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雨亭带头走出后院,把还在前面招呼客人的学徒窦言叫过来:
“你这朝奉已经练了一年,放到大当铺里也足够胜任,你去找你师父,就说我说的,年初就可以给你安排授箓列班了。”
后者闻言大喜,连连道谢:
“多谢沈老,多谢沈老!”
他知道对方这是在给自家新弟子腾位置,也没什么不满。
这年头,在官场上如果一个人能减半年磨勘,杀人放火的事情都敢干,傻子才死赖着不走。
当场把自己管理的账目和库房钥匙交接给王澄,兴高采烈地跑出了凤麟斋。
沈雨亭回头拍了拍王澄的肩膀:
“老四,从今天开始,你代替窦言在这间当铺当朝奉。
【白水郎】需要磨练水性、驾舟、捕鱼,你在月港长大,内练外练大成,这方面应该没问题。
但想要做好【朝奉郎】非得另下苦工不可。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有一双火眼金睛,懂金石之学、鉴赏之术,不论是古玩字画、珠宝玉器、绫罗绸缎、皮毛衣物,都得样样精通才可以。
还有,在月港开当铺就少不了跟各种海里的东西打交道。
三千渊宝、十万海珍、各种邪门的符应镇物、咒怨缠身的老物件等等都有可能在咱们山海会旗下的铺子里出货。
要是不小心打了眼,一夜间闹个倾家荡产,甚至丢了性命都不是没有可能。
富贵,你是秀才出身,要比刚入门的普通学徒有见识,你跟为师交个底,这些学问精通多少,眼光又如何?”
王澄扫了一眼【四海通宝】的钱眼,觉得做人还是要谦虚一点,于是老老实实回答道:
“略懂略懂。
古玩字画、珠宝玉器、绫罗绸缎、皮毛衣物...都懂那么亿点点。”
说完举起手中的库房钥匙,有些跃跃欲试地提议道:
“师父,不如试一试手?”
沈雨亭也有些期待弟子的表现,对一位师父来说,雕琢良材美玉一点点创造出精美玉器的过程,本身就代表莫大的成就感:
“也好。”
窦言走了,凤麟斋的其他管事、伙计却不会走,全都出来朝着东家的四弟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称:
“四少爷。”
对王澄的态度跟对交钱上课的四锭金窦言截然不同。
郑钱站在众人身边,尽职尽责地给小师弟介绍这一家当铺和管事们的情况。
“咱们凤麟斋一直都是给山海会培养新人的地方,但不代表不正规,有官府特许颁发的牙贴,生意做到全国都没问题。
上上下下一共有‘三房’、‘四柜’的管事,以后他们都是你的帮手...”
当铺里的三房指的是钱房、饰房、包房。
钱房管理当铺的财物,也就是账房的意思;而饰房和包房主要负责管理不同的典当物,比如金银首饰和皮布衣物,也是最主要的交易品。
遇到格外珍贵的宝物如三千渊宝则由钱房统一收藏,这三房中各有管事,地位不低。
“四柜”指的是当铺中专门对外的四位掌柜,看货、估价、赎当都由他们管理。
四柜又以股权的多少、地位的高低、资历的深浅,依次分为头柜、二柜、三柜、四柜。
在民间当铺里的这四柜都被尊称为朝奉,正是水班职官【朝奉郎】的由来。
除了这些管事的之外,还有一些雇来的小工,包括:“写票”、“清票”、“小郎”...
他们只是认识几个字,能帮忙做一些辅助工作,比如打包、存仓、拿票赎当等等。
介绍的时候相应人员一一出来单独见礼。
负责管理全局的头柜叫赵金宝,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经验十分丰富。
要不是有过了三十五岁就不能点亮心灯晋升职官的年龄限制,他上升无门,绝对是朝奉郎中的一把好手。
他对王澄倒是十分和气:
“窦言窦掌柜以前在咱们凤麟斋当四柜,四少爷就顶他的缺,也做个四柜如何?
我亲自带一带您,争取让您尽快出师。”
王澄是为了学本事,不是为了争权夺利,也不计较座次,点头答应下来:
“全凭赵掌柜做主。
我刚刚入门什么都不懂,这凤麟斋的牌子还在您老身上担着,还要劳您多多费心,为晚辈查漏补缺。
总不能让师父他老人家真的赔本不是?”
听到这俏皮话,沈雨亭摇头失笑:
“你啊你,你小子能把为师赔穷了也算你本事。”
赵金宝看着这位老爷新收的小徒弟也暗暗点头。
‘能来学当朝奉的家里条件都不差,没有几锭金子连门都进不了,心高气傲的是多数,谦逊有礼的才是个例。
别的不说,在一朝成为【直岁堂官】亲传弟子,鲤鱼跃龙门之后,这份不骄不躁就十分难得,是个能成事的。’
这就是典型的信息偏差,王澄不知道师父家里到底有多富!师父家里也不知道他以前有多贵!
