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领命退出,穿过夜色笼罩的庭院。
西廨院的值房内灯火都是熄灭的,他也不知道陆北顾睡没睡,不好贸然闯入,便站在门外轻叩门扉。
“咚、咚、咚。”
陆北顾本就被惊醒了,此刻又返回榻上自然是没睡的,只是假寐而已。
不过他也不想让对方察觉到自己方才有所窥探,故而迟疑了片刻,方才开口应了一声。
“来了。”
随后,他踩着鞋子下榻去开门。
“吱呀”一声,木门被打开了。
月光下,陆北顾见果然是王安石来找他,而且对方衣衫沾着夜露,神色凝重中又带着几分关切,心中便已了然。
“介甫兄。”
王安石跟曾巩、王陶是一代的人,比陆北顾、苏轼这代人要年长,但也没到多长一个辈分的地步,故此熟悉了之后,都是以兄相称的。
但要是到了苏洵那种五十多岁的年纪,肯定无论如何都不好称兄道弟了。
他侧身让王安石进屋,点着了灯,两人对坐。
随后,陆北顾又看了看外面。
“没其他人,就我一个来的。”
王安石说道:“找你聊聊,不算讯问,放心吧。”
国朝是有规矩的,不管什么衙署,正式讯问都得两个人以上,有人拿着纸笔做笔录才算证词。
要是一个人来的话,那无论说了什么其实都不算数。
当然了,这里指的是正常情况,要是进了皇城司的地牢,也就别这个那个的了。
陆北顾问道:“不知介甫兄想聊什么?”
“是这样,方才城外发生一桩命案。”
王安石开门见山,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一个账房被追杀至官道,虽被差役所救,却伤重不治。凶徒二人逃逸,观其身形衣着,不像寻常的青皮无赖。”
陆北顾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声色:“可此事与我有何关联?”
“包公疑是杀人灭口。”
王安石的目光紧盯着他,问道:“你姐夫的案子有蹊跷,贤弟,你若知道什么,此时不妨直言。包公虽碍于身份不便明查,但我提举京畿诸县镇,尚有几分自主之权。”
室内寂静片刻,唯闻更漏滴答。
陆北顾又看了看门外。
确实没有旁人,方才他在榻上听得清清楚楚,就王安石一个人的脚步。
终于,他开口道。
“有人要借我姐夫的案子来害我,让我不能考殿试,只是未成而已。”
王安石点点头,这是很明显的事情。
要不然的话,贾岩一个捧日军的都头,谁闲的没事害他呢?
说白了,如果不是陆北顾,他连被算计的价值都没有。
“那你知道是谁要害你吗?”王安石问道。
“我没证据。”
陆北顾的话并未出乎王安石的意料。
眼下谁都没证据,而在没证据的时候不乱说话,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那你的意思就是你有猜测的人了不用否认,你可以说说你的想法,到底是谁要害你?”
陆北顾看着王安石,反而问道:“能不能给我讲讲下午这个案子的细节?或许能给我的猜测多几分佐证。”
“可以。”
随后,王安石将下午的案子,事无巨细地讲给了陆北顾听。
“我倒是真有了些想法。”
陆北顾听完之后终是开口,声音沉静:“介甫兄可曾想过,贾岩一介都头,如何能携刃潜入枢密院?”
“这正是此案最大疑点。”
“若有人假扮差人,以枢密院文书诱他入彀呢?”
陆北顾此前反复琢磨过这件事情,他在脑海里分析出的情况,其实已经跟实际情况八九不离十了。
“你是说这个死者就是假扮的差人?”
王安石眉毛一拧,他是负责开封城外县镇公事的,对刚发生的贾岩案其实并不了解,只是听包拯讲了个大概,所以此前也压根没往这边想。
陆北顾缓缓道:“要我说来,即便枢密院这边的人,都不承认见过贾岩,可贾岩总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昨天不年不节的,也不是什么休沐的日子,他肯定是从军中出发来到枢密院的吧?那么军营里的人不能查吗?”
