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刑讯室。
墙壁上火把的光,将人影扭曲地投射在布满刑具的冰冷石壁上。
主位之上,提举冰井务李宪面沉如水,虽未言语,但却使得本就阴森的刑讯室更添几分沉重。
按正常情况来讲的话,对于在职官员,皇城司是无权负责审讯的,这项工作通常是交由开封府和大理寺来完成,其中开封府负责初审,而大理寺则负责复审。
唯有一种情况,会交给皇城司审讯。
那就是官家认为其他衙署不可信,亦或案件需高度保密,才会直接命皇城司审讯。
现在的情况,显然是后者。
官家对于谁在背后指使裴德谷犯下此案心知肚明。
但官家现在还需要贾昌朝来制衡文彦博等人,贾昌朝暂时还不能动,所以这件案子,不能牵涉到贾昌朝。
按照现在庙堂中的局势,文彦博、王尧臣、韩琦当然乐见于贾昌朝倒台,他们才好彻底控制东西两府。
而包拯跟文彦博、王尧臣、韩琦虽然明面上根本没有往来,但实际上同为天圣五年进士,他们才是真正的盟友。
所以,若是把裴德谷交到开封府手里,那包拯不把裴德谷牵连到贾昌朝的口供审出来,是不可能罢休的。
但那样就会导致庙堂派系力量对比彻底失衡,皇权旁落。
——这是官家绝对不愿意见到的场景。
正因如此,裴德谷才落到了皇城司手里。
而裴德谷又不是傻子,他虽然一开始是真的慌了,甚至心中真的升起了攀咬贾昌朝的念头。
但当他坐在皇城司的刑讯室里,被一桶冰水给“物理冷静”下来之后,却渐渐地反应过味儿来。
不能攀咬贾昌朝。
唯有如此,死死守住最后一条线,那位高坐于幕后的大人物才有可能在暗中施以援手。
不说过几年让他官复原职吧,至少日后仕途还有峰回路转的余地。
毕竟,眼下贾昌朝仍是“干净”的,就算自己攀咬他,实际上也没有任何文书等物证,能证明是因为受到贾昌朝的指使,贾岩案才会发生。
而如果仅仅是裴德谷自己去指控,是远不足以扳倒贾昌朝的.官家要是想扳倒贾昌朝,就贾昌朝过去做的那些事情,不说别的,就说私通内侍这一件,就足够定罪的了。
但实际上,贾昌朝不仅到现在都安然无恙,而且还担任着枢相,稳压韩琦一头。
若裴德谷此刻将贾昌朝攀咬出来,那便真是自绝生路,连最后一丝被保全的希望都将彻底破灭。
“裴德谷。”
李宪开口道:“崔干办及你的心腹裴福,现在已是一网成擒,皇城司的刑房也自有一套让人开口的法子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伪造枢密院文书,构陷禁军军官,出钱买通中人一同谋杀证人,条条皆是大罪,此刻若供出幕后主使,或可酌情上奏,予你一线生机。”
裴德谷被特制的铁链缚住手脚,官袍早已被剥去,只余一身破烂的白色囚衣,上面沾染着暗色的污渍。
“此事皆因私怨而起,并无幕后主使。”
他勉强抬起头,声音嘶哑,如同破锣。
“我憎恶陆家已久,见那陆北顾即将鱼跃龙门,心生恶念,便想出此毒计,欲断其前程。所有谋划,皆我一人所为,与任何人无关!”
李宪冷哼一声,声音陡然转厉:“一人所为?那伪造枢密院文书所需之印信,你从何得来?调动枢密院内部警卫,精准避开巡守路线,将贾岩诱入陷阱,又岂是你这个副承旨能独立办到?”
每一句质问,都像是一把凿子,狠狠凿向裴德谷的心理防线。
他身体在铁链束缚下微微颤抖,额角冷汗止不住地涔涔而下,却依旧死死咬着牙关。
“印信格式我在枢密院日久,早已得知,至于印章样式则是暗中留意,自行摹刻的假章,已经销毁了,所谓警戒路线则是我平日留心观察,找到的空隙。”
“冥顽不灵!”
李宪猛地一拍面前搁着刀的桌案。
“在皇城司面前,还敢编织这等漏洞百出的谎言?”
