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金砖地面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温禾站在殿中,脸色黑得像锅底,眼神里满是起床气。
他今早还没睡醒,就被高月火急火燎地从府里请进宫,连口热粥都没喝上。
刚对着龙椅上的李世民行完礼,就听见对方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开口。
“嘉颖啊,昨日你跟阎卿他们说的那火炮,朕实在是有些好奇。”
李世民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笑容里带着几分试探。
“要不朕给你一年时间,你造个几门出来?可否能行?当然了,这可不是朕下旨逼你,纯粹是朕觉得这东西若是成了,对我大唐征战突厥大有裨益。”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循循善诱。
“主要是最近朝中对朕要封你为开国县伯的事情,有些官员不太认可,说你年纪太小、资历不够。朕可一直帮你压着这些非议,若是你能造出火炮,到时候谁也没话说了。”
李世民话音刚落,温禾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他盯着龙椅上的帝王,语气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所以你想要让我在明年这个时候,造出一门火炮来?”
李世民闻言,笑着摇了摇头,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一件小事。
“不是一门,最好有个十几门,若是能多造几门,日后对付突厥的骑兵,也能多几分胜算。”
“陛下可知道制造火炮有多难?”
温禾看着他,忍不住轻笑一声,只是这笑容里满是无奈。
“我昨日才跟阎尚书他们说过,现在造火炮的时机根本不合适!这火炮笨重得很,一尊铜炮至少几百斤,需要好几匹马才能拉得动,用于野战太不方便;而且火药的配比、炮管的壁厚、弹丸的大小,都需要大量实验才能确定,稍有不慎就会炸膛,到时候不仅造不出火炮,还得白白浪费工匠和材料!”
他越说越气,起床气混着被赶鸭子上架的不满,语气也重了几分。
“有轻便的铁炮,可以大唐现在的炼铁水平,连合格的铁板都造不出来,更别说造炮管了!能造出铜炮就不错了,可造铜炮需要大量的铜矿石来实验,陛下你有那么多铜吗?”
李世民看着他怒气冲冲、满脸怨气的模样,倒是没生气。
毕竟是有求于人,该有的礼贤下士还是要做的。
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笑着开口。
“你还记得阴家的铜矿吗?”温禾心里猛地一跳。
当初阴家为了赔罪,将名下三座铜矿拱手送上。
李二当时为了那三座铜矿,还特意给他一个工部主事的职位。
李世民突然提这个,难不成……
“难不成是那些铜矿石送到长安了?”
温禾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可下一秒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追问。
“陛下,当初你可是说好了,这三座铜矿的产出,每年分一成五给我铸钱的!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不能不算数!”
李世民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
“没忘,你个财迷,朕还能赖你的钱不成?不过……朕就是想跟你借一些铜矿石,先用来造火炮。”
“我才一成五啊!”
温禾赫然提高了音量,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直勾勾地盯着李世民。
“三座铜矿的产出,陛下拿了八成五,还不够造火炮的?还要来借我的?”
站在一旁的高月吓得冷汗都下来了,连忙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高阳县子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竟然敢这么跟陛下说话,还直呼陛下为“你”,这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被按上大不敬的罪名了!
“其中一部分铜矿石,已经拿去少府监铸造钱币了。”
李世民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试图辩解。
“这不还是怪你?你早不说能造这劳什子火炮,若是早说,朕也不会把铜矿石分去别处了,如今朕也不知道剩下的够不够用。”
他说完,抬头一看,正好对上温禾不满的眼神。
那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你在找借口”,让李世民顿时有些心虚,忍不住板起脸。
“你这竖子,这模样看着朕作甚?难不成朕还会骗你不成?”
“陛下,也就是说,阴家的铜矿石早就送到长安了,然后你一直瞒着我,是不?”
温禾根本不吃他那套,直接戳破了他的借口,心里把李世民骂了个遍。
这老登,竟然想瞒着我的铜矿石!
这句话一出,高月吓得腿都软了,连忙上前一步,躬着身子解释。
“高阳县子,圣人不是那个意思!圣人是觉得你年纪还小,不懂得如何处置这么多铜矿石,怕你被人骗了,所以才暂时帮你保管的,绝没有瞒着你的意思!”