“捧日军的军士我们查不了。”
王安石也有些无奈,就算他打着查其他案子的名义,也没法去调查禁军。
“在军营里是查不了,但军士也总有出营采购亦或休息的时候吧?”
陆北顾看着他,建议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死者的尸体在开封府衙这里,那完全可以找机会让当日跟贾岩待在一起的军士出营来认脸,若是见过,自然就可以证明是这人诓贾岩去枢密院的,从而洗脱‘潜入枢府’的罪名。”
“就算如此,这也只是个做事的人,幕后之人是谁?”
“伪造文书,需精通枢密院的格式印信;调动卫士完美地避开贾岩进入枢密院的路线,需熟悉枢密院内部警戒。这等手笔,介甫兄认为是谁所能为之的?”
“非得是枢密院内部的强力之人不可你直接说吧,你猜究竟是谁想借贾岩的案子来害你?”
王安石其实不是一个特别有耐性的人,陆北顾一直对幕后之人避而不谈,让他有些不想绕弯子了。
“我猜是裴德谷,裴德谷怕我入仕之后报复他.陆、裴两家从前便有恩怨,过去虹桥营建时的塌陷案,以及家父是如何亡故的,都是有卷宗记录的,一查便知。”
随后陆北顾看着王安石,看起来很好心地劝道:“若是介甫兄怕了,也可以不查,在下也不忍介甫兄卷入此事之中。”
听了这话,王安石马上不乐意了。
“什么叫我怕了?”
他沉下脸来:“若是这点事情都怕,日后又如何变法图强,匡扶社稷?难道那日在青松社聚会时,我的话你没听到?”
“我只是念及介甫兄养望二十载,如今刚刚从地方入京,前途一片光明,怕出现波折。”
“一个裴德谷能有什么.”
王安石悚然一惊。
“你是说?”
“我不知道。”
陆北顾诚恳道:“还请介甫兄谨慎考虑,此案干系重大,若是影响了你的仕途,弟实在心中有愧。”
“你不必再说。”
王安石看起来挺冷静的,他只道:“天下之事,行王道者,坦坦荡荡。”
“既如此,那我便也不藏着掖着了。”
见针对性的激将法很奏效,陆北顾干脆延伸开来道。
“那账房或许只是棋子,伪造文书需要用印,调动卫士需口令,这些痕迹虽可掩盖,但绝非无迹可寻。当然,那都是枢密院内部的事情,开封府确实查不得,但是我觉得死者被捅伤的地点也有线索.介甫兄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个废弃的木材场?这个木材场之前属于哪家商行?我觉得介甫兄若能从死者近日行踪以及这个废弃木材场的归属查起,或可发现他与某些人的交集。”
某些人,指的自然是裴德谷。
至于他身后的贾昌朝,这个案子暂时还追不到这老狐狸身上。
不过,这老狐狸也已经是陆北顾的下一个目标了。
王安石点了点头,这些线索对于他破案都很重要。
有了针对性的目标再去找相关证据,就好比先射箭后画靶,自然比盲目排查效率要高得多。
陆北顾稍顿,又道:“再者,凶徒既专业却又失手,说明并非惯犯。两个身高六尺、衣着体面的健硕男子,在京城中应当不难查找,他们杀人灭口后必定急于脱身,或许正在某处藏匿。”
王安石目光微动,已然明白:“赌坊、客栈、车马行这些地方我都会派人细查。”
陆北顾最后,说出了自己最重要的想法。
“更何况,死者,他也可以‘没死’。”
“你的意思是?”
“两名凶徒只是将其捅伤了,不是当场捅死,他们是不能确定这人死没死的.而这件事情知道的人,都在介甫兄的管辖范围里,如果没有内鬼的话,消息不会马上传出去,那为什么不借着此事设个陷阱呢?毕竟,兵不厌诈嘛。”
两人又就着这个想法细细地聊了聊。
结束后,王安石起身欲走,又回头低声道:“贤弟且宽心,若真如你所言,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有劳介甫兄。”陆北顾拱手相送。
王安石悄然离去,脚步声渐远。
陆北顾重新躺回榻上,望着窗外月色,心知今夜的开封城,注定有许多人无眠。
他在榻上翻了几个身,终于沉入梦乡。
梦中他又回到崇政殿,他仿佛看见官家阅卷时微微颔首,仿佛看见福康公主在帘后关切的目光,又仿佛看见自己的名字高悬在金榜之首.
