跳节拍——一种无意义、无指向、无祈求的纯粹生理律动。
一种天道系统只能识别为“背景噪音”的存在证明。
时间一息一息地流逝,当所有心跳达成完美同步的刹那,天,变了。
明明是正午时分,晴空万里,无云无风。
然而,就在璇玑阁的正上空,空间毫无征兆地汇聚起大片浓厚的紫金色雷云,云层中电光闪烁,恐怖的天威如山岳般镇压而下,比之上次引来的天雷,其威势强盛了何止十倍!
虞清昼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便要启动护山大阵,却看到姜璃只是平静地站在祭坛中央,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那片恐怖的雷云在祭坛上空疯狂盘旋,狰狞的雷光蛇首一次又一次地探下,仿佛在寻找着那个胆敢挑衅它的目标。
它扫过祭坛,扫过姜璃,扫过那三百七十二名“沉睡”的女修,狂暴的能量中竟流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困惑与暴躁。
它找不到!
在天道的扫描逻辑中,这里只有一片广袤而单调的“存在”背景,没有任何一个值得被“命名”、被“惩戒”的独立坐标!
最终,在徒劳地盘旋了三圈之后,那足以毁灭一切的紫金色雷云,竟如一个找不到目标的莽夫,发出一声不甘的无声咆哮,轰然溃散!
亿万点紫金光雨纷纷扬扬地落下,没有毁灭,没有惩戒,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光雨落在女修们的身上,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只是让她们的体温微微降低。
唯独当光雨触及那片曾析出人形轮廓的深坑时,在掠过那十七个已转为深邃墨色的人形轮廓处,光雨才出现了极其短暂的滞留。
随即,那些光雨竟在墨色轮廓的表面,凝结成了一层细密而洁白的结晶。
虞清昼俯身捻起一点,放入口中,一股冰凉的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
是糖霜!
姜璃缓缓抬起头,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仿佛也品尝到了那份独特的甘甜。
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它找不到名字,劈不动。”
这便是哑雷。
只闻雷声,却无法锁定天谴之人。
因为在这里,没有“人”,只有“存在”。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如钟的盲童,忽然动了。
他迈开双腿,一步一步,走向祭坛中央,最终停在了那颗琥珀色的糖霜团前。
他缓缓抬起右手,悬于糖霜团上方三寸处。
下一瞬,他苍白的掌心之中,无数淡琥珀色的雷纹浮现,如拥有生命的藤蔓般向下延伸,瞬间缠绕住了整颗糖霜团。
“滋……滋……”
一阵源自法则层面的细微声响传出。
糖霜团内部,那些被包裹的青铜碎屑,竟开始以与之前完全相反的方向,逆向旋转!
其上流转的、代表着天道协议的二进制数据流,在琥珀雷纹的强制入侵下,被彻底打乱、格式化,最终被强行改写为一段全新的、不断循环的旋律。
那是一段稚嫩的童声哼唱,不成曲调,却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正是此前在雷纹中浮现的,属于盲童自己早已遗忘的童年记忆!
虞清昼瞳孔骤缩,她立刻从储物法器中取出那块空白木牌,身形一闪便来到糖霜团旁,看准雷纹与糖霜团的连接处,将木牌的底端轻轻插入了进去。
半炷香后,虞清昼将木牌抽出。
光洁的木牌背面,此刻竟布满了奇异的湿痕。
湿痕中,无数细小的白色盐晶自行析出,排列成了十七个大小不一、却完美嵌套的同心圆。
而在每一个同心圆的圆心处,都精准地嵌着一粒比芝麻还小的、闪烁着微光的蜜饯残渣。
虞清昼的指尖,一缕噬魂魔纹探出,轻柔地触碰在最外圈的那个盐晶圆环之上。
刹那间,整块冰冷的木牌,竟毫无征兆地变得温热起来——那是一种鲜活的、有节律的搏动感,如同握着一颗真正活人的心脏!
姜璃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那块正在“心跳”的木牌,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她抬起右臂,指甲在狰狞的黑色魔纹末端狠狠一划,一滴混杂着丝丝缕缕黑气的魔血,被挤压出来,精准地滴向木牌的中心。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魔血并未渗入木牌,而是在其表面瞬间铺展开来,形成了一层极薄的、半透明的黑色薄膜。
薄膜之中,一幅虚幻的影像清晰地浮现——云雾缭绕的高台上,一名青铜甲胄的监察使高举着狰狞的傩面,正欲扣向一名飞升者的头顶。
然而,他的动作却永远地定格在了即将触碰的前一刹那,无论影像如何流转,那最后的一寸距离,都宛如天堑,迟迟无法扣下。
“你们的格式化程序,需要‘确认姓名’才能启动。”姜璃看着那幅停滞的画面,冰冷地笑了起来,“可我们,现在没有名字。”
当夜,子时三刻。
远在万里之外的南方深山,那口古朴的青铜砚台,发出一声沉闷至极的嗡鸣。
砚台底部,那滴早已成型、泛着幽蓝色光晕的第三滴新墨,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终于彻底脱离了砚台表面。
它坠落了。
但它没有触及砚台底部,而是在距离砚台三寸的半空之中,骤然凝固,化为了一颗浑圆、剔透的墨珠。
墨珠之内,没有任何倒影,没有监察使,更没有飞升者。
唯有一颗由糖霜与琥珀色雷纹交织而成的、透明的心脏,正在其中,坚定而缓慢地、一次又一次地跳动着。
静默祭坛上,姜璃仿佛心有所感,遥遥望向南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知道,那口象征着天道意志的深井倒影中,此刻正映着一颗全新的、不属于任何人的心脏。
她轻声开口,仿佛在对那颗远在天边的心脏下达指令,又像是在对整个天道宣战。
“下次雷来,别找名字……来找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