温禾心里冷笑一声。
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跟那些家长把孩子的压岁钱收起来。
说“帮你存着,等你长大了再给你”的理由,简直如出一辙!
还说什么帮我保管,怕不是早就想把这一成五也给吞了!
若不是今天提起火炮需要铜矿石,这老狐狸指不定要瞒到什么时候!
“那不用了,这铜矿还是直接给微臣吧,也不需要辛苦少府监铸钱了。”
温禾梗着脖子,脸上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半点不肯退让。
李世民看着他这副唯利是图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拍着桌案道。
“你这竖子,张口闭口就是钱!朕何曾亏了你吃、亏了你穿?你如今住的府邸,还是朕特意买下送你的,你倒好,连这点铜都不肯让!”
“那你拿回去呗!”
温禾哼了一声,索性破罐破摔。
“刚才陛下不是说,朝中有人反对我做开国县伯吗?那这爵位您也别封了,我这开国县子的爵位,还有身上的工部、兵部那些主事官职,您全拿走!我无官一身轻,正好带着小柔云游四海,省得在长安城里天天被差事绑着!”
这话还没说完,温禾就见李世民猛地抄起了桌案上的汉白玉笔洗,眼神里满是怒意。
“陛下,陛下不可啊!这可是汉白玉……的啊!”
高月吓得魂都飞了,连忙扑上前想拦,可李世民的动作太快,笔洗已经“嗖”地一声飞了出去,重重砸在温禾脚边。
“哗啦”一声脆响,汉白玉笔洗摔得粉碎,碎片溅到温禾的衣摆,却没伤着他分毫。
方才他见势不妙,早就敏捷地闪到了一旁。
高月看着满地的碎玉,心疼得脸都白了,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之前见陛下大半年没动过脾气,才敢把这珍藏的笔洗换上来,没想到昨日刚摆上,今日就成了碎片!
“竖子!你竟敢跟朕顶嘴!”
李世民拍着桌案,胸膛剧烈起伏,瞪圆的眼眸像是庙里的怒目金刚,语气里满是怒火。
温禾却没怕,反而梗着脖子,直冲冲地迎着他的目光,大声道。
“陛下可知‘金口玉言’?您当初答应分我一成五的铜矿,如今却想瞒着我、甚至想借走我的铜,这岂不是言而无信?您如此行事,日后如何做太子殿下的榜样?微臣今日据理力争,可不是为了自己那点铜,而是为了陛下的圣名!”
他顿了顿,声音更响了些:“孔夫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今日陛下为了造火炮,强行要走微臣的铜;那日后太子殿下会不会学样,为了些许利益,就不顾皇家脸面,强行掠夺臣子的东西?”
“若是群臣劝谏,太子殿下便可说‘当年父皇也是如此’,到时候,陛下的圣明何在?太子的道德何在?大唐的律法尊严,又何在?”
这番话掷地有声,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李世民的怒火。
他原本还在气头上,可听到“为了太子榜样”“为了圣名”“为了律法尊严”时,赫然怔在了原地,握着桌案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高月也傻眼了,站在一旁张着嘴,心里暗道。
高阳县子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这么教训陛下,可……
他说的好像又很有道理?
李世民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倔强、眼神却格外明亮的少年,忽然想起当初在秦王府初见时的情景。
那时候的温禾,虽也轻挑,却处处透着谨小慎微,哪里有如今这般敢当面教训他的勇气?
“你这竖子,倒是长进了不少。”
李世民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里的怒火渐渐散去,多了几分复杂。
“脾气也长了,比起之前见到朕时那虚伪的懦弱,倒是强了不少。”
“我这是实话实说。”
温禾撇了撇嘴,心里却松了口气。
扣帽子和道德绑架,确实好用啊。
李世民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气又笑,最终还是放软了语气。
“罢了罢了,朕不跟你争,就当朕与你借的,可好?”
温禾没立刻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
借?
空口白牙可不行。
李世民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不出血是不行了。
“朕给你利息,总行了吧?”
“给多少?”温禾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刚才的倔强和严肃一扫而空。
“三成利。”
李世民咬了咬牙,他知道这小子精于算计,若是给少了,肯定还要讨价还价,索性大方些。
温禾立刻在心里盘算起来:一成五的铜矿,按三座铜矿的年产量算,一年至少有几十万斤铜,三成利就是近十万斤铜,换算成钱,可不是小数目!