夜色最深时,往往也是黎明将至时。
开封城的万千屋宇静默矗立,等待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翌日清晨,刚开门没多久的枢密院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裴德谷手里拿着文书,借着公务的名义,来到了枢密使贾昌朝的值房。
事发当天和昨天,因为要避嫌,所以两人没有任何联系。
所以今天贾昌朝刚一回来,心急如焚的裴德谷就马上赶过来商量对策了。
“田况前天分明是故意拖延,他戴上眼镜那刻,我就该察觉不对劲.”
说起事发当天的事情,裴德谷似乎还是有些懊悔。
贾昌朝倒是沉得住气,他缓缓捋须:“问题不出在田况那里,他素来谨慎,但更懂得审时度势,他不敢明着阻拦,只能用这等拖延手段,其实是没用的。”
值房的雕花门紧闭着,但裴德谷仍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音。
“最麻烦的禁中,文书送进宫去,偏偏撞上公主.”
听了这话,贾昌朝有些回过味了。
合着刚才在那自责,是等着这时候暗里埋怨我呢?
不过贾昌朝也不好说什么,之前他给裴德谷保证过,只要文书送到禁中,其他的事情不用裴德谷操心。
但偏偏问题就出在此前根本没出过问题的禁中!
所以,这事确实是他的布置不够妥当。
可这话肯定是不能说出来的,毕竟两人的身份是不对等的,贾昌朝怎么可能承认他失误了呢?
“禁中那边,武继隆已经尽力了。”
贾昌朝冷哼一声:“谁能料到公主为了保那小子,竟敢在垂拱殿前掌嘴内侍省副都知?”
而这时候,见贾昌朝意识到了他自己也有责任之后,裴德谷终于敢把最新的情况和盘托出了。
“现在最棘手的是,我派去灭口的人失手了,那账房虽然中了好几刀,却被开封府的差役所救,虽然他们说应该是当场就伤重不治了”
此前一直很沉得住气的贾昌朝,听了这个消息,终于勃然变色。
“你是干什么吃的?!”
裴德谷一时尴尬。
“我问你,要是他还活着,把你供出来怎么办?”
贾昌朝这时候是真的感觉到棘手了。
那个账房要是真的活下来了,把裴德谷供出来,裴德谷就得进去。
裴德谷要是失了智攀咬他,那他也有危险。
而这也让贾昌朝意识到,此时自己不能继续责备裴德谷让其离心了,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责备没有意义,只会增加对方反咬自己的概率。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同时噤声。
待脚步声远去,贾昌朝才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确认外面没人后,返回来急切说道。
“你记住,现在最怕的不是捧日军那边的小卒,禁军都在三衙的控制下,三衙是我们能影响的,现在最怕的是那个可能还没死透的账房开封府那边,包希仁可不是好相与的。”
裴德谷这时候也跟着站起,肃然道。
“明白,已经派人去开封府打探了,若是那人还有一口气”
他咽了口唾沫:“就让他永远闭嘴。”
“要干净利落。”
贾昌朝继续问道:“其他的手尾处理干净了吗?”
“其他都已经处理干净了。”裴德谷急忙道,“伪造文书早就已焚毁了。”
“贾岩那边呢?”
“按您的吩咐,已经移交三衙后司拘押。”
话未说完,忽有急促的叩门声响起。
裴德谷一惊,贾昌朝却镇定自若地示意他坐下。
“进。”
一个小吏躬身入内,呈上一份文书:“启禀贾相公,麟州刚送来的紧急军报。”
贾昌朝漫不经心地接过,挥退小吏,打开文书一看,却是神情更加阴沉了。
文书上赫然写着,有多达三万骑之众的夏军骑兵,已经出现在了屈野河西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