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深沉的夜晚再次笼罩住圣彼得堡时,位于莫尔斯卡亚街的罗斯托普钦娜夫人的府邸在此刻却显得分外热闹,就在晚七点整,客厅里水晶吊灯与烛台共同交织出柔和的光线,点亮了由法式沙发排列着构成半圆形的交谈区,也照见了钢琴旁摆放的诗集与乐谱,更让壁炉上陈列的欧洲艺术品焕发出了一种古朴的光泽。
而在此之前,一辆辆或奢华或朴素的马车已经如流水一般汇入罗斯托普钦娜夫人的府邸附近,紧接着一位位衣着装饰极为讲究的宾客便走下马车,径直向罗斯托普钦娜夫人的府邸走去。
很快,仆人接过他们的斗篷与手杖,穿着丝绸长裙的罗斯托普钦娜夫人也在门厅一一欢迎客人们的到来,放在平常这一流程并不会耗费她太多心力,但是今天的话,沙龙还未开始,罗斯托普钦娜夫人就因为这件事而感到微微有些疲惫了。
至于宾客们在进去之后并未立刻找位置坐下,而是先在客厅环视一圈,眼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人物,他们方才寻找起了自己的熟人,然后稍稍聊一聊自己关心的话题。
不过像今天的话,她们所关心的话题却是惊人的一致:
“听说那位在法国文学圈都已经有了名声的诗人今天将会前来?”
“我也听说了,据说还很有可能朗诵他的新作。”
“那可真是太好了,你们有听过他最近写的那首《唯一的日子》吗?一日长于百年,拥抱无止无终,多么浪漫的表达!在冬天能听到这样一首诗歌实在是让人心情愉快。
“只要稍稍对文艺感兴趣的人应该都听过了吧?这首诗绝对是圣彼得堡这个冬天流传最广的诗歌了。但我倒是更喜欢前面那几首。”
“不知这位诗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已经听过他的作品和他的事迹很多次了,结果却一次都没看到过他,据说他只喜欢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活动,对于很多人的关注和意见只觉得不屑一顾。”
正常来说,在如今的俄国举办一场文学沙龙,男人们往往才是主要参与者,女性更多的是作为旁听者以及调节气氛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女性参与者就注定不会太多,可像今天的这场沙龙,乍一看还真以为女性参与者要比男人还要多,而由于她们聚在一起后讨论的声音并不小,因此就在不远处的男人们可谓是听得清清楚楚。
有人怀着同样的好奇,想看看那位颇具传奇色彩的诗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是否又会朗诵新作,但同时依旧有人心高气傲,对那个年轻人所受到的关注和讨论难免有些嫉妒和不忿。
而他们聚在一起,自然就忍不住商量起了他们的计划,在这其中,一位年轻人看起来可谓是野心勃勃,他在听到周围的声音的同时,也是忍不住跟自己的一位熟人说起了话:
“雅可夫,你也是第一次来罗斯托普钦娜夫人的宴会吗?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非常好!”
作为圣彼得堡最近刚刚扬名的一位诗人,雅可夫的自我感觉可谓是相当良好,由于他最近的作品刚刚得到了很多人的称赞,因此自信心也是一下子就强了很多,即便这场文学沙龙好像会出现一位据说很厉害的青年诗人,但他觉得自己未尝没有一战之力,因此他也是继续回道:
“相信我,今晚过后,这些贵族夫人和小姐便会知道谁更值得被讨论。我承认那位平民诗人有些诗写的不赖,但听多了似乎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说到平民这个字眼时,他明显是加强了自己的语气,而他脸上也难掩对于自己身份的自尊和矜持。
“你说得对。”
问话的这位年轻人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同样自信地说道:“不过比起你,我觉得我会被讨论的更多!你就看着吧,到时候一定会有贵族夫人和贵族小姐围着我问一些问题的!”
面对女性比较多的场合,有人会显得又惊又怕,似乎想要表现那么一下,但到最后往往还是选择了退缩,而有人则是在这样的场合当中愈发激动和热切,恨不得现在就好好表现一番从而博得所有人的关注。
这两位年轻人显然就是属于后者,而面对这位同样自信的同伴,雅可夫也是选择稍微谦虚了一把:“那就让我们两个拼一把吧!瞧瞧最后到底是谁胜出!”
“好!”
由于米哈伊尔如今在圣彼得堡文学界的交友其实是越来越广泛的缘故,因此当这两个年轻人越说越起劲的时候,他们身边不远处的一个人为了保持体面其实已经忍耐了很久,但眼见他们既然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是再也忍不住,径直走到了这两个年轻人面前,略带愤怒地开口说道:
“相信我,米哈伊尔先生只需要轻轻吐出一口气,就能把你们轻易打倒!”
坦白说,假如米哈伊尔听到了这句话,他只会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没刷牙,不然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口气,但是这两个年轻人听到这句话,只觉得热血在不断地往头上涌,整个人一下子就红温了,于是他们张嘴便反问道:“你是什么人?!你跟他又是什么关系?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我倒是想跟米哈伊尔先生有关系,但是很遗憾,我只是曾经见过他。”
作为当时在将军家里亲眼看着米哈伊尔随手写下那首《我要从所有的大地,从所有的天国夺回你》的人,尽管他好像在这两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但一想到他们刚才说过的话,他还是忍不住继续道:
“瞧着吧,等会儿你们就会知道自己错的到底有多离谱!”
