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捕头抱拳躬身道:“回掌司,甲字牢耗青岗岩八百方、尘微石二百斤,料银两万一千两;囚工抵税折银七千两,外聘匠人支三千两;火耗杂项四千两,共支三万五千两。”
他忽然单膝点地,“属下擅作主张,用废栅栏熔了三十六副镣铐,省下二百两。”
“听说你除夕夜家都没回,带着典狱匠重嵌了三十处尘微石膏?”
秦权捻须轻笑点头,“寅时末刻还在丈量玄铁栅栏——本座暗桩的鹰隼,可被你扬的灰迷了眼。”
我低头看着脚下尘微石粉,心中暗忖,镇武司眼线无处不在。
怕不是连贾捕头哄媳妇"今晚交足丁口税"的荤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以后说话得要小心些了。
贾捕头回道:“掌司明鉴,甲三号牢柱税纹松动,卑职斗胆掺了火山灰重铸。"
秦权紧紧盯着贾正义,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来说说,本座批的五万两,周金龙有没有从中克扣?”
此话一出,周知府的魂都要吓丢了,嘴角抽搐,不断给贾捕头使眼色。
贾捕头从靴筒抽出一本账簿,“卑职按《营造法式》核验一十七次,青岗岩采购价比工部定价低两成。”
他翻开标红页脚,“但运石车马费超支八百两——周大人说东海郡驴马金贵些。”
“掌司明鉴,”周知府连辩解道,“上月连下了几场雪,工期又紧……”
“不必细说了。”秦权摆了摆手,起身环顾四周,“丙七区甲字号牢舍重建,做得尚可。”
周知府松了口气。
秦权走到贾捕头面前,弹了弹他官袍上碎石屑,“你现在是何品秩?”
贾捕头恭敬道:“东海郡总捕头,从五品。”
“从即日起,让你做镇武司青州监从五品的主簿,你可愿意?”
贾捕头双膝跪地,“一切遵掌司吩咐!”
周知府刚松弛下来的脸突然抽搐起来,像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了面皮。
东海郡总捕头到青州镇武司主簿,都是从五品平调,可地位却是天差地别!
上次来了个三品税吏,周知府都要小心讨好,又是请客又是喝酒,还让老贾去买单。
秦权忽然看着我,“江税吏,见到本官为何不跪?”
我怎么会惯着他?下跪?门都没有!
昂头道:“最近腰杆太直,膝盖太硬,跪不下去!”
此话一出,其他人都吓得向后退了几步。
赵无眠眼中略过一丝担忧之色。
谁料秦权并未生气,哈哈大笑道:“天机山庄的事,做得不错!”
我挺着胸道:“既然不错,不如多批五千两,给我们师门抵债?要不,也给我来几鞭子?”
赵无眠闻言浑身剧颤,目光中露出复杂之色。
这句话本就是说给她听的。
“没想到倒怪罪到我头上!”
秦权愕然,并未提钱的事,“你们两个,吵架归吵架,事,还得做!”
他上前拍我肩膀,我连忙闪在一旁,免得再让秦老狗在我身上动什么手脚。
秦权微微一愣,“下次缺钱,找赵监正报,别再去卖饕餮真气了!”
他看了一眼师父的囚舍,带领众人离开六扇门。
这次师父和三个师兄连面都没有露。
走到门口,秦权忽然止步,“本座说过——”
他对贾捕头道:“自己珍惜的东西,自己要守住!”
我记得这是上次贾捕头送他算珠手链被拒绝时,他说的那句话。
“你如今是镇武司的人,镇武司的东西,也要守住!”
贾捕头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凌厉之色,“是!”
尘微台的蜂鸣突然尖锐如丧钟。
屋檐冰棱在阳光下折射出金税大阵的网格光影。
周金龙跪地的影子被切割成零散的铜钱状。
这场景让我想起师父用烟丝幻化的囚字残影。
果然官场才是最大的牢笼。
……
寒风吹过。
屋顶上冰棱落下,发出一声脆响。
周金龙双腿颤抖,牙关咯咯作响,脖颈青筋扭曲,连路都走不动了。
“贾……主簿……”
贾正义站在六扇门牌匾下。
此刻连最后一线天光都被尘微台金丝吞噬。
阴影从靴底向上攀爬,最终连瞳孔都染成玄铁色。
如深夜中的梦魇,遮住周金龙匍匐在地的身体。
一个时辰前,正是在这里,周金龙逼着他舔掉地上的痰。
一个时辰后,还是在这里,周金龙给贾正义跪地磕头!
贾正义如换了个人一般,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周围同僚没一个人敢动。
他在东海郡被欺负、被排挤,被周金龙打压,隐忍了三年,终于等来扬眉吐气的那一刻。
贾正义喉结翻滚,在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浓痰。
我看到周金龙跪着爬到贾正义脚下,脸上的谄笑带着几分恐惧。
“别脏了贾主簿的官靴!”
周金龙俯下身,一口一口将痰舔干净!
手腕上的金色算珠忽然露出,周金龙连忙将金算珠手链摘下来,双手捧到头顶。
“替主簿盘了一个月,现在完璧归赵,秦大人说得没错,是个好物件儿。”
“下官家里还有不少好玩意,主簿大人有空……”
贾正义攥着金珠指节发白。
一个月前,周金龙用这个珠子砸得他满脸是血。
他都忍了下来。
鲜血顺着他指缝流出。
哗啦!
珠链断落,金色算珠洒了一地。
周金龙连跪着将算珠捡起,又捧着举过头顶。
贾正义脸色变得冷漠,“送与你了!”
周金龙闻言面露喜色,“谢贾主簿!”
贾正义弯腰低头,在他耳边轻语了一句。
周金龙瞳孔突然扩散成两个黑洞,拿着算珠的手不断颤抖,就像被抽干了魂魄的税傀。
贾正义补了一句:“说到做到!”
周金龙盯着手中的算珠,面露绝望之色。
他嘴唇动了几下,可看到贾正义面沉似水,终究没能说出声。
众目睽睽之下。
周金龙颤抖地拿着十二颗金色算珠,一颗一颗吞入腹中。
当第三颗金珠滑过喉管时,他脖颈已暴起蛛网状金纹。
在场所有人无人敢发一言。
我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忽然想起师父说过,镇武司的算珠要沾着人血盘才会润。
此刻他吞的不是金珠,分明是在咽下自己当年克扣的每笔血债。
第十二颗金珠滚过喉管时,他脖颈突然透明如琉璃盏。
我仿佛看见无数细小税虫正在啃食喉骨。
贾正义上前扶他起来。
他笑着道:“周知府是四品要员,两榜进士,我只是从五品小主簿,担待不起如此大礼!”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就传出知府周金龙自杀的消息。
三日后葬礼,贾正义还去随了六百文礼。
可笑的是,昔日那些围在周金龙身边的人,没一个去随礼!
——
章节注释:《镇武税司青州监密奏·丙七字九号》(节选)(绝密·饕餮级)
……吞金,贾正义拒东海漕运使夜宴邀约,归宅后添醋溜白菜一碟,独饮一杯竹叶青,未行房事……
秦权批复: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