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马车上,昭阳一路无言,一直到临近东华门,徐言才开口。
“殿下方才不必为了臣动怒的,再难听的话臣也听过,并不会难过。”
昭阳自车臂上坐直身子,想要开口,却又觉得关于他是阉人这样的事,实在没必要在他面前议论,徒生尴尬,遂转了话题。
“云夏战乱一触即发,不知父皇作何想。”
徐言看着昭阳道。
“殿下认为呢?”
“帮,肯定是要帮的,不过该如何帮,就有待考虑了。只是云夏太子态度如此嚣张,哪里像是求人办事的。”
“哼。”
徐言轻蔑一笑,随即道。
“他一个不知深浅的黄毛小儿,若没人纵着,何敢如此嚣张。”
昭阳反应过来。
“你是说,云夏王借此试探我们的态度?”
徐言扬唇轻笑,靠在车窗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双膝上,神情散漫中又带着倨傲,慵懒随意的闭目凝神。
“有些人,贱得很,得时时敲打着才行。”
余下的话他不说昭阳也明白了。
云夏自百年前就臣服于大梁,历经四代帝王,每年光是进贡就要耗费整国三成收入。他们自然不甘心,一直想要重谈合约,可他们国力孱弱,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有底气呢?
战马!云夏国草长林茂,最适合养战马,而他们每年的进贡,有七成都是战马,所以,他才会这么有底气。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徐言缓缓道。
“殿下可知自陛下登基以来,就一直重视西北和蜀地的林木草茂发展。”
昭阳点点头,顺着他的话道。
“十几年里,光是蜀地就去了三次。”
“那里的战马,可不比云夏国弱上多少。”
“所以他们这次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徐言闭目一笑,慢慢睁开双眼,清明的眼神里映着一丝水雾。昭阳忍不住在心里肺腑,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却是个太监。
徐言一转头就看到昭阳定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顿了一瞬,道。
“殿下现在知道陛下那句莫要损了大梁的脸面是什么意思了?陛下也是在给你底气,让你莫要怯。”
昭阳收回眼神,手里握着腰间洁白的玉。
“云夏国不臣之心已久,两国之间,迟早会有一战,只不过在没有找到更好的靠山之前,云夏国轻易不会挑起战争的。”
这也是为什么云夏太子如此嚣张的原因,但凡云夏王给他压一压,他都不至于这般莽撞。
……
夜已深,东宫寝殿内仍旧烛火摇曳,景桢将茶盏里的水换了热的,却见昭阳拿着信件看的正投入。不用想景桢也知道,这信件,关乎昭阳的生母,已逝的妍妃。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景桢思索着要不要再换一杯热茶时,昭阳放下了信件。抬头看去,见她双眼像是被寒冰浸过,凉寒透彻,又沉定寂静,片刻后,转而看向景桢,沉定的眼神里透着一丝希冀。
“景桢,时机到了。”
平淡沉静的话语里带着一丝颤抖,连带着景桢的心里也泛起了涟漪,同样颤抖着声音。
“殿下是说?”
“可以了,足够了。”
话毕,眼里竟泛了盈盈泪光,眼里持定的倔强,与单薄颤抖身体,仿佛是一个矛盾的结合,然她双手紧紧握拳,生生将眼里的泪水忍了下去,余下的,只剩坚定。
五年,绸缪了五年。
终于,足够了。
……
不过半个月,云夏国的书信便传到了大梁王朝。云夏国自愿再加两成进贡,以求大梁庇护,大梁同时将云夏太子请入宫中,盛情款待。云夏国的边境也莫名多了一支大梁国的军队,自军队出现后,边境安定了下来,再没有无端纷争。
同这一桩百姓喜闻乐道,却不甚在意的国之大事相比,另一桩惊天动地的消息更让人感兴趣。
大梁的王后,骊氏一族的罪证陈列书于西市,应天最大的集市等多个地方同时出现。青楼,赌馆等三教九流之地最先爆发,传播速度之快,等皇帝收到风声的时候,早已传的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其罪证有三。
其一,结党营私,买官卖官,致使朝中小半官员都是皇后一档。
其二,皇后暴虐残忍,经常打杀宫人,还授意父兄强征土地以满足私欲。
其三,残害宫妃,进宫二十年,受她迫害的妃嫔就是十数人,其中有的丧命,有的幽静,还附了被害妃嫔名单,其中就有太子生母,妍妃。
这样炸裂的消息,让皇帝一时无以应对,匆忙之下让徐言与西厂提督带人镇压。谁知越是镇压,消息传递的越快,不过五六日,已是人人传诵。全天下都在看着,皇帝要如何处理皇后一族,一些饱读诗书的学子甚至还就此事展开了辩论。有人认为皇帝宠爱皇后,此事定会大事化小,也有人认为,皇后一党罪孽深重,皇帝一定会严惩不贷。倒是让皇帝骑虎难下,焦灼不堪。