他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连忙点头:“可以!不过事先说好了,若是一年之内我造不出火炮,您可不能赖账,该给我的铜和利息,一分都不能少!”
“朕金口玉言,还能赖你一个小孩子的账?”
李世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心里却觉得好笑。
这小子,前一秒还义正词严地谈“圣名”“榜样”,下一秒就变回了财迷的模样。
真叫人哭笑不得。
“那微臣多谢陛下!”
温禾当即躬身行礼,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方才因铜矿而起的不快,仿佛从未存在过,眼底只剩“三成利”带来的欢喜。
李世民看着他这副活脱脱见钱眼开的模样,又气又笑,指尖点了点他,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补充道。
“还有一件事,明日朝议你记得来。”
温禾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皱起眉:“朝议?陛下,不会又有人弹劾我了吧?我最近可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啊,就造了个热气球,还在宫里头演示过,总不能这也惹着谁了吧?”
他越说越紧张,却又暗自琢磨。
应该没人这么不开眼吧?
“弹劾?你这竖子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李世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语气里满是无奈。
“明日乃是殿试,你那三个弟子,吴生、孟周,还有那个叫赵磊的,明日也得来,你居然不知道?”
“殿试?”
温禾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张,满脸愕然。
“这春闱都结束好几个月了,怎么还没殿试啊?”
他这段时间一门心思扑在热气球上,早就把科举的后续抛到了脑后。
之前见孟周三人春闱后迟迟没被派官,他还暗自嘀咕,以为是三人殿试紧张发挥失常,成绩不合格,所以吏部才压着没给安排差事。
毕竟当初春闱,三人是靠他教的题海战术才考出好成绩,真要面对李世民的提问,怕是会露怯。
可他万万没想到,竟是殿试压根没开始!
“还不是因为你!”
李世民手指敲了敲桌案,语气带着几分哭笑不得。
“当初你提殿试之事,只说要考‘实学’,却没说明白具体考什么、怎么考,朕便让玄龄和马周他们商议细则,结果他们一会儿觉得考农桑合适,一会儿又说考政务更紧要,这一来二去便耽误到现在。”
他顿了顿,补充道:“半个月前总算定了细则,选了明日这个吉时,朝中官员早就都知晓了,就你这竖子还蒙在鼓里。”
“额……”
温禾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他盯着李世民,脑子里飞速回想。
李世民看着他这副幡然醒悟的模样,突然气笑了。
“你这竖子,莫不是自己都忘了当初提殿试的事了吧?”
“怎么会!我这记性……”
温禾下意识反驳,可话说到一半,看着李世民似笑非笑的眼神,终究没底气地闭了嘴。
好吧,确实是忘了。
“你啊你,多亏了朕让玄龄他们多费心,才算没误了这批举子的前程,你是不是该好好谢朕?”
李世民故意调笑道,眼神里满是促狭。
“陛下,这科举本就是朝廷的事,怎么能算给我‘找补’?”
温禾连忙摆手,心里暗道这锅可不能接。
“再说了,我只是个副主考,主考还是马周呢!”
“你倒是会推责任。”
李世民哼了一声,也不跟他计较,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快滚吧,明日卯时前到太极殿,别迟到。”
“哎,好嘞!”
温禾连忙应下,生怕李世民再想起什么额外差事,转身就往外走,脚步轻快得像是怕被留住。
“这竖子!”
看着他几乎是“逃”出去的背影,李世民没好气地坐回龙椅,长长叹了口气。
可转瞬之间,他脸上的无奈便被肃穆取代,对着一旁侍立的高月沉声道:“传朕旨意,让少府监即刻停止今年的新币铸造。”
高月刚还在心里偷笑温禾的慌张,听到这话顿时愣住了,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问道。
“陛下,今年的新币……不铸了吗?”
