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驿馆时,暮色已浓。
石闵望着马背上脸色苍白的崔安安,眼神里满是心疼,他伸出手,轻声道:“阿姐近日受惊了。”
崔安安别过脸,声音清冷:“苏稽,你过来扶我一下。”
苏稽心里一紧,偷偷瞥了眼石闵铁青的脸,但又不敢违抗公主安的命令,只能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下。
石闵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他双手叉腰,狠狠地瞪了苏稽一眼,但眼下和亲队伍遇袭,诸多事务亟待处理,他只能强压下心中的不满,暂时无暇与阿姐计较。
晚膳时,驿馆内灯火通明,崔安安对着满桌的珍馐却毫无食欲。
石洵鲜血四溅的场景在她脑海中不断闪现,石闵那冷酷无情的眼神,让她心中涌起一阵恐惧。
以往,旁人说起石闵冷酷无情,她总是不以为意,在她眼中,石闵不过是个爱撒娇、任性的大男孩。可如今亲眼所见,她才惊觉自己对石闵的了解竟如此肤浅。
“或许是我一直不了解他吧。”崔安安暗自思忖,“他常年身处战场,见惯了生死厮杀,对敌人仁慈,可能就意味着自己和无数将士的死亡。”她轻轻叹了口气,试图说服自己去理解石闵。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姐,我饿了。”石闵的声音带着几分撒娇,像极了小时候讨要糕点的模样。
房内的侍婢连忙恭敬地回道:“公主说她今日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将军请回吧。”
崔安安倚在床头,眼神复杂,她不想见石闵,至少在这一刻,她还无法面对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石闵。
石闵在门外顿了顿,脸上的神情由期待转为失望,继而又被愤怒所取代。
他一脚踢开旁边的凳子,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他将满腔怒气一股脑地发泄到了苏稽、苏亥兄弟身上。
“苏亥,未遵军令私自放箭,险些伤及公主性命,此乃一罪;苏稽,未及时听令将公主带离险境,是为二罪。你二人可清楚自己所犯之过?”石闵眼神如鹰,冷峻地扫视着伏跪于地的苏稽、苏亥兄弟,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兄弟二人深知罪责难逃,俯首帖耳,甘心领罚,不敢有丝毫辩驳。
“外头是何声响,如此喧闹?”崔安安正被心中的烦闷搅得坐立难安,心绪不宁,眉头微蹙。
“回禀公主,是将军正在责罚那些不听从命令的将士。”侍婢小心翼翼地回答道,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紧张,生怕自己的声音会触怒了此刻心情不佳的公主。
崔安安心中一紧,烦躁的情绪瞬间加剧,她猛地推开房门,一眼便瞧见石闵正手持军杖。
她快步跑上前一把夺下石闵手中军仗,脸上满是不悦,霸道地训斥道:“在这里,我是公主,未经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用刑,就算你是战功卓著、威名赫赫的石闵将军,也绝不能例外!”
石闵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弄得一时语塞,阿姐还是头一回以公主的身份这般压制他,他心中既恼怒阿姐如此任性的行为,让他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却又因对阿姐的宠溺而又无可奈何。
董润上前恭敬作揖道:“公主若是心中烦闷,不如让小将陪您出去散散心?”
崔安安冷冷地瞥了董润一眼,她本就对董润无感,每次与他目光交汇,都能感受到他眼神中隐隐透露出的敌意。
“不必了,苏稽、苏亥,你们兄弟二人陪我出去走走,石闵将军,便无需同行了。”崔安安微微扬起下颌,眼神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仿佛在向石闵宣告她此刻的主权。
石闵看着阿姐这副强硬的模样,竟有些哭笑不得,平日里,都是他在阿姐面前肆意妄为、任性霸道,可今日阿姐竟也有模有样地耍起了小性子,就算贵为公主又如何,若他不听命,阿姐又能奈他何?
苏稽、苏亥兄弟面面相觑:“这可如何是好,公主与将军置气,我俩反倒成了受害之人”。
石闵脸色一沉,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猛地伸手揪住了兄弟二人的衣领,凑近他们耳边,语气恨恨地说道:“算你俩走运。”说罢,他用力地推搡着兄弟二人,示意他们赶紧跟上崔安安。
苏稽、苏亥二人不敢违抗,只能面露苦色,快步跟上崔安安的步伐,一行人走出了驿馆的大门。
“给赵王的呈书,将军尚未过目。”身后传来董润不满的声音。
石闵摆了摆手,“回来再议。”语气随意而敷衍。
崔安安走在最前方,步伐急促而不安,石闵跟在她身后不远处,脸上带着些许无奈与不甘。
苏稽、苏亥兄弟则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后,大气都不敢出。
四人就这么默默地走着,一路上寂静无声,气氛显得格外压抑和尴尬。
苏稽、苏亥兄弟交换了一下眼神。
苏亥立刻捂着肚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说道:“公主,我突然腹痛难忍,实在是走不动了。”
苏稽也连忙附和道:“我也一样,公主,实在对不住。”
崔安安心中自然知晓他们是在找借口开溜,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然后指着一旁的灌木。
苏稽、苏亥面面相觑,尴尬道:“公主,这不妥吧”。
见崔安安不语,二人不知地所措地望向石闵。
石闵轻咳一声:“既然身体不适,还不速速离去”。
兄弟二人如蒙大赦,一下便蹿没了影。
“阿姐,快入夜了”,石闵望着天际翻涌的残云,心中不安。
崔安安盯着地上斑驳的树影,默不作声,裙摆扫过路边的碎石,却始终没抬头看他一眼。
石闵心里腾起股无名火:“阿姐究竟在生什么气,就因为我杀了那个喊你阿姐的少年?”