赵金宝又看了一眼自家老爷,见他没有意见,才对王澄继续道:
“四少爷,咱们先说朝奉这一行的禁忌。
世俗当铺之中有四不当,神袍戏服不当;旗锣伞扇不当;皮货无袱不当;低潮首饰不当。
后两项都好说,只是为了赚钱,不想把东西砸在手里。
前两项则多有殡葬用品或冥物,掺杂寿衣、殓服和各种明器,咱们不是阴门,处理起来太过麻烦,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
凭老爷的本事自然百无禁忌,但咱们遇到的时候没有把握一律拒收就是,跟这些东西相关的学问可学可不学。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这里有一套昨天刚送来的瓷器,来历不凡,就请四少爷掌掌眼。”
从柜子里取出一套七八件瓷器,稳稳当当放在桌上,然后才退到一边。
不用多说,“玉不过手,金不离目,手不指鱼”也是交易时需要遵守的规矩。
王澄上前装模作样地挨个端详了一阵,眼底一丝金光不断闪烁,然后十分笃定地说出了自己的鉴定结果:
“这是前朝云蒙帝国的青花瓷,看起来应该是同一批次出窑,每一件存世年限都超过了220年。”
沈雨亭闻言眼睛一亮,饶有兴致地问道:
“凭什么这样判断?”
王澄一点也不打怵,指着几件瓷器的各处细节侃侃而谈:
“师父您看,这些青花器底无釉,却有明显的旋纹,个别的还有跳刀痕,黏着填砂。
碗类等小型器的底足中心还有小钉状突起,这是烧制时特制支架留下的痕迹。
再加上鱼藻图、缠枝牡丹也是这一时期青花瓷最常见的花色,综合起来,我有九成五的把握。”
沈雨亭看着这个意气风发,酷肖自己的弟子,满意地点头赞许:
“老四,想要就职【朝奉郎】这眼力已经够用了。
你在州城濂江书院还下苦功钻研过金石之学?
有这份见识可不是区区‘略懂’两个字就能概括的啊。”
王澄放下瓷器谦虚道:
“师父,弟子信奉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人还是要靠自己。
所以平时就爱看书,《云烟过眼录》、《图绘宝鉴》、《格古要论》这些全都看过。
之所以有这份眼力全靠刻苦求学,外加微不足道的亿点点运气。”
涉及神道修行的学问王澄不敢多学,世俗的学问却没问题。
论见多识广他不输给任何同龄人,韩家宗室子弟都未必有他见过的好东西多,底子确实不错。
照着【奇货可居】看到的答案,在脑子里寻找论据,还不是小菜一碟?
加上濂江书院这等闽州治最大书院的背景,别人也戳不破他的小小谎言。
“老四,你跟咱们朝奉郎一脉果然缘分不浅。”
沈雨亭不断点头,继续鼓励道:
“还有吗?
如果只看出这是云蒙的青花瓷,那我只能给你定一个合格,还得继续加练。”
王澄得到鼓励,知道现在不是藏拙的时候,指着这些瓷器上的一片片暗色痕迹说道:
“这些地方看起来像是在地里埋藏许久留下的土沁,表明它们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见天日。
一般人可能会以为这是从墓葬里挖出来的随葬明器。
但我知道还有一种情况能造成类似的痕迹,我断定,这是一批海捞瓷!”
即使被人特地擦洗干净,也遮盖不了它们的来历。
一批随同沉船在海底中沉睡了二、三百年的瓷器,会被咸水和暗流的腐蚀冲刷,致使釉面损坏,好像脱去一层皮,仔细看就能看到一些气泡状破损。
一部分胎脚还会因为被海水长期浸泡,形成一层年代的氧化层。
就是在原有的胎上形成一层包浆状,致使胎釉形成一体,呈现出干燥状,自然而均匀。
这些都是海捞瓷的特征。
内行人一看就知道,它们固然不是商周的,却也绝对不会是上周的!
最关键的是,王澄还看到了任何凡俗鉴宝知识都看不到的隐藏信息:
【...瓷器表面残留着十万海珍之‘猴脑海胆’移动时留下的新鲜细微划痕,只要找到沉船的地方,就有希望找到一整个猴脑海胆的族群...】
现在王澄有了名师,有了能自开一脉的符应镇物匠班银,只差在七十二候獭祭鱼之前达到命火纯阳。
而【猴脑海胆】在十万海珍中也至少能排个中品,据说打开外壳之后,里面的海胆肉长得像是猴脑,一个海胆就能吃个过瘾,更不要说是一群。
想到这一点,王澄也不免激动起来,说不定只要这一把,就能让他彻底完成最后的积累。
正想询问师父,这批海捞瓷是从哪里捞起来的,却突然听到凤麟斋外响起一个怯怯的悦耳女声:
“沈老,昨天淑书请您掌眼的那一批海捞瓷怎么样了?
可以确定具体位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