“先等等。”
李世民靠在龙椅上,目光望向殿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竖子若是能在一年之内将火炮成功造出,阴家那三座铜矿的产出,便全部用于制造火炮,新币的事,日后再议。”
高月心中剧震。
铸造新币,象征着新朝气象、民心安定。
他却不知道,在李世民眼中,火炮带来的军事优势,早已超过了这份象征意义。
自从温禾偶然提及“未来有能毁天灭地的热武器”后,李世民便一直心心念念。
即便如今大唐的工艺未必能造出那般厉害的器物。
可那被温禾称之位“真理”的火炮,只要能让大唐的铁骑傲视万邦。
他便愿意赌上一把,哪怕暂时搁置新币铸造。
……
温禾踏出皇宫大门时,午后的阳光正烈,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可心头的沉重却比这日头更甚,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暗自懊恼。
早知道昨天就不该一时嘴快,跟阎立德、窦静提什么火炮!
如今倒好,热气球的改良还没捋顺,又多了个“一年造炮”的差事。
他这十二岁的小身板,被这些事缠得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真怕日后影响了发育。
从皇宫到皇城门外的这段路,温禾的脑子就没停过。
火炮提前出现,利弊像两股绳子在他心里拧成了结。
好处是能让大唐将士少流血,能更快平定突厥、震慑异族。
可坏处也明显,这东西一旦用于战事,杀伤力会远超冷兵器,说不定还会让朝堂的权力平衡再生变数。
而且还会加强一些人的权柄。
他越想越觉得左右为难,简直像是左右脑在互搏,连脚步都慢了几分。
可走到宫门口,看到齐三等候的身影时,温禾心里的天平还是悄悄偏了。
不管怎么说,能让大唐的将士少死一些,能让中原百姓少受些异族侵扰,这件事就值得做。
至于那些异族……
他眼底掠过一丝冷意,他们的存亡,与我何干?
皇城外,齐三恭候着。
温禾看着马车,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过两天去问问有没有小马驹,还是骑马自由。”
“小郎君,这马车做的舒服呢,小人这驾车之术,最近又精进了。”
齐三有些慌了。
他入了温禾府,说是当车夫,可实际上用到他的时候并不多。
还好最近,自家小郎君的那匹小马驹长高了。
今早小郎君竟然没爬上去,所以才坐了马车。
“骑马方便一些。”
就像是跑车和suv,当然是全部都要了。
齐三闻言,也不敢再劝,老实的点了点头。
“那一会小人就给小郎君找个腿脚好的。”
“辛苦了。”温禾点了点头。
“不敢说辛苦,都是小人应该做的。”
虽然在温禾身边不少时日了,可每次面对自家小郎君这客气的模样,他都有些不自在。
看看其他那些权贵,对着手下人非打即骂。
特别是那些入了奴籍的人,在那些权贵的眼中,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在温禾上车的时候,齐三余光正好看到不远处,一个权贵踩着一个仆役的后背上马。
那仆役还要稳稳当当的跪着,若是让他家主人摔了,只怕少不得一顿毒打。
齐三不知道。
这一幕,其实也落在温禾的眼中。
“其实这才是我不想造火炮的真正原因啊。”
温禾掀开车帘,望着那朗朗晴天。
如果说以前用一根竹竿就能掀翻这个天下。
那热武器的出现,便会彻底削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
如果有人要抗争,不知到时候会死多少人。
“但如果我不做,别人也会做,西方的那些人日后也会有发明出火器来,若是日后西方那些人再用大炮占领祖国的海岸线,攻入国都。”
“如果那些侵略者凭借先进武器,在这片国土上再次进行屠杀,那我来到大唐的意义是什么?”
“我一定会死不瞑目!”
温禾放下了车帘。
他知道,他不是那个从红日中走来的人。
他改不了大唐的等级,但他知道,一定会有后来者。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让这即将传承五千年,乃至更久的文明,不再出现那些耻辱的历史。
大唐即便注定会灭亡,那也必须是灭亡在自己人的手里。
那些蛮夷、异族,就让真理去埋葬他们吧。
温禾闭上眼睛,强制让自己不在去考虑太多的事情。
他从小记忆力就比常人好,很难去让自己忘掉一些事情,除非是无暇顾及。
所以他很容易在一些事情上犹豫不决。
每次到这个时候,他总是会闭上眼睛,不去想这些事。
“吁。”
就在他沉浸在放空大脑的时候。
只听得外头传来齐三停车的声音。
“小郎君,好似有人要拜见你。”
“嗯?”
温禾蹙眉,还没等他询问,只听得外头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
“太史局新任将仕郎李淳风,求见高阳县子。”
温禾猛然睁开眼睛。
李淳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