而还不等这两个年轻人继续反驳,突然之间,门口处似乎传来了一阵骚动,等到客厅里的人意识到了什么之后,场面顿时就喧嚣了起来,不过眼见迟迟没有人进来,不知从哪个时刻开始,客厅又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随着客厅越来越安静,不少人自然就听到了门口的一点交谈声,而有些人在听到那位罗斯托普钦娜夫人似乎正在用法语问候客人的时候,顿时就是一愣。
之所以如此,那自然是很多人都知道这位罗斯托普钦娜夫人的一个习惯,那就是当重要的客人到来的时候,她常常会用法语问候对方,曾经罗斯托普钦娜夫人便是用她那高雅优美的法语问候着普希金和维亚泽姆斯基等诗人,而如今她似乎也正用法语问候着一位新时代的诗人。
而面对她的问候,对方似乎也很快就用他那极具辨识度的声音,用他那同样纯正、优雅的法语,不紧不慢地做出了回复,等到他的声音停下来后,随之而来的似乎就是靴子落在地毯上的声音,这声音同样不紧不慢,以一种颇为舒缓的节奏进入了客厅。
等到这个声音再次停了下来,客厅里已经安静下来的客人们便一个一个地抬头看去,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汇聚到一处的时候,那道似乎是用各种各样奇妙的音符构成的身影,便颇为礼貌地向所有的目光行了一个礼。
而就当喧嚣声重新响起的时候,那位青年接下来的选择却是再次让众人感到意外,一般来说,沙龙的重要客人应当直接被引导至核心区域才是,而新来的作家或诗人则是会被引至茶点桌旁缓解紧张。
在这位青年的脸上既看不到惊吓也看不到激动,更多的只是一种如同圣彼得堡的黑夜般的平静,但不知为何,他最终还是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向了茶点桌旁。
不过在惊讶过后,人们当然就注意到了他身边的那位慌张、微微颤抖的同伴,于是一时之间,心里面对这位青年的评价不自觉的又高了几分。
为了照顾友人竟然选择了这样做吗?
而既然这位青年是往茶点桌旁那里走去,那么他自然就跟刚才似乎正在发生冲突的三位年轻人碰了面,见他过来,刚才正在反驳那两位年轻人的男人似乎是颤抖了一下,接着便不自觉地开口问道:
“米哈伊尔先生,我见过您,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
“当然,鲍里斯·费奥多洛维奇·戈东诺夫先生。”
这位青年微微一笑,继续回答道:“很荣幸再次见到您。您最近好吗?”
“非常好!”
两人就这样寒暄了一阵,等到寒暄结束后,这位青年便看向了刚才还在准备要分个高下的两个年轻人,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这两个原本信心满满的年轻人一下子就觉得自己矮了一头,正当他们咬紧牙关准备应对这位青年的盛气凌人和诘难时,这位青年却是微笑着介绍了自己,然后询问了他们两个人的姓名。
到最后,他干脆就是跟他的同伴坐在了这两个年轻人旁边,在安抚了一下他的同伴的情绪后,终于,这位青年平静地吃起了眼前的茶点,由于离得比较近的缘故,这两位年轻人似乎清楚地听到了茶点折断和破碎的声音
而正当这两个原本自信满满的年轻人完全愣住的时候,眼见宾客已经来的差不多了,罗斯托普钦娜这位犹如古希腊雕塑一般的贵妇人在又朝茶点那里看了好几眼后,这才正式开启了今天的文学沙龙。
为了让客人们更快地进入到文学沙龙的氛围当中,很快,舒缓的小型弦乐四重奏在这个破局文艺气息的客厅里响起,而在这种时候,客人们往往可以轻声地交谈,在交谈中往往会穿插着圣彼得堡文学界最近的一些趣闻亦或者是哪位诗人哪位作家又遇到了什么文学上的难题。
但今天的话,这样的轻声交谈传递出的声音和目光似乎全都在指向同一个人,而听着这些声音以及看到这些色彩各异的目光,早早地就前来等候的娜佳,她的心既激动地砰砰直跳,又难免有些微微的酸涩,亦或者是有其它更多复杂的情绪弥漫在心间。
等到暖场这一环节结束之后,作为这场文学沙龙的女主人的罗斯托普钦娜,便一如既往地选择以朗诵自己的新诗作为开场,她的音调如夜莺低语却字字清晰,诗的内容则是聚焦在爱情或自由主题。
当她朗诵完之后,很快就引来了一片掌声与些许感慨的叹息,而当她的朗诵结束之后,那么一般来说,将由新人来朗诵他们的作品并接受众人的点评,倘若新人不少,那么他们之间往往会有一种微妙的竞争关系,所以关于上场顺序,其实是需要值得好好思考的一件事。
但当茶点处的那位青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身旁的那两个年轻人时,却不见那两人有任何动作,于是在稍微等待了一下之后,这位青年便用微不可查的动作快速擦了一下嘴角,接着就在一道道期待的目光中走向了客厅的中央。
在不紧不慢地向众人又行了一个礼后,这位青年似乎是在众多贵族夫人和贵族小姐当中搜寻了一番,等到他再次跟那双熟悉的蓝色眼睛对视的时候,他才终于停了下来,然后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但或许是因为他在搜寻的过程中路过了很多双眼睛的缘故,总之在场的不少人似乎都觉得自己正与那双深邃的黑眼睛对视,还不等她们思考完是否要进行回避,实际上只看着一个人的米哈伊尔就已经开口念道: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念到这里,在场许多人的眼神似乎就已经完全变了,但那位青年的声音依旧在继续:
“有时候,在黄昏,
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在房间中央,一个磁砖砌成的炉子,
每一块磁砖上画著一幅画:
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在我们唯一的窗户外,
雪,雪,雪。
你会躺成我喜欢的姿势:
慵懒,淡然,冷漠。
一两回点燃火柴的刺耳声。
你香烟的火苗由旺转弱,
烟的末梢颤抖著,颤抖著
短小灰白的烟蒂——连灰烬
你都懒得弹落——
香烟遂飞舞进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