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晓,邺宫后院的晨雾还未散尽,彭城公石遵已疾步而来。
“母妃,儿给您请安!”石遵撩起广袖,重重跪拜,眉眼间藏不住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郑王妃正在摆弄案头新折的花枝,闻言抬眼,唇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遵儿今日可是真早啊。”
她怎会不知,自昨日得知崔安安回宫,儿子铜镜前的踱步声到子时才歇,天不亮就开始整衣备冠。
望着儿子局促又期待的模样,郑王妃轻叹一声:“遵儿,去吧,想必她也等你许久了。”
郑王妃轻轻放下花枝,眼底满是无奈与纵容。
石遵如获大赦,匆忙叩谢,转身时差点打翻一旁的花架。
代嫸掀开竹帘时,正巧对上石遵灼人的目光:“公主,彭城公殿下来了!“。
话音未落,崔安安已眉眼弯弯似春水地快步迎出:“阿遵!“
两人相拥的刹那,崔安安骤然瑟缩——石遵的掌心正好触到她肩头的箭伤处。
“殿下当心!”代嫸疾步上前,“公主身上有伤!”
石遵慌忙松开手,颤抖的指尖悬在她肩头不敢落下,满眼都是自责:“是我没用,没能护好你……伤可还痛否?”
“我无事。”崔安安故作轻松地摇摇头,却瞥见他眼下青黑浓重,发间竟添了几缕银丝,“只是多日不见,阿遵好似憔悴了许多。“她心疼地抚上他的鬓角。
石遵垂眸苦笑:“只是近日事务繁多才会如此。”
“当真如此?” 崔安安目不转睛地盯着石遵,眼底满是担忧:“不是因为想念我才与郑王妃起了争执?”
石遵猛地抬头,眼神中满是诧异:“安安怎知晓?”
“是彭城公夫人来信告知,” 代嫸捧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她说彭城公待公主情深,公主不可负了彭城公。”
石遵望着代嫸,忽而展眉轻笑,“代嫸,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殿下客气,奴的本分。” 代嫸行礼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酸涩,比晨霜更柔,也更凉。
崔安安突然狐疑地抓住石遵的手腕:“阿遵,你们第一次见面,怎会知道她叫代嫸?”
石遵的身子顿时僵住,眼神慌乱:“苏稽的书信中提起的。”他别过脸去轻咳两声。
崔安安从檀木柜中取出大氅,踮起脚尖轻柔地将大氅轻柔披在石遵肩头,指尖拂过柔软的毛领,满眼的关切心疼:“阿遵身体不适,莫要着凉。”
石遵笑得眉眼温柔,手掌覆上她的发顶轻轻摩挲,恍若回到年少时青涩的情愫。
代嫸静静地立在一旁,望着石遵弯腰与崔安安说话时温柔的眉眼,捧着药碗的手指沁出丝丝凉意。
崔安安满心都是与眼前人重逢的欣喜,并未觉察到代嫸黯淡的眼神,和她转身时那滴坠入药汤的泪。
两人坐在桌前,说了许久的话。
石遵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道:“我再也不会负你了。”
那一刻,崔安安忽然分不清这究竟是解脱,还是更深的牢笼,她想起董润那充满恨意的眼神,想起阿闵为护她伤痕累累的模样,她紧紧地攥住衣袖。
待石遵离开后,她跪在赵王石虎面前重重叩首:“大王,臣女请旨,愿做国师佛图澄的俗家弟子,诚心礼佛,为大赵祈福。”
赵王石虎捻着胡须大笑,欣然应允。
消息传开那日,太子宣大摇大摆地踏入崔安安的院子,脸上挂着神秘兮兮的笑,手中锦盒在晨光下泛着微光。
“妹子,猜猜二哥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太子宣挑了挑眉,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
崔安安轻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太子宣这副不正经的样子,她早已见惯,只是对方身为太子,她也不好拂了他的意。
“不会又是上次的夜明珠吧?”她打趣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
太子宣得意地打开锦盒,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捻起盒中的灵芝,在崔安安眼前晃了晃。“这可不是夜明珠,这是产自太白山上的灵芝,极其稀有!”他咧嘴笑着,眼中满是炫耀,“二哥听闻你近日身体欠佳,特地从母后那里给你讨来的。”
崔安安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展颜笑道:“那就多谢二哥的盛情了。”
太子宣摆了摆手,脸上笑意未减:“诶,不谢不谢。听说你要做佛图澄的弟子?”他顿了顿,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感慨,“你说你吧,虽不是父王亲生,可我见你,却比那些亲兄弟要亲切多了。以后听佛可别让二哥打瞌睡了!没你在,我都要被父王罚成木鱼了!”