裴德谷闭上眼,不再言语。
李宪挥挥手,负责行刑的手下开始动手。
皇城司可不是开封府,别提什么“刑不上士大夫”,他们是真动手的。
刑讯室内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微弱“噼啪”声,以及裴德谷如同杀猪般的惨叫声。
而就在这时,刑讯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随后,一个内侍附在李宪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李宪的眉毛,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开始往眉峰中间猛拧。
“知道了。”
等到又动了一轮刑,见裴德谷还是不招,李宪下令道。
“押下去,听候发落。”
两名面无表情的皇城司亲从官上前,解开铁链,将几乎瘫软的裴德谷像拖死狗一样架起,向外拖去。
就在即将被拖出铁门的刹那,裴德谷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挣扎着扭过头,目光死死看向李宪。
“罪官无话可说,亦无人可攀咬!所有罪责,罪官一力承担便是!到我为止!到此为止!”
吼声在幽深的地牢通道中回荡,渐行渐远。
“到你为止?”
李宪看着刚沾了血的行刑椅,低声自语:“哪有棋下了一半就不下的道理?”
就在这天夜里,两个藏匿起来的凶徒也被开封府擒获,经连夜审讯,对受裴德谷指使谋害账房灭口之事供认不讳。
很快,贾岩案的更多细节,也被调查了出来。
譬如那个准备将伪装成枢密院小吏的账房骗杀的地点,就是此前裴氏亲戚名下“永丰材行”废弃的木材场。
三月七日,清晨。
这两天为了绝对安全,陆北顾都是借住在宋庠府邸里的。
陆北顾一夜安睡,直至天光微亮才被宋府的仆人轻声唤醒。
“陆公子,我家相公请您一起用膳。”
膳,《说文解字》释其为“具食也”。
在大宋“用膳”作为动词短语就是指干饭,其语义中性,无特定阶层指向,官员在正式或非正式场合均普遍使用。
不过“进膳”这个词,一般来讲就只有禁中的贵人能用了。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青衫,随着仆人穿过清晨薄雾笼罩的庭院。
露水沾湿了石阶,空气中带着一丝清冷。
宋庠上了年纪,睡觉早,起的也早,此时已在堂侧的偏厅内等候,案上摆着简单的清粥小菜。
“坐。”
宋庠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先用些早膳,你姐夫贾岩的案子,已有眉目了。”
陆北顾心头一紧,依言坐下,却并无食欲。
宋庠舀了一勺粥,语气平静:“皇城司昨夜已拿了裴德谷及其心腹,初步审讯,他承认是主谋,但只说是为旧怨,咬定无人指使。”
他把粥送进嘴里咽下,抬眼看了看陆北顾:“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陆北顾沉吟片刻,低声道:“意味着到他这里,恐怕就要停下了。”
“不错。”
宋庠放下勺子:“不过贾岩‘私携兵刃闯入枢府’的罪名肯定是能洗刷的,三衙那边我已经问过了,今天下午就能放出来,他身上有伤,但不是很严重,你到时候去雇辆马车,接回家休养些时日便能好。”
在庆历八年和皇祐四年,宋庠两次出任枢密使。
这分别是距今九年前和六年前的事情,故此,他在三衙管军这种禁军高层里也是有人脉的。
只是他如今不在位,所以这些禁军的高级将领既不敢也不愿为他去做有风险的事情,但仅仅是关照一个人亦或是打探些消息,还是没问题的。
“那我现在去接触我家姐姐已然无妨了吧?”
“无妨。”
此前宋庠是严厉警告过陆北顾,不让他去见陆南枝的。
理由也很简单,贾岩出事之后,敌人迫切想要证明的就是陆北顾与贾岩案有关。
所以他如果在那时候前往姐姐家,一方面来讲,他去了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另一方面来讲,还很容易被人设套抓住,直接栽赃些“证物”,继而把案子办成铁案。
故此,宋庠要求他除了殿试和被开封府传唤,全程不得外出,就待在宋府。
前宰相的府邸,没人能在这里把陆北顾怎么样。
如此一来,在这个“安全屋”里待了三天,避开了所有可能的进一步陷害之后,陆北顾也算是成功渡过了这场风波。
“那裴德谷最后会被定什么罪?”
“还没到谋大逆的地步,大概便是流放沙门岛。”
沙门岛,是一个让大宋官员闻风丧胆的地方。
不过跟很多人下意识认为这是一个远在天边的小岛不同,这里离开封称不上有多远,也不仅仅只是一个岛,而是一连串群岛的统称。
此地位于山东半岛与辽东半岛之间,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由于海上交通经常遭遇风浪,渔民为求海神保佑在其中一个岛上建了佛寺,后来这些群岛,就都被称作沙门岛了。
而这里因为资源有限,补给困难且生活环境恶劣,岛上的管理者又可以无视法条,任意处置、折磨被流放至此的罪犯,所以能够活着离开的人少之又少。
“只可惜没能借此扳倒贾昌朝。”
“你想扳倒贾昌朝?”