……
明政殿今日格外压抑,殿内光线幽暗,皇帝目光冰凉,一言不发的盯着跪在地上的昭阳,娇小的身子隐在屏风笼罩的阴影下,窗台处透进来几丝暗淡的日光,映出她那张倔犟不曲的小脸,身子依旧挺拔,精致的小脸已经微微泛白,可见她已经跪了许久。
徐言就侍立于皇帝身侧,凝神看她,双手背在背后紧紧握成拳,面上却仍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他知道,此刻他不能开口,这份后果,小太子必须要自己承受。
天色越来越暗,月色渐渐笼罩了阴郁的大殿,昭阳尽力让自己跪得直一些,然已经力竭,从辰时到现在,她已经跪了整整一日,期间滴水未饮,粒米未进。徐言也在殿内站了整整一日,不知是何处生出的心思,他也整整一日不曾进食。御案旁烛火明亮,在这黑沉沉的大殿中格外显眼,映照出徐言那张冰冷如霜的脸。
不知何时,他对这小殿下越来越在意,他隐隐觉得有什么情愫似乎再往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逐步蔓延,缓缓沁入,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无可自拔。
他是臣,他是君。
他,要仰仗他……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情愫。
小太子越信任他,他的权势就越大,地位就越稳固。
他对他好,也只是期待日后能一直伴君侧。
伴君侧,伴君侧……
不知为何这样简单的三个字却让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异样的想法,思绪来的太快,似乎并不受他控制,那抹天青色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使劲闭目,将思绪强行压下,刚睁开眼,就听到皇帝开口。
“逆子,大梁江山,要毁于你手!”
声音干涸沙哑,幽怨飘渺,似乎是从不可触及的远处飘来。
昭阳微曲的身子略微抖动了一瞬,仍旧一言不发。
皇帝的声音较之之前,明显虚了很多,重大的打击与连日的操劳忧心,让他这几日苍老了许多,话刚说完,就剧烈的咳了起来,隐隐有停不下来的气势。
徐言眼疾手快,将一杯热茶快速递到皇帝手中,另一只手轻拍着皇帝的后背。皇帝又咳了一阵才缓过来,接过茶盏一口喝下,喉间的刺痒消失了大半,他又道。
“再倒!”
徐言快速注入热茶,皇帝再次饮入后,方觉轻松,将一方锦帕塞进他的手中。
徐言取过锦帕垂目一瞟,素白的锦帕上一抹殷红的血丝蔓延其中,徐言将锦帕拢入衣袖,若无其事的抬起头。
皇帝应该是伤得太深,看着昭阳也不那么气愤,只觉悲凉,痛心疾首的问道。
“你可知你捅了多大的篓子。”
昭阳以额触地,语气仍旧倔犟。
“儿臣但凭父皇处置,然皇后一族罪孽滔天,儿臣恳求父皇秉公处理,莫要偏私,寒了天下百姓的心!”
“好一个秉公处理,你敢说你没有私心?”
昭阳不语,皇帝又道。
“为了你的私心,惹下这么大的祸,你是太子,国之储君,国之未来,你的一言一行,当考虑整个大梁,而非你自己!”
昭阳抬起头,无畏的直视着皇帝。
“父皇,儿臣此举,正是为了大梁!”
皇帝被昭阳气笑了,冷冷开口。
“为了大梁?你是为了大梁?”
“正是,皇后一党,根基愈发深厚,若不及时处理,恐后患无穷。”
“朕不知吗?朕已经在逐渐削弱他们的势力,此事非一朝一夕能促成,要筹谋出一个稳妥的完全之策,你慌什么?!”
“敢问父皇,绸缪到什么地步了?何时能铲除奸臣,到那时候,是否还能动得了他们?!”
皇帝被她一句句掏心扎肺的质问逼得无处还击,只能大声呵斥。
“放肆,你现在还没做皇帝,何来的胆子质问朕!”
昭阳不再言语,大殿中处处充斥着紧张危险的气息。
徐言见时机已到,跪到昭阳身旁,朝着皇帝道。
“此处本没有臣插嘴的份,但此事事关国运,臣是大梁国民,故臣冒死向陛下进言,臣认为……”
“徐掌印!”
话未说完便被一道高昂的声音打断,那声音不似普通男子那般粗犷,带了点女子的细致,似乎很着急,到后面甚至破了音。
徐言循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去,昭阳正紧张的看着他,紧盯着他的眼神里,是警示。
“孤在和父皇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徐言收回视线,看着前方的黑暗不再开口,他在等着皇帝亲自开口问他。
果不其然,不过几个呼吸,皇帝已经沉不住气。
“你不让他开口,朕偏要听他说!”
说完指着徐言。
“你说,朕听着!”