他撇了撇嘴,做出一副委屈无奈的样子。
“太子这是来寻妹妹陪你听佛去了?”崔安安眨了眨眼睛,调侃道。
太子宣挠挠头,笑道:“妹子要是身体不适,我倒也不会强求。”
“太子的邀请,妹妹怎敢拒绝。”崔安安戏谑地看着他,眼中带着笑意。
“鬼丫头,难怪我那九弟彭城公被你迷得茶不思饭不想,女人如衣服,这个道理,他不懂。”太子宣笑着摇头。
崔安安笑而不语。
太子宣见她沉默,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忙解释:“妹子是手足,不可弃,不可弃。”
崔安安噗嗤笑出声,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太子宣倒也不是让人那么讨厌,虽说吧以前认为他心思歹毒、残忍无情,现在看来他好像也不失为一个好兄长,至少在崔安安面前。
御花园内,阿京半跪在青石板上,耐心地教石世堆砌假山,小王子稚嫩的笑声在廊下回荡。
忽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抬眼望去,只见崔安安与太子宣谈笑风生,她裙摆扫过满地落英,眉间尽是温婉笑意。
阿京下意识将石世往身后护了护,垂眸时藏起眼底翻涌的情愫 —— 只要她平安,这远远的一眼,便抵得过千言万语。
邺宫回廊转角,代嫸捧着药碗正巧撞上疾步而来的彭城公石遵。
她身形微顿,福身行礼,声音疏离:“给彭城公请安。”
石遵几乎是下意识地攥住她的手腕,眼中满是复杂神色:“代嫸,多谢你照顾安安。” 那熟悉的触感,让他的思绪不禁飘回往昔。
代嫸垂眸敛去眼底情绪:“殿下的吩咐,奴定当竭力完成。“声音冷得毫无波澜。
“代嫸,是我亏欠于你,你若有何要求尽管提,我定会尽力满足。“他低下头,目光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代嫸猛地抽回手,动作之大,险些打翻手中药碗,抬头时睫毛上已凝着水珠:“殿下还会像从前那般将奴当成知己吗?“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
石遵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苦涩:“代嫸,你是一个善解人意、聪明睿智的好姑娘,石遵朝三暮四,不值得……“
“殿下可知?“代嫸突然笑了,泪水却簌簌砸在药碗上,“奴刚认识殿下时,便已看出殿下心意,只是殿下不自知。“她伸出手指,轻轻擦去泪水,指尖却微微发颤,“殿下每回醉后,梦里唤的一直都是公主的名字。“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偶尔的风声掠过回廊。
石遵盯着地砖缝隙里的青苔,心中五味杂陈,直到代嫸转身欲走,他猛地抬头,急切唤道:“代嫸...”
代嫸停下脚步,背对着他,声音带着无尽的忧虑:“殿下喜爱公主,但也需克制。毕竟后宫内院,步步惊心,殿下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肆意而为,稍有差池……“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毁的不仅是殿下的前程,还有...“
余音消散在冷风中,只留下石遵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满心怅惘。
与此同时,校场的沙尘中,苏稽的缰绳被苏亥狠狠攥住。
“兄长要困在彭城公府中做一辈子寄人篱下的奴仆?“苏亥望着校场上石闵操练的玄甲军,眼中燃起炽热的战意:“石闵将军麾下,才是男儿建功立业之地!“
苏稽攥紧腰间彭城公府的令牌,眉头紧锁,沉默良久,终是转身朝彭城公府的方向走去,扬起的尘土渐渐模糊了他的身影,兄弟二人就此踏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邺宫的日影渐渐西斜,有人在佛前虔诚焚香,有人在校场挥汗如雨,有人在书房研墨挥毫……唯有墙角的几株杏花,默默记下了这里的每一声叹息与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