宋庠彻底吃完了粥,见他不吃,也不催,只是问道。
“是。”
陆北顾点点头,裴德谷虽然倒了,按他的年龄,此去沙门岛估计也没机会活着回来了,可贾昌朝却仍在高位呢。
“那正常途径是不行的,即便你入仕也不可能马上做朝官,不管是在地方当通判,再做知州,亦或是在中枢里迁转,做到朝官,最快也得几年的时间。”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大宋规矩就是如此。
而且说的再直白点,做了朝官,一般来讲也不太可能对枢密使有什么威胁。
不过陆北顾却听到了话外之音,赶紧请教道。
“先生的意思是,还有其他途径?”
“有啊。”
宋庠把一份邸报递给他。
上面除了最近发生的重要事件以外,还有一连串的人事变动信息,其中很多都涉及到了御史们。
“任命右谏议大夫、原权御史中丞张昪为回谢契丹使,单州防御使刘永年为副使。”
“调任知常州、侍御史知杂事范师道为广南东路转运使,知睦州、殿中侍御史赵抃为广南西路转运使。”
“任命翰林学士欧阳修为权御史中丞。”
“任命主客员外郎、殿中侍御史里行吴中复为殿中侍御史,充任言事御史。”
“.”
信息量很大,陆北顾看得颇为认真。
在大宋,御史台的官职,从高到低是“御史中丞-侍御史知杂事-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里行”。
当然,还有个理论上存在但实际上不存在的“御史大夫”,这个官职名义上是御史台的最高长官,但实际上仅作为加官授予其他官员,并不真正掌管御史台事务,御史台真正的一把手是“御史中丞”或者“权御史中丞”。
这里面原来的御史台一把手张昪是去镀金了,自澶渊之盟以后,但凡能够作为正使出使辽国且顺利完成外交任务不辱国格,譬如富弼、王拱辰等等,那么回来以后,是必定晋升的。
而原本御史台的二把手范师道和三把手赵抃,是在因为受到刘沆自爆波及而短暂地被贬官外放,但这不又很快升了回来。
至于欧阳修从级别上来讲其实没变化,但是有实权了,而且专业对口他很多年前就干过知谏院了。
吴中复连升三级虽然是“超擢”,却属实是众望所归,因为他“两弹宰相”,使梁适、刘沆这两位树大根深的宰相先后罢官去职,一时间直声满朝,俨然成为清流领袖。
而他原本的职位其实是偏低的,“殿中侍御史里行”是景祐元年始置的官职,在整个御史台里都是垫底的存在,通常会选三丞以上曾任知县的官员充任,负责掌纠绳百官,肃清纪纲。
从制度上来讲,殿中侍御史里行在任职满二年之后才能升任正式的监察御史,然后再供职二年有机会升任三司或开封府判官。
但实际上,如果不能搞出点大新闻,就算是变成了正式的监察御史也只能继续熬资历,是没机会去三司或开封府当判官的。
而吴中复完成了“殿中侍御史里行-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的三级跳,而且还兼任了言事御史,可以说实际上跳了三级半。
言事御史是在四十年前的天禧元年设立的,但此后就再未任命过,直到庆历五年才偶尔进行任命,是专门给资历够不上“侍御史知杂事”但又高于“殿中侍御史”的人准备的兼职,算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差遣。
“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去御史台?”
陆北顾有些犹豫,此前他是答应了张方平和范祥,入仕就去盐铁司的。
不过,御史台确实是一个“以小博大”的好平台,御史们的战绩可谓是有目共睹。
——得益于大宋台谏系统巨大的权力和影响力,在过去的两年,他们已经连续扳倒了两个宰相和两个枢密使。
要是别的位置,想要做到这一点,根本不可能。
而御史和谏官,恰恰因为必须要由官职低的官员出任,所以很适合刚入仕的他。
如果他在殿试里能进前五,那么按照正常进士及第的新官级别,就足够担任“殿中侍御史里行”了。
“御史台现在缺人缺的厉害,调过来的欧阳修和刚提上来的吴中复,是一定要重新壮大御史队伍的,所以你想扳倒贾昌朝,加入御史台是唯一的途径。”
宋庠说的很直白:“其他的差遣,不管中枢还是地方,不管职权大小,想要刚入仕就威胁到贾昌朝,那都是痴心妄想.你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就想要伤到枢密使,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