四周静得可怕。
崔安安突然停住脚步,弯腰捡起片枯叶,在指尖碾成碎屑。
石闵望着她发顶晃动的银簪,突然泄了气,嘟囔着踢开脚边的土块:“他不该喊你阿姐......”
林间忽有异动,利箭如同一道黑色闪电,不知从何处呼啸而来,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冲石闵。
崔安安猛地转身扑来,箭镞狠狠扎进左肩,鲜血瞬间洇湿她月白色的衣襟。
在她踉跄着倒下时,被石闵紧紧拽进怀里,他的玄甲还带着白日的热气,却在掌心触到一片温热的血时,掩不住手臂的颤抖。
“阿姐!” 石闵嘶吼,双眼通红,粗重的喘息喷在她耳侧,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目光如淬毒的利刃扫向四周阴影,脖颈青筋暴起:“藏头露尾的鼠辈,滚出来!”
话音未落,又一道寒光闪过,石闵本能地偏头,箭矢擦着脸颊飞掠而过,锋利的箭簇在他冷峻的面庞划出一道血痕。
千钧一发之际,董润的身影突然从暗处疾闪而出,弓弦骤响,箭矢破空直取密林深处。
几声惨叫混着枝叶晃动的声响后,周遭重归死寂。
董润收弓上前,靴底碾碎枯叶发出沙沙声响,他弯腰检查尸体:“将军,贼人应是青石寨漏网之鱼,寻仇来了。”
崔安安靠在石闵怀里,冷汗浸透后背,伤口传来的剧痛如潮水般一阵接一阵,她死死攥住石闵的手臂。
“阿姐,你不许有事……” 石闵声音发颤,带着崔安安从未听过的慌乱。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横抱起来,狂奔回驿馆时,驿馆内顿时乱作一团,众人看着公主染血的模样,皆是惊慌失措。
当大夫提及他女儿代嫸能为公主贴身治伤时,石闵毫不犹豫地红着眼眶点头。
他紧紧握着崔安安冰冷的手,生怕一松开,就会失去这个世上最珍视的人。
“公主,请让代嫸为您治伤。”代嫸半跪在床榻边,指尖触到药箱时却顿了顿,垂眸打量着眼前这个让彭城公痴迷的女子,那双含着薄雾的眼睛微微凹陷,睫毛下凝着未干的冷汗,不施粉黛的脸颊因失血泛着青灰,偏偏唇角还固执地噙着抹浅笑——这样倔强又脆弱的模样,仿佛藏着无尽的故事,虽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倒比艳丽皮囊更教人移不开目光。
“将军,请回避一下。”代嫸解开药箱银针,余光瞥见立在床畔的少年将军攥拳发白的指节,那身沾血的玄甲还未换下,连鬓角的碎发都凝着干涸的血痂,却仍将全身注意力锁在榻上的人身上。
她不知道崔安安与石闵之间的关系,她只知道,崔安安是彭城公深爱的女子。
“公主箭伤需清创,男女有别。”代嫸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石闵剑眉倒竖,玄甲下的胸膛剧烈起伏,视线依旧死死钉在崔安安渗血的肩头,耳畔传来崔安安气若游丝的声音:“阿闵,你先出去吧。”他这才不情愿地缓缓转身。
木门合拢的瞬间,他狠狠一拳砸在廊柱上,木屑纷飞中,听见代嫸在屋内低呼:“快取火盆!箭簇上有毒!”
石闵周身一颤,指节死死掐进檀木门框里,战场上再凶险的阵仗他都不曾害怕,可如今面对最爱的阿姐命悬一线,他却感到无比的慌乱。
副将张温急匆匆赶来,高声禀道:“将军,好消息!汉国已派出使者,携金银财宝、名贵药材前来谢罪!”
“可这汉国都城离此地尚需时日,如何确保阿姐这几日平安?”石闵声音沙哑,眼眶通红。
代嫸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只能用些猛药,强行压制毒性蔓延。”
“还不快去!”石闵嘶吼着,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愤怒。
他踉跄着冲进房内,粗糙的掌心颤抖着覆上她冰凉的手背,目光死死盯着崔安安愈发苍白的脸,心如刀绞,他口中不停地喃喃,声音里满是恐惧与哀求:“阿姐说过要一直陪着我......不可再次食言…”他俯身将脸埋进她冰凉的掌心,铁甲下的身躯微微颤抖。
崔安安勉力扯出一抹微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与石闵小指相勾,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儿时,他们在院墙下许下永不分离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