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赵的官道上,车队的车辙蜿蜒如蛇,本应半月可至的归程,却被石闵刻意拖成了月余光景。
他对外只称公主箭伤未愈,不宜颠簸。
那日正午,晴空突然被墨色云层吞噬,天际传来沉闷的轰鸣。
石闵猛地勒住缰绳,望着天边翻涌的黄沙,脸色骤变,声嘶力竭地怒吼:“快寻遮蔽处!“
可话音未落,狂风已如猛虎般呼啸而至,瞬间将天地搅得昏天黑地,飞沙走石漫天狂舞,狂风的怒号震耳欲聋,原本明亮的苍穹被沙尘彻底遮蔽,四周陷入一片混沌。
刹那间,马车被狠狠掀翻,破碎的木板在风中如利刃般四处飞溅。
“阿闵……阿闵……”崔安安的惊呼被淹没在呼啸的风声里,破碎的车辕如离弦之箭,擦着她耳畔飞过,她蜷缩在倾覆的车厢下。
石闵几乎是在马车翻倒的瞬间就冲了出去,却被董润死死拽住。
“将军,你干什么去,飞沙走石太危险了!”董润的嘶吼混着沙石击打声,“小嫚还在邺城等你!“
“董氏有你和孩儿!可阿姐只有我!“
石闵猩红的双眼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光,他奋力挣脱董润的拉扯,毅然决然地冲进漫天风沙之中,任凭粗粝的沙石拍打在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儿时,那个总将他护在身后的少女,此刻正等着他去守护。
“阿姐!”他不顾一切地扑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旁,膝盖重重磕在嶙峋的石块上,全然不顾掌心被木刺扎得鲜血淋漓,奋力扒开压在崔安安身上的断木。
狂风裹挟着碎石狠狠砸在他后颈,他却迅速翻身,将崔安安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玄甲在飞沙走石的撞击下发出沉闷的轰鸣,后背传来火辣辣的剧痛,可他只是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下颌死死抵着她发顶。
崔安安蜷缩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方才被狂风撕扯的恐惧,这一刻只剩隔着衣料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呼啸的风声渐渐平息。石闵缓缓撑起沉重的身躯,额角的血珠滴落在崔安安染尘的眉心。
他抬手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沙粒,指腹抚过她泛红的眼眶,声音沙哑得近乎破碎:“阿姐,没事了......”
四周,将士们挣扎着从沙土中爬起,破损的马车与散落的旌旗在残阳下狼藉一片。
苏稽浑身浴血地从碎石堆里爬起,怀里还牢牢护着代嫸——方才风暴骤起时,他几乎是用血肉之躯替她挡下了飞溅的砂石。
“你受伤了......“代嫸望着苏稽满是伤痕的脸庞,声音发颤,喉咙被沙尘呛得生疼。
她伸手想要触碰他渗血的额头,苏稽却迅速偏头躲开,粗糙的掌心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咧嘴笑道:“我皮糙肉厚,死不了。“
代嫸望着他眼底血丝,忽然泛起一阵酸涩,记忆里彭城公醉酒时,总爱用指尖轻点她的眉心,说些不着边际的情话,她垂下眼睫,将复杂的情绪藏进心底。
“医官!医官!“石闵的嘶吼撕破死寂。
代嫸循声望去,只见石闵跪在满地狼藉中,玄甲缝隙渗出的血将沙土染成暗红,怀中的崔安安面色惨白如纸,肩头旧伤崩裂,血如泉涌,顺着石闵紧扣的指缝蜿蜒而下。
代嫸心头一紧,提起染尘的裙摆飞奔过去,指尖触到崔安安微弱的脉搏时,浑身一颤:“公主箭伤复发,必须立刻赶回邺城!“
代嫸话音未落,石闵已一把抱起崔安安。
崔安安费力地睁开眼,望着石闵通红的眼眶,强撑着挤出个苍白的笑:“阿闵......别皱眉,我真的......“
“别说话!“石闵声音发颤,他低头望着怀中人染血的唇,大步疾行时,靴底碾碎满地碎石。
悔恨如潮水般漫过心头——若不是自己贪恋与她相处的时光,刻意拖延行程,又怎会让她再次陷入险境?
风沙卷起他凌乱的发丝,恍惚间,又想起她倚在马车边对他浅笑的模样,而此刻怀中的人正在渐渐失去温度,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董润大步跨上前,猛然揪住石闵染血的玄甲:”将军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我等随将军入汉国不是为了去送死,将军可有为这些将士想过,可有为家中妻儿想过?”
他青筋暴起的手剧烈颤抖,眼底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怒火,唾沫星子混着沙尘喷溅在石闵脸上。
石闵反手甩开董润的手,玄甲上迸溅的血珠洒落在沙地,“阿姐是我的命!”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崔安安无力地倚在石闵怀中,半睁着双眼,正好对上董润如淬毒的目光,只见董润双拳紧握,下颌紧绷得能听见关节响动,眼神中满是怨毒与恨意,整个人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她本能地往石闵怀里缩了缩,董润的厌恶如毒蛇般缠绕着她,是因为妹妹董嫚独守空闺的怨怼?还是认定她是阻碍石闵前程的祸水?
风沙未散的空气中,她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而董润那冰冷的眼神,如同附骨之疽,即便被石闵紧紧护在怀中,仍让她不寒而栗。
当邺宫朱红的宫墙终于映入眼帘时,崔安安如芒在背的寒意仍未消散,董润的厌恶的目光如影随形,为这劫后余生的归途,添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邺宫大殿内,青铜烛台上火苗摇曳,将石虎脸上的纹路映得愈发阴森。
他重重叩击着御案,厉声质问:“石闵将军,我赵国和亲队伍在汉国境内究竟发生何事?”殿内瞬间死寂,两旁的宫女、侍卫纷纷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石闵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将染血的箭簇恭敬递上:“禀大王,我和亲队伍行至汉中道,突遭匪寇袭击,公主蒙难昏迷不醒。臣三番五次向汉国求援,他们却坐视不理。”他抬头时目光如刃,直直剜向阶下跪着的汉国使臣:”敢问贵国诚意何在?”
尾音落下的瞬间,他刻意放缓的语调里裹着冰碴,冷得使臣脖颈后的寒毛根根倒竖。
汉国强撑着挺直脊背,声音发颤却字句斟酌:“赵王恕罪!先王得知公主遇袭,悲痛欲绝,不幸驾崩,汉国内乱,以致未能及时救出公主;新王登基,便命臣携重礼谢罪,只求两国修好。待新王成人,定当再迎赵国贵女为后,永结秦晋之好。“
石虎眉头紧皱,半晌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罢了,逝者已矣。“他挥袖打断使臣的陈词,“两国往来照旧。石闵,你也莫要再为此事介怀。今晚,你与彭城公一同设宴,好好款待汉使。“
石闵抱拳领命:“诺!”
汉使如蒙大赦,赶忙叩首谢恩:“谢赵王隆恩!”
另一边,彭城公府内,石遵得知崔安安回宫,对着铜镜反复整理冠带,满心都是想要立刻去见她的急切,可王命难违,他只能压抑着心中的思念,精心准备宴席。
宴席上,觥筹交错,丝竹声声。汉使被美人环绕,脸上满是肆意的笑容,美酒入喉,酒液顺着他翘起的山羊胡滴落,醉意醺醺地将夜光杯碰得叮当作响:“来!再饮!两国永...... 嗝!永世修好!”
身旁美人娇笑着用绣帕替他擦拭嘴角,丝竹声里尽是靡靡之音。
彭城公石遵紧紧握着手中犀角杯,却迟迟未饮一口,眼神不时望向殿外,心中满是对崔安安的牵挂,余光瞥见石闵独坐席间,正用银箸拨弄盘中冷掉的鹿肉。
石遵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焦躁,端着酒杯缓步上前:“修成侯一路辛劳,遵敬一杯。”
石闵闻言抬眼,慢条斯理地转动着白玉茶盏,神色淡然:“劳彭城公挂心。”
石遵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安安......公主她如何了?”语气中满是关切与不安。
“已无大碍。”石闵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他忽然轻笑,“不过比起旁人,彭城公似乎更该操心宴上贵客 —— 毕竟汉使若醉死在赵宫,这‘永好’二字,可就成笑话了。”
石遵无奈一笑,不过听闻崔安安无事,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心中的大石也总算是落了地,眼中也重新有了光彩,“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喃喃自语着,缓步走回自己的座位,望向殿